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亦又

10、第十章 情意

　　只见此人头戴进贤冠，身着素青袍，听得我琴音有异，抬头看过来。刹那，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又彼此低头奏曲。我一面抚琴一面微微一笑，感叹此人竟还有这般丝竹柔情，只可惜……

　　一曲终了，心中起初独奏时候的悲凉也消散了不少。玉梅一脸惊讶，一副想仔细去看那帘下的人却又不敢盯着看的样子。我笑了笑，抬头再看这位“木兰姑娘”脸色却有些发青，心中一时疑惑，正想要关怀几句，却见那吹箫男子已经满脸笑容的走过来了。我立刻起身想要道“万福”，一时又意识到应该是拱手，身形有些僵硬。但看立在我一旁的木兰姑娘，比我的情况更是糟糕。只见她杏眼圆睁，眼中似有一丝无奈，又迅速化做悲愤，死死的盯着男子腰上的环佩，眉宇微皱，紧闭朱唇，双拳紧握，犹如被竹签顶在腰间，硬是福不下身去。反倒是玉梅机灵着赶紧躬了躬身。

　　我不禁猜测，方才这姑娘说自己家道败落，兴许原也是个大户小姐。莫不是为一方势力与眼前这人扯上矛盾，争斗一番，姑娘家中一方败了？或者是，被牺牲了？如此想着，一边还是拱手行了礼。一边余光瞥见那木兰姑娘也是勉强福了福身。

　　却见这人面对这姑娘如此反应，也不意外也不生气，仍是一副笑脸，对我拱手道：

　　“林公子好雅兴，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了。”说着淡淡看了木兰一眼，又继续道，“依你看，这木兰姑娘剑，舞得如何啊？”

　　我一愣，看那木兰仍是紧握着拳头，面色异常，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得不痛不痒的答道：

　　“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自有一番风骨，叫在下很是佩服。”

　　见我如此作答，他竟朗声笑了起来，道：

　　“当年花将军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要当这‘不让须眉’四字，倒是绰绰有余的。只怕若论舞剑，你我二人都不是姑娘的对手啊。”

　　我心中大惊，花将军？花木兰！我眼前的这位，莫不是那乐府诗中称颂的巾帼英雄？莫非真是花家卷入了朝堂党派间的争斗？老实说，大概是我原本先入为主的觉得杨侑便是那隋恭帝，加上对他本人也有几分好感，虽然自己非常抵触皇帝“莲盈”的封号和所谓“家人”的态度，但是心中隐隐只觉得那皇位由他继承也是应当。

　　再看如今眼前，为了这争夺，如此难得的英雄儿女竟也被逼得如此下场。心中只觉得可悲，但这番情景，又能说谁对谁错呢？

　　再看这木兰，眼中划过一抹神伤，随即竟恢复常态。向我行了礼，不卑不亢道：

　　“多谢公子今日两度为木兰抚琴，公子有客，木兰不便多扰，先行告退。”

　　也不等我回答，更是看也不看那人一眼，便头也不回的退了下去。留下一头雾水状的玉梅和目瞪口呆的我面对眼前这个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人。

　　我只得斟了杯酒，微笑着递到他面前，轻声道：

　　“不知今日杨公子怎得这兴致前来此处啊？”

　　这杨侑却满脸调侃的接过酒，打量着我这一身装扮，也轻声道：

　　“更不知林姑娘来此，所谓何事啊？”

　　我想着这今天一路，遇见蓉儿时的担忧；遇见赵廖成时的惊讶；遇见木兰时的感慨；遇见他那箫声时的温暖；再有刚才那一幕之下的暗流涌动……一时竟不知该从和说起。

　　却见这杨侑见我只是怔怔的，微微一笑，看了看案子上的筝，捋了捋那挂在萧上的穗子，若有所思道：

　　“今日原本约了故人切磋音律，不想他仍是放不下心中羁绊。原以为这箫只怕再难与人合奏……”说着神色有些黯然，上前一步似有若无的抚过筝弦，又放松了些脸色道：

　　“却恰在这里与姑娘的筝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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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虽然多番推脱，何况也有玉梅相随，杨侑仍然执意要送我回府。经过刚才木兰的那一幕，我其实并不很想和他多呆。虽然说朝堂党派之争，要卷得许多人自此凄苦流落，自是不可避免，这样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是亲眼见到那番高傲风骨的巾帼红颜却要在那市井酒肆卖艺卖笑，也仍是怜悯挂心。无奈经过刚才那三杯两盏，我自知要这么回去只怕狼狈，点头答应。马车已经停在店门外，也不知他是有心安排还是顺水人情。

　　醉意一阵一阵的向我袭来，我知道今天是自不量力，喝过了。强打着精神，微微扶着玉梅任由车厢摇晃。一片沉默，杨侑只是不露声色的看着我，玉梅则从杨侑过来打招呼起，便一直保持着低头不语的状态。我头晕脑涨的看看他，看看玉梅，也不想说话，只是坐着沉默。许久，杨侑才说了一句：

　　“前日，辽来郡王到府上找过我。”

　　我心猛的一紧，抬眼看他。他眼中有些无奈又有些抵触似的，脸上却不动声色，仍是直直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人心里去。

　　何蔹要去帮助杨侑了么？两人算起来该是表兄弟，然而从上次我的归宗仪式上看，两人连招呼仿佛也没正经打过，想来关系生疏，远不能和我同屿青相比。况且既然何蔹更名换姓，不知他和杨侑这兄弟身份又能挑明几分。若是不可挑明，与任何皇家的亲戚打交道，大约对他来说都是困难和不情愿的吧。为了屿青，为了我，他竟肯做到这个地步么？

　　争夺帝位，这原本就是个凶险无比不见硝烟的沙场。既有母命在身，他又何苦如此？何况，即使他去帮助了杨侑又能怎样呢？一来林家与各路党派盘根错节之势由来已久；二来皇帝和杨侑即使一时放松，也必定不肯对林家放手不管，更不会允许林家与任何其他势力在这种时候相联结甚密。先有皇上封给我那“莲盈”的郡主称号，后有杨侑的拉拢示好。即使皇帝现在不着急赐婚之类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坐看我随便与人谈情论意。

　　谈情论意……这是我对何蔹的希望么？想着，心中只是无奈悲伤，一阵酒意催来，更是觉得头痛欲裂。但看那坐在对面的杨侑，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也只是沉默，车内光线昏暗，更加显得他眼中光晕莫测。见我看向他，竟不顾玉梅在旁，只是苦笑笑，道：

　　“莫非郡主心里那‘君子’，竟也偏偏是他？”

　　我猛的感到脊上一阵阵凉意袭来，这杨侑仿佛在瞬间冷冻了车厢内的空气。只觉得那双神色深奥的眼中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竟是生生叫人呼吸不得。那靠着玉梅的手臂也是感到一震，想必她也感觉到这股叫人无法逃避的严厉。

　　我心中跟着苦笑，这就是为我挡下皇帝的难为，说要将我看做知己的人么？他为了什么如此生气？我早已经想的通透，自己与何蔹除了做朋友没有另外的选择。既然今日要在这里苦苦相逼，当日在皇宫内，又何必演那一出“怜香惜玉”为我解围，顺水推舟把那“家人相邀”送上“亲上加亲”的高潮岂不痛快利落？

　　想着，我心中都是坦然，也是直直的看向他，不再闪避。许久，他才缓缓移开目光，轻轻叹一声，道：

　　“郡主莫怪，杨侑一时失言，失礼了。”

　　好不容易才到了府门口。我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这一路上的气氛，实在让人不好受，除了杨侑前后说的那三句话，其余都是一路沉默。我更是因为醉酒，再毫无力气说话或是与杨侑那双眼睛对视。仍是扶着玉梅一心只盼快些到家。

　　小厮迎上来，玉梅扶着我下了车。抬眼看了看这林府的府门，觉得亲切无比，只想快些回去洗洗，再蒙头好好睡上一觉，好在梦里逃开那外面纷乱的世事。

　　杨侑跟着下了车，上前两步，拱手道：

　　“郡主，到了。”

　　我微微转身，看着他。那些严厉冰冷的神色在他眼中已经毫无踪影，让我甚至忍不住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醉意之下的幻觉。但是，世上又哪里会有那么叫人刻骨铭心的幻觉？我心中叹，他也只是帝王家的牢笼中成长起来，名唤“王者”而不得自由的困兽么？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又真能如愿么？

　　我微微欠了身，淡淡道：

　　“今日实在劳烦帝孙了，多谢帝孙相送。”

　　刚一起身，却见屿青从门内急急的走出来，身后，跟着一穿了朝服的男子，神色也是急切，但看相貌，我胸中却似一个炸雷爆开，竟是何蔹！

　　几日不见，他的气色却已不似曾经在院中戏耍笑闹时候，反而略显些憔悴。朝服并不适合他，繁冗非常，遮盖了他的挺拔身材。我看着他，他也看向我，眼神中有些焦急，又有些欣切，见他正要开口，抬眼才看见立于我身旁的杨侑。

　　何蔹脸色一滞，眼中的焦急欣切全然不见，只剩下伤痛无奈。他与杨侑二人目光相撞，空气又急急的停止了流动，杨侑看着他，竟斜斜向前又是迈出半步，看似只是上前，却有意无意的靠近了我立身之处。不动声色拱手道：

　　“两位郡王有礼了。”说着缓缓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对屿青道：

　　“今日在利人市内巧遇郡主，有幸同郡主合奏，切磋音律，共饮一壶。郡主不胜酒力，杨侑特来护送郡主回府。”

　　我心中悲切，好你个杨侑，在我家门口示威么？合奏共饮，倒是说的有声有色，当真有那几分情侣约会的眉目似的。再看何蔹，脸上乌云密布，眼睛只死死盯着杨侑，他的手被大袖遮盖着，我却不知怎的感觉他的手臂有些抖。一时间，只想过去将他搂着，告诉他我心中的情意，我心中的委屈。禁不住轻声唤他：

　　“何蔹……”

　　“‘莲盈’郡主今日既已禁不住醉意，在下不便多扰，就此告辞！”

　　我一声“何蔹”才刚唤出，却已然生生被他的行礼请辞打断。他微微低着头，我能看见他的眉头紧锁着，叫我心生疼。可我却看不到他的眼睛，更看不到他脸。我只觉得心被他皱起的眉头绞得滴血，锁得绝望。只觉得自己面对一切都是如此无力，只是看着他们发生，任由自己被卷入，任由他跟着跳进漩涡中央。我欠下身子，用尽仿佛最后残存的气力，道：

　　“郡王慢走，恕晨风不能远送……”说着试图立起身来。却不知怎的，早已愈合了的那匕首留下的伤口下面，猛的一阵抽痛，我身子一歪，就要倒下。

　　却在此时一双冰冷的手将我扶住，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跌入杨侑怀中。

　　直直对上那双方才叫我不能呼吸的双眼，此时眼中却有哀怨怜惜。我慌忙挣扎，想要脱离他的怀抱，却怎料那双臂死死扣住我身体，我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何蔹眼看着这一幕，伸出的胳膊在半空急急的停住，片刻，不再看我，转身离去。

　　我心凄苦非常，抬眼望向屿青。屿青怔怔的愣了一瞬，身形动了动仿佛想要去追何蔹，却又立刻定了身形，眼里脸上皆是冰冷，拱手道：

　　“多谢帝孙相送，舍妹身体不适，急需照料调理，恕在下不便留客。帝孙请。”

　　说着，抬手示意他身后的马车。

　　杨侑这才放手，玉梅慌乱中上前来扶我，我也再顾不得礼数如何，径直走进门去。

　　……

　　吴先生为我把了脉，捻着胡须有些无奈的看向我。屿青见状，急急追问情况如何。

　　那吴先生轻叹了一声，道：

　　“暂且没有大碍，姑娘眼下只是饮酒过量，服上一贴解酒的方子，也就没事了。”说着，顿了顿，又接着道：

　　“只是……”

　　“只是如何？”屿青上前一步，眼中满是焦急。

　　“自从上次姑娘受伤，受寒气所侵，吴某便劝戒过姑娘，不可忧心。”说着看了看我，又摇了摇头，道：

　　“只是姑娘只怕今日仍是忧虑过度，未能好生静养，牵动寒气，侵蚀筋骨。”

　　屿青微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谢过了吴先生，却只将先生送到屋门口。又转身进了屋。我挤出一丝笑容，示意他坐到我床边来。

　　就这样只是彼此看着，并不需要什么太多言语。他自然明白我，近日种种，叫我如何能不忧心；我也是知道他，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大局，他又怎么敢轻举妄动？世事间，有多少悲伤，多少无奈，多少彷徨，多少无助。只剩下兄妹之情这稀薄的温暖，彼此依靠。

　　许久，我微微坐直了身子，想要下床。屿青伸手扶我，我身子一歪，靠在他胸膛上。屿青身上总是这样微凉着，我被酒气冲热的皮肤靠在他凉凉的衣料上，感觉到一丝丝若即若离的体温，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眼泪毫无征兆的顺着面流淌，沾湿了他的衣服。他只是展开双臂，轻轻环住我，仍由我的眼泪如此无声的继续，源源不断仿佛永不停歇。

　　良久，我从依赖中拉回自己，现实是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的。我身上有屿青的关怀，有何蔹的牺牲，有爷爷的希望，还有那许多值得我珍惜的真性情。发泄过后一切还等着我去面对。何况我已经不是孤单的了，我有家。

　　我直起身子，不管不顾用袖子蹭了蹭泪痕。对着屿青抿嘴笑道：

　　“好了，哭也哭够了。没事了。屿青，我想起来到院子里坐坐。”

　　他愣愣的看象我，浅浅的笑了。扶起我，说：

　　“我去叫玉梅准备些糕点茶水来，你稍坐一会，就早点休息吧。我还有些事。”

　　已是眼见要入夏了，银河璀璨的在我头顶闪耀，仿佛仙女华丽的飘带。院中树影斑驳，芍药已经怒放，或白或红，大朵大朵的开在院中。

　　我依在长椅中，只是看着星星，手里拿着那天为何蔹而不自禁写下的《风雨》。忍不住想起一首：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暗自叹了口气。从椅中站起身，转身想要回到屋内。

　　仿佛时光倒流，仿佛是在梦里，又仿佛只是海市蜃楼的幻觉，我看见何蔹又一次已经站在我的身后。星光撒在他的发梢他的肩头，我又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脸。我只是语塞，更不愿意说话，只觉得再微弱的声音，都会让眼前的一切幻境一般的景象被打破。

　　他走过来，不说话，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懊悔和疼惜。我张了张嘴，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轻轻的一句：

　　“你回来了。”

　　他看着我点头，我突然只想要自私一次。想要为了自己的真心呼吸，为了自己的情意行动，我把那首《风雨》给了他，我说：

　　“写的时候，脑子里都是你的影子。”

　　他怔怔的接过，借着星星的光，月亮的辉，静静的读。我看见他的手在颤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就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而且越来越温暖，越来越热……

　　猛的，只觉得一双臂膀搂住了我，一片温热湿润袭上我的唇。我张开胳膊搂住他，泪水涌了出来。闭上眼睛，感觉到他炙热的吻在我的唇上灼烈的燃烧着。猛然，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我心中猛的想起芍药的另一个名字：

　　将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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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汗..这章写的意外的长..
自己写的时候觉得有点虐心..不知道读起来啥感觉..
上一章我还要改,因为藏了些蹩脚伏笔,又刚好人物跟走马灯一样一个接一个往外冒..我自己都感觉有点没味道还累人..
让我斟酌下看怎么改吧..T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