《神厨录》墨三容

5、【五】

　　黄花梨的雕花床上，许之昶猛地睁开双眼，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
　　但是他微微一愣，这是他的房间——或者说，是他十七岁之前在老宅里住的房间吧。京都紫薇巷里门头最高大的宅子许府，家居摆设无一不彰显着名门贵族的风范。看着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双十年华的许之昶在自己十六岁的记忆里呆坐许久，直到门扉被人轻轻叩响。
　　“大少爷，老爷叫你去书房呢。”
　　许之昶心里咯噔一下——黄粱入梦当为美梦，怎么还会梦到父亲呢？一面想着，他已经飞快起身，习惯性地往书房走去。从他的跨院出去，穿过一条垂满绿萝的走廊，一直走到花园的尽头，就能看到父亲书房的房檐了。虽然离家已久，这条路线他还是习以为常了。
　　走进绿萝长廊时，他仿佛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脚下不禁一滞——不对，不可能！如果这是十六岁的重演，怎么可能会有这个味道？这个味道更不可能出现在他家中，这里是许家！——而且怎么可能会梦到这个味道，他这一口黄粱居然做了个噩梦么？
　　没等他细细思索，身后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青衣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碰着一盅盖得严严实实的细白瓷碗走来，看见许之昶，连忙侧身行了一礼：“大少爷好。”
　　“你端的是什么？”许之昶已经能够确定自己闻到的味道就是瓷碗里悄悄散发出来的。
　　小丫鬟眼中的诧异神情一闪而过，低头答道：“这是大少爷您从江南带回来的延年汤啊，按您的吩咐我们一大早就热好了，正要送给老太爷服用呢。”
　　许之昶的身子如风中落叶般颤抖起来，他一把拽住托盘，说话的嗓音都有些颤抖了：“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延年汤啊……”小丫鬟被吓得不轻，却没忘记牢牢抓住托盘，以防大少爷一激动把好好的吃食给打翻了，这可是她起了个大早看着锅头给热的呢。
　　黄粱美梦，美梦黄粱。许之昶的脸色彻底苍白起来。他去过江南，他对她说并不是为了什么延年汤，他以为自己心里那块地方是干净的呢——其实真相是这样的么？
　　小丫鬟已经麻溜地从他身边溜走匆匆奔向后院了——如果真的有这味延年汤，老太爷便不会死，他也不会被送入黄泉阁了吧。如果这不是个梦该多好……
　　许之昶浑浑噩噩地走进父亲的书房，看到父亲对着一张大红庚帖捻须而笑，神情十分愉悦。自从老太爷去了后，父亲很久没有笑过了——唔，现在老太爷还活得好好的呢，那碗延年汤……
　　“昶儿，来，看看，”许弘招招手，把那张庚帖往许之昶眼前推了推，“陛下刚刚下的旨意，礼部这就把安宁公主的八字送来了，只要请罗掌教相看一下，这门亲事就可以订下了！”
　　“安宁公主？和谁的亲事？”许之昶更是惊讶了。
　　“当然是和你的亲事了，难道还能让堂堂公主嫁给老二那种不成器的败家子么？你是我们许家的希望，总有一天，你也要坐到爹这个位置上的嘛！”
　　“我是爹的希望……”许之昶怔怔地重复了一遍。不是家族的耻辱么？满脑子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置家族事业于脑后，罔顾父子人伦什么的，送他入阁修行时不是这样说的么？所以其实……他心里依然还是希望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么，不是被逼迫是发自内心的渴望？
　　“这都是假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所有的事情都是被逼的，是被逼的……”许之昶一把推开庚帖，扭头就往外跑，他要去告诉老太爷，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延年汤！
　　许府里就这么乱成了一团，丫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大少爷这回是真魔怔了吧，居然把送给老太爷补身子的延年汤给打翻了，还见人就掐硬要说人家是假的——他这是做梦呢？
　　许宏立在花厅台阶上，无奈地看着跪在院子里的儿子：“你说你这是闹什么……唉，老太爷看重你，什么话都没说，算是万幸了。一会罗掌教来了，就让他好好看看你中了什么邪……昶儿，爹从来都没有逼过你，你忘了么？”
　　许之昶瘫软在地。他以为闹成那样，这个梦就能醒过来呢，可是现在……他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花厅里，主宾各自举着茶碗融洽得聊着天，许之昶呆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碗，忽然觉得有道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抬头，正对上青衣道人探究的眼神。
　　“大少爷，黄粱的味道怎么样？”罗意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茶碗。
　　许之昶喉头一哽，热切地看着罗意，诧异极了：“掌教大人这是……你不是我梦出来的么？怎么知道我吃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问题么……”罗意偏头想了想，缓缓道，“只是你们都想错了，黄粱的梦也许并不能代表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它只是直接把你最迫切需要的东西展现出来——你在出师考试，那最迫切的还不是回到京都做大少爷么？”
　　“你是说……”许之昶面色一喜，正要往下问，罗意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音。
　　“我说的是也许，因为再高深的道术，也无法看透人心。至于对付黄粱，也只有靠你自己了——做什么梦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当黄粱药效渐渐散去，你梦到的东西都会慢慢毁灭，你是否有足够的意志承受那些变故呢？”
　　说完这些，罗意大笑着站起来，向许宏随便的一拱手便拂袖而去。许之昶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
　　“爹，和安宁公主的婚事，我想还是早些举行吧，这样老太爷也能安心些……延年汤么，我再写封去江南，如果顺利的话，还是能讨到的。”
　　许宏惊异地看着突然老成持重起来的儿子，心想：罗掌教真不愧是国师，区区两句闲话就治好了儿子的疯病，看来要好好拉拢住这个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