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亦又

9、第九章 醉音

　　　自从杨侑留下帖子，过去了几日。我一直在院里闷着，屿青似乎也忙起来了，早出晚归的。偶尔来看看我，也说不到几句话便又走了。何蔹却一直没有来过。

　　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几乎是天天与何蔹见面的。大多时候他让我觉得很放松，笑闹起来的时候也是有声有色。竟然不自觉的早已把他当作了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屿青整日在外忙碌，他也不见了踪影。林府上下人有不少，但是我一来不喜欢被一群人围着伺候，一来也不太擅长应付各种繁琐杂事。因此基本上，每日也就是玉梅贴身照顾着我，帮我梳洗打扮，照料我的饮食，陪我找找书，偶尔说上几句话。

　　这天屿青清早到房中来找我，给了我些银子，说见我每日在屋子里闷着对身子也不好。我自从昏迷着来到京师后，也没正经逛过这大兴城，建议我叫上玉梅出去走走逛逛，散散心，活动活动筋骨。这建议倒是恰好说到我心里去了，说着就让玉梅准备收拾，陪我出去逛逛。

　　屿青见我答应下来，也很是高兴，吩咐了玉梅几句，又单独给了她些银子，转身要走。话说这天天气却是相当的好，晴空万里无云，日头也不灼烈，屿青走出屋外走进那阳光的背影一下吸引了我的眼球。我一时玩心大起，叫住了屿青。他浅笑着回头看我，我眯着眼睛对着阳光笑得龇牙咧嘴的说：

　　“我想穿你的衣服出去，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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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屿青的个子高我许多，平日穿着的衣服不合我身。最后只好发动几个丫头一起翻柜子，竟然真的翻出他以前的衣服来给我。对于那些丫头小厮们来说，我虽然住进来一个多月了，却还是陌生的。我难得在府里面闹腾，何况估计林府上下本来就不怎么爱闹腾。头一次差使他们便是给我找男装，他们也难得寻到了笑闹的机会，都是欢喜。见众人嘻嘻哈哈的翻找，一时我原本有些灰暗的心情更是变好了不少。

　　最后我换上屿青旧时的一件绣了双矩纹的天蓝色长袍，找了根缎子束了发在脑后，却不肯戴冠，只任由长发散在身后。看想镜中，忍不住笑起来。我这相貌自己最是清楚，原本就是极平庸的，也不爱打扮，整日披头散发的在院中闷着。往日里那些客套的夸赞，自然是不放在心上。不想换上一身男装，一来掩盖了我糟糕的身材，二来突出了我的高额大眼，俨然一位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摇着扇子，待玉梅也换了一身随从的男装，两人这才出了门。

　　大兴城经济活动基本集中在东西两市，其中尤以西市为中心。在东市，分布了一些富豪宅邸，达官显贵们的各种奢华的物质需求这里都极力迎合。西市又叫利人市，从首饰铁器到织锦家常，药铺酒肆、乐坊货栈一应俱全。同时这西市也是“胡商”们聚集的地方，市中有许多外国商人开设的店铺，象波斯邸、大食香料、高昌酒肆等等。其中许多西域姑娘为之歌舞侍酒的胡姬酒肆，则时有少年光顾。

　　一面闲逛着，一面有写走神，心中又想起当时和贾蓉儿一行在绛郡街头游玩的情景。一时失神，猛的和一人撞了个满怀。我慌忙躬了身，抱拳行礼陪不是。却听得一清脆的女声道：

　　“啊，哪里来的妄为之辈，如此无礼！”

　　我心中喊冤，一来我向来不占女人的便宜，二来这不是您给赔了礼么。心下疑惑，是哪家的小姐脾气这么大？想着，抬头看去。只见这少女身着半臂粉衫，襦裙披帛，头戴金钗，耳著玉坠，眉如春山，眼如秋水。心中惊叹，我这个翩翩佳“公子”，走了“桃花运”，撞进美人怀了？

　　见我盯着她欣赏，美人狠狠嗔了我一眼，正要发作。我于是不紧不慢退后一步，再次弯腰作揖，笑道：

　　“在下林风，一时失神，无礼冲撞了姑娘。姑娘若是觉得在下如此赔礼诚意不够，该如何责罚林风，还望姑娘示下。”

　　“秀宁，我看这位公子没有恶意，就别在这耽搁了。这位林公子言重了，还请公子……啊？！”从那美人身后又走出一个温柔少女，出言相劝。

　　我抬头一看，这面貌身段，这温婉气质，不正是我一路惦惦念念的贾蓉儿么！一个月不见，她面色微白，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蓉儿显然认出了我，因而话还没说完，也是一惊。

　　能见到她，我心中本是高兴，但看她这气色，却有忍不住有些担忧。正色道：

　　“蓉儿姑娘，好久不见。绛郡一别，不知姑娘与秦二哥可好？当日之事，在下本早该当面相二位道谢的。不知现在二位宿于京师何处？”

　　蓉儿看着我，眼中有些许哀怨。我探究的看住她，她又闪躲着不愿于我对视。许久，才不痛不痒的说道：

　　“我们现在都很好，林公子不必操心了。”

　　回想当时晕过去之前蓉儿凄厉的喊声，又想到问起何蔹、屿青他们二人下落时候的情形，再看眼前蓉儿见到我的反映，更加让我担心秦琼的状况。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毕竟秦琼因我而涉险，如今不知他状况如何。我暗自决心要借着蓉儿探究一下。于是又拱手道：

　　“不知两位姑娘这是往哪儿去？在下闲来无事，愿陪二位一同前往，不知是否方便？”

　　恬着脸凑上去跟着，那位秀宁姑娘见我跟着，并不高兴，又碍着蓉儿不好发作。蓉儿一路也不多话，只是解释说是和秀宁去乐行选筝。我向她问长问短，她也只是避重就轻简略带过。却也不赶我，任由我带着玉梅跟在后面到了乐行。

　　乐行里各种乐器琳琅满目，所幸蓉儿她们需要选的是筝，我还不至于是白白跟来。中学的时候曾经学过两年多的古筝，偏好闽南一带的丝竹风。对于民乐只纯属兴趣，而并非潜心研究的。两年多学下来，考级也就是个业余五级勉强及格的成绩，可见也没多少天分。之后就偷懒再不去上课，唯一之于古筝的乐趣在于偶尔与爷爷的萧合奏时候的小小满足。古筝本就是属于自恋型的乐器，极容易最先将演奏者本人陷进琴音中的。且学习起来，入门极易而要精通极难。由此可见我也就只是将其当做天伦之乐的玩物，并未学精的。

　　一路看过去，但见屋角一架古筝，面板为薄桐木，边板配以紫檀。再走近看，木纹高音处密而低音处稀，红木筝码，骨制岳山。我欣赏着笑笑，道：

　　“掌柜，此筝可否试音？”

　　“店家，这筝可否容在下一试？”

　　抬头却见一男子和我同时指着这筝问道。此人头戴四方笼冠，身着白色长袍，腰间挂碧玉环佩，眉清目秀，一派斯文风度。我看着觉得颇为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情况一时有些尴尬。乐行掌柜见我二人穿戴都是不俗，笑着迎过来尚未作答。那蓉儿等三人跟在后面也只是看着，眼中略显出些惊讶神色。

　　我笑笑，心想本来就不是真的为了乐器而来，何必较真。拱手道：

　　“只是试音，不必紧张，这位兄台，请。”

　　这风雅男子见我如此大方，怔了怔，正要开口。见我保持着伸臂展袖的一个“请”的姿势，也不便多言，坐于筝前操着朴素的指法在高中低各区试音。这琴音果然美妙，高音清脆、中音圆润而低音浑厚，确是一把好琴。

　　只见这男子听着音色也是一脸陶醉，似不自禁，由一羽声转而成曲。

　　这曲调是我从未听过的，曲调偏低却很是细腻，委婉中多悲怨；慷慨急楚，激越中但有抒情。见他奏法却是朴素，右手主要用大食两指，左手滑颤音很少。我心中惊叹莫非这就是早已失传了的“真秦之声”的派别陕西筝。还不及我理智分析，心思便已陶醉其中，只觉得时间中止，空气凝固，只有这乐声流动飞扬……

　　一曲终了，我忍不住拍手叫好道：

　　“好音色，好曲子，好琴艺！”

　　那弹琴之人也仿佛才从其中醒来，站起身行礼，道：

　　“过奖了。”

　　他这一行礼，我方才想起来这人我的确是见过的。便是那日与李靖大将军一同拜访过林府的赵大人。只是本就彼此没有细看过，攀谈更是未曾，加上我一身男子的装扮，他定是认不出我来的。我心里对这个年轻有为的赵大人好感骤生，一来他是屿青的好友，二来此人年纪轻轻便为朝中大员，且精通音律，定是个才华不俗之人。我微微拱手还礼，笑道：

　　“自古以来，琴与人同。人一生唯求一知己，琴一世但求一知音。这把秦筝，今日算是觅得知音了。”

　　不想这赵公子却摇了摇头向众人道：

　　“在下一时忘形，各位见谅。”转而又向我道，“这位公子既识得此筝，定也是喜好音律之人。音律之事，技法在其次而神韵为先，能解其神韵者，即为其知音。”接着对我又是一拱手，

　　“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并无打算购琴，但求公子将此筝带回，以全知音之美谈。”

　　我心中暗笑。好么，绕了一圈这皮球还踢回我这了。我若是不买，倒成了不解风雅之人了。正好，我本就是要来买琴做人情的，有心让你你不领情，我也不客气了。于是点点头，拱手抱拳，笑道：

　　“既如此，便如这位公子所言吧。”

　　这赵公子淡淡一笑，还了个礼，转身就出了乐行。

　　买了琴，我转身对那秀宁姑娘笑笑，说：

　　“林风今日初见姑娘便多有冒犯，实在惭愧。谨以此琴赠于姑娘，聊表歉意，还望姑娘成全。”

　　谁想这秀宁并不领情，撇撇嘴，别过头“哼”了一声道：

　　“谁稀罕你买的东西，掌柜的，我要这一架！”说这指了指摆在一个华丽的案子上另一把筝，接着说道，“不许别人付钱，我要自己买！”

　　蓉儿见状，忙上前想要劝阻。却在这时从店外进来一个小厮，冲着那秀宁两位行了行礼，道：

　　“小姐，老爷吩咐小的备下了车，接两位小姐回府。”

　　那小厮撂下银子，抱了琴，引着二人出了店门。玉梅也只好抱了琴跟着我出来。几人彼此行礼告辞，我也只好让蓉儿替我向秦琼转达了问候。两人就由小厮搀着上了车，随后乘车离去了。

　　“想不到您呐，竟然还与李府之人相识呢。”玉梅与我一同目送了马车，笑道。

　　“李府？”我疑惑。

　　“怎么，我还以为您知道呢。看身上装扮还有车马装饰，那小姐，应该是李渊李大人家的小姐没错的。”玉梅扬了扬脑袋。

　　李渊！我心中一震，唐高祖？显然不是，当今的皇帝是杨广，这是我亲眼证实过的。况且这里的历史与我所知的不同，以及某些微妙关系我也是大致知道的。我压了压心中的震惊，看玉梅的神色和口气，看来李家在当朝也很有些权势和地位。不知道他的儿子们又是如何？我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历史中，李世民的远见野心，雄才大略。不知道在这个另类的历史里，李渊是否也有一个如此了不得的儿子，他会不会也觊觎着天下……

　　一路心神不宁的想着，抬眼到了一家叫凝香阁的酒肆前。这酒肆装潢很是别致，雕梁画栋，细腻却不显奢华。走了这许久，胡思乱想了一路，我也有些累了，于是转身对玉梅说，

　　“进去坐坐，我累了。”

　　玉梅一愣，有些为难，抱着琴靠近了些，低声道：

　　“小姐，这不好吧。这胡商开的酒肆，以小姐的身份……”

　　我笑笑，好不容易可以亲眼见见这大隋盛世下歌舞升平的风流景象，我岂能错过了？打断她道：

　　“有什么不好？本公子今日偏要进去瞧瞧这酒肆有何玄妙。”说着扇子一打，缓缓摇着偏走进这凝香阁。玉梅无奈，只好跟了进去。

　　这凝香阁倒是名副其实。刚一进门，便有一股暗香飘来。抬眼看去，堂中搭高的小舞台上，三五个西域装扮的少女正翩翩起舞。我心中莫名想起一句“闻香识女人”，自己也觉得好笑。一个伙计迎上来招呼，我随便选了二层环着舞台的座位，用扇子撩开各桌子间的帘子，吩咐玉梅将筝安放在案子上，再随意点些酒菜，自己则倚栏侧目，欣赏那台子上的风月去了。

　　酒过半酣，我才觉得有些微醺。古人的酿酒工艺和现代工艺有许多差别。虽说是白酒，却也可以作到清淡香醇，并不灼人心肺。玉梅却一脸紧张，时而看着我，时而又看看四周。样子很是有趣。

　　此时，方才表演“敦煌飞天”的那几个少女已经退了下去。似乎表演也到了尾声，上来压轴的，是一名身着朱红色大袖外衫，下身着戎装的少女。手里握着一把长剑，缓缓起舞。音乐声停，只有轻巧的鼓声和上节拍。那赤色的身影迅速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我也端起酒杯，微微坐直了身子，看向那舞台中央。

　　只见她尤缓若急，似静而动，时而柔若纤丝，时而坚若铁石，如海风徐徐而疾，如潮水以退为进。我被她舞得一时心中畅快无比，转眼见那置于案上的筝，脑中竟浮现出渔舟唱晚后半段描绘那江水情态的旋律。借着酒意，一时兴起，迎着拍子抚琴以和。我琴声时而低沉时而清脆，她身形时而滞缓时而灵动，凡琴音所至，剑光闪闪掠过……

　　一曲终了，那少女向着台下行礼告辞，我略略清醒过来。这筝的确是个叫奏者沉迷其中的乐器。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自嘲的笑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再看玉梅，早已惊的不知如何是好。直直的盯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理她，放下杯子又拿了筷子准备尝尝菜色。这古人的酒后劲相当厉害。喝下去的时候口感香醇不叫人觉得烈，却似乎种在胸中的一股劲力绵绵不绝的涌来。就在我晕乎乎的对着眼前红红绿绿的几个碟子的时候，那舞剑的少女捧着一壶酒过来了。

　　方才只是在楼上远观，只觉得这少女风貌不俗。如今近看，这姑娘月貌花容，粉妆玉琢，恰印了那句“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但见她走到我面前，微微行礼，朱唇轻启道：

　　“木兰有幸，方才以舞和得公子抚琴，曲调非常，惊为天人。敢问公子如何称呼，仙乡何处？木兰特来单独敬公子一杯，以表谢意。还请公子赏光。”说着便斟了杯酒，低着头双手端到我面前。

　　玉梅在一旁怔怔的呆住。我却觉得今天果真是个好日子，频频遇见知音佳话。这姑娘趁我酒意微醺套问我来历，不知是真心结交还是另有目的。我倒要看看，若我不说她又能如何。笑着接过她手中的酒，道：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姑娘一怔，笑道：

　　“公子多虑了，木兰只是心中好奇景仰，公子若是不方便也无妨。”

　　我也随她微微一笑，道：

　　“在下林风，今日有幸一览姑娘风采，谢意愧不敢当。姑娘特意前来赠酒，此番美意林风领下了。”说着端起杯子，掩以袖帘，一饮而尽。

　　这姑娘眼光闪动，柔声道：

　　“木兰自家道败落，沦落与此，日日笑脸迎人，心中伤怀无人识。今日公子琴声教木兰念及年幼时，与家父一道晨起练剑之景。木兰不禁感慨非常，冒昧敢问公子可否为木兰再奏一曲。木兰定当陨首相报。”

　　见她回忆感怀，回想起方才那英姿飒爽的风骨，加上这寥落身世，我心中也忍不住悲悯起来。点点头，坐正了身子，想起爷爷曾经与我合奏的《昭君怨》来。

　　这曲子本是筝萧合奏的，典型的闽南丝竹的潮州筝派的谱子。当年自己只是意在享受和爷爷一奏一和的乐趣，并不理解曲中深意。如今独自一人弹奏，心中尽是曲中对故乡，对故人的思念，感受其中孤苦哀怨的情思。一时觉得十分想家，十分怀念爷爷的温柔教诲。想着自己如今只能一人弹奏这合奏的曲子，心中悲伤，一遍一遍忘我的弹奏着……

　　忽而得楼对面轻帘后，传来阵阵萧声，恰和着筝音，齐奏起来。这萧声轻柔悠远，声声由耳至人心，夹幽思带念怀，如绵如帛，如泣如诉。我手上一滞，抬眼望去。之间对面凭栏帘下，一熟悉身影正执萧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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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章我罗嗦几句废话:
首先.那啥音乐是试玩版.学着扫盲帖里面的弄的,不知道贴不贴的上去..曲子是筝萧合奏的.吹萧人的呼吸杂音满明显.大家要是不能忍的话,MS按ESC可以关掉的..
其次.东西市的规划大多参看的是唐朝时候的长安城的资料.好在唐朝格局大多沿用的是隋,希望没有太多荒谬的地方.毕竟我这也算半个架空历史了,大家就将就看吧.啊,对了."利人市"的叫法是当真源自隋朝的.
再次.关于古筝的部分.本人对古筝属于凭着兴趣自学,而且半途而废者.因此大部分理论都是搜集整理自百度..如果有什么用错或者失当的地方,还望各位高人指教.
最后.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