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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朋友 ...


  •   我低着头,呆呆的盯着碗筷,想抗辩一下,却又不敢抗辩。一时,竟没有听见那杨侑发话。怯怯的抬头,却见皇太孙静静的看着亭外月朗星稀的夜空,似出了神。良久,无人发话,皇上神色中也带着些探究,但不发话,只是看着他。

      我心中疑惑,今日种种,看起来都象是皇帝和帝孙共同排演好的一出戏。一路按照他们的剧本上演至此,似乎已经到了高潮的部分了。

      我虽然在院中关了一个月,却仍然能从平日里屿青同何蔹的对话以及伤好之后的见闻中猜测到如今世事情的一二。皇上如今嫡孙只有这杨侑一人,且看似也是极喜欢的。看着皇帝略有些苍白的脸,皱纹和眼袋,我大致也能猜到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体状况已经距“百年”不远了。而如今朝堂上,皇太孙杨侑、秦王杨浩和越王杨侗各成一势。看来皇帝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这宝贝孙子能否顺利继位,大隋天下能否避免一场争夺龙椅的风波。

      而如果能联合起林家的势力,对于皇太孙来说,可以算是一个巨大的助力了。这大约才是今天他们祖孙二人“家人相邀”的戏码后面真正的目的。我心里感叹了一声,历来皇家之中,为了争夺帝位,亲人手足间,什么心狠手辣的手段也是有的。一时竟觉得这杨广十分可怜,风烛残年中,还要为自己身后的天下打算。

      却突然见帝孙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神色在月光下荡漾,竟叫人一时看不清是喜是悲。只听他转而对皇上道:

      “皇祖父,依孙儿看,赏赐的事,不急。”

      包括皇帝在内,众人都是一惊。却听得那杨侑不紧不慢,娓娓说道:

      “皇上,您昨儿个才谴了孙儿去,封了她做郡主,今日来时,这纤纤玉指上便带上了伤。”

      我一惊,一路上我都把手尽量掩藏着,还在暗自庆幸皇帝没有发现。只见皇帝歪了歪头看向我的手,正要说话,但听杨侑又接着说道:

      “孙儿虽不知郡主因何事受伤,斗胆妄自猜测。郡主来自民间,性子恰如莲蕊,至纯至清,对于朝堂世事,想必涉猎不深。皇上圣恩浩荡,一心恩泽林家后人。但想那不知道好歹,不解圣意,嫉妒欺辱之辈却也是有的。如今皇上若多番赏赐,只怕那些心胸狭隘之辈愈发眼红,郡主在明,小人在暗,只怕对郡主不利。”

      说着,淡淡的看了我一眼。我心中又惊又喜。不知道为什么这杨侑把事情做到这最后一步了,却猛的来了个大翻盘。只见他起身向着皇帝拱手低头,道,

      “皇上,十指连心,祖父若真心喜爱,执意赏赐。侑儿斗胆恳请祖父,不妨赏些良药,让郡主回府中安心养伤,留住这纯净清雅的性子,亦不枉祖父册封时候的一句‘德品如莲而心盈慧智’矣,请皇祖父三思!”

      皇帝不发一言,死死的盯着帝孙。帝孙却不低头,而是直直的与皇上对视着。空气中仿佛有两股无声的劲力在搏杀。良久,皇上轻轻叹气,移开了目光,缓缓道:

      “罢了,难得你怜香惜玉,就如你所说的。赏赐的事,都交给你代朕去办吧。”

      屿青拉了拉我,起身同杨侑一起谢了恩。我心中一时琢磨不透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势,抬眼看皇帝,竟觉得他越发苍老了,眼中流动了几许无奈失望。

      只见他缓缓起身,淡淡道:

      “回吧,朕有些乏了。”

      ……

      心中的问题越积越多,压的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回家的路上屿青一路沉默着,我也不想说话。感觉皇宫就是一个巨大的海绵,把我身体里活力的水分都吸走了。到家下了马车,我鼓了鼓勇气,对屿青道:

      “累不累,陪我到院中坐坐吧。”

      屿青看了看我,点点头说“好”。

      才刚进了后院,玉梅便急急的迎上来,说何蔹来过了,才刚走。又说留了信给屿青,说着便把信拿出来交给屿青。

      屿青接了信,叹了口气,看也不看,只是对我说:

      “晨风,我们进屋去坐吧,夜风凉,对你身子也不好。”转而对玉梅示意,玉梅便退出院去。

      我们仍旧在如同昨夜一样的位置上坐了,屿青借着灯光看了信,眼中没有一点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道:

      “他果然还要去。”

      只是这一句,竟让我一时语塞,满腹疑惑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了。只听得屿青继续道:

      “原以为你早该问起的,你却从来不问,每日只是看书喝茶,只是笑。”说着,倒了两杯茶,端起一杯抿了一口,继续道,“你这样的性子,也难怪他放不下你。”

      我端着杯子,有些说不出话来。何蔹对我的心意,连玉梅的眼都未能逃过,何况屿青?抬头看他,眼中都是无奈。我只有苦笑道:

      “你们若不想叫我知道,我即使问了只怕也没有结果。何必让你们为难又叫自己难堪。”说着转头看着窗外,群星随着月亮在密云间穿梭,时隐时现,看来明日天气有变了。我轻轻叹道:

      “他对我放不放得下又能如何。风吹云动,去留又何尝关乎过云的心意。云既身不由己,再好的景致也是留不住。”

      屿青放下杯子,也转头一同看向窗外,道:

      “何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是知道他的。常年在外不在京,功劳不下李国柱。皇上本就十分疼惜公主,对他也是爱护有佳。多番想要赏赐晋封,他都只是婉拒。早年公主命他改名换姓,赐他一个‘蔹’字,也是望他敛锋芒于草芥,以避朝堂纷争。”

      我心中感叹,这是何等的苦楚。自己的生身母亲命他改名换姓,不能从父姓,却更不能从母姓,这一个何字,可是在倾诉他那时心中的迷茫无助。象他这样的一个人,无论身处哪里,都只是流浪漂泊,与我同屿青相认前何等相似。

      “留信说他明日便要入宫面圣。只怕他是要长留京师了。”屿青看了我惊讶的脸一眼,继续道:

      “他往日虽是收敛,但以他常年积攒的人心,若要凝势,只怕不是难事。一但有他相助帝孙,皇上大概也就可以不用如此紧逼林家了。”

      我心中一震,打翻了杯子。茶水顺着桌沿缓缓滴下,仿佛一个无助少年默默哭泣。我僵在原地,只是看着发愣。屿青伸手帮我扶起杯子,继续道:

      “皇上日渐体衰,朝堂上眼看就要风云四起。林家这些年与各路势力盘根错节,很难全身而退。何蔹他本就是为了这件事,进京想要助我,前阵子叫我拦住的。不想这么快把你牵扯进去,只怕他心中坚持,劝不回了。”

      我只觉得脑中各种信息一哄而入,又想起他昨夜扶住我的肩时那不顾一切的眼神。只觉得有一箱炸药在心中被引爆,猛的起身,道:

      “别说了!”这声音竟不象想象中的尖利,只是低哑无力。原来,我竟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么?心中如此想着,泪又要涌出来。我极力克制,转脸微微抬头看着渐渐模糊的月影,道:

      “屿青,我有些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脑中回放着这些日子与何蔹一起的种种。他被我的第一句话惊到的样子,他端着饭菜站在我门口的样子,他站在客栈院中的晨光中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为我打架,帮我包扎,带我回家;他说要带我进京师,他说请让我相信他,他说可以陪我逃到草原……想着想着,想到眼泪止不住的流。这个何蔹,为了我们兄妹,如今竟要违抗母命了么?他把屿青当做好朋友、亲兄弟;那我呢?我知道自己明白,只是不想明白。然而今日自己听到屿青说的种种,自己竟然如此反常。我对何蔹的感情,已经不只是朋友或者生死之交了么?

      我在脑中反复的问自己,逼迫自己面对这个问题。许久许久……

      直到早晨起来,推开窗户,看见淅沥的雨已经悄悄的趁着睡梦开始下落。想着昨晚种种的回忆思虑,想着何蔹为我做的一切,心中满是复杂的感动。看着案子上的笔墨,一时兴起,提笔写到:

      风雨凄凄,
      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
      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
      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
      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写完搁笔,看着这段郑风中《风雨》的句子。心中自问,这叫我喜又叫我忧的“君子”,是在指何蔹么?猛抬头却看见窗格子上雕刻的林家族徽,摇了摇头,心中想,无论我如今对他是什么心思,眼下也只有将他当作朋友这唯一的选择……

      玉梅进屋来,伺候我洗漱了,又要给我挽髻,我摇摇头,自己取了丝带仍是简单的束在发间。问她屿青在哪里,她只说一早便出门去了。我心中想起他昨夜提到何蔹今日要进宫面圣,不知道事情现在如何了。

      雨仍然下,我站在屋檐下,远远的望见篱笆下的被风雨打落的花瓣,心中感叹,淡淡吟道: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正独自伤怀,却听见一个声音道:

      “郡主好雅兴,只是听着这句子,反倒叫人觉得那‘自在飞花’惹人羡慕啊。”

      心中一惊,抬头看去。却见院门外,风雨中,立着一挺拔的男子。头带紫笼冠,青丝扬逸,身着朱红长衫,系以青黑瑞锦纹腰带,外罩一件深蓝色大袖袍,肩绣联珠团窠龙纹,迎着风雨衣袖飘飘。

      我连忙迎着风雨上前行礼道:

      “晨风参见皇太孙,家兄此刻不在府内,晨风不知帝孙前来,有失远迎。”

      心下本是疑惑这皇太孙怎么会出现在林府院中,转念想这世上只怕他到不了的地方也不多,便也不多问,只是客套。

      这杨侑见我如此,笑道:

      “郡主不心疼我在雨中受淋,也该心疼自己的身子吧。不如请我到屋内小坐?”

      我忙欠了欠身,引他入了房门。想喊玉梅来倒茶侍奉,那丫头却在这个时候不见了踪影。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沏起茶来。一边摆弄着茶壶茶杯,一边问道,

      “帝孙清早前来,不知所谓何事。若是方便,晨风愿替帝孙向家兄传话。”

      昨天在皇宫里发生的事情,让我对这位皇太孙有些琢磨不透。然而并不生厌,看着这俊美男子眼中,竟也有几许叫人亲切的神色。

      只见这帝孙环顾房间,缓缓度至案前,道:

      “郡主真是贵人常忘凡尘事,昨日杨侑才领了圣旨,今日是来为郡主送药的。”说着,拿起案上我才写下的诗来,又道:

      “不过杨侑妄自揣度郡主不是媚俗之人,药既已经带到,此处也只有你我二人,那诸多礼数便也免去了吧。”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不到巴掌大小的盒子,放在案上,自顾自的读起那篇《风雨》来。我想阻止,无奈无从下手,只能呆呆的在一旁看他沉吟着。只见他先是微微皱了眉,随即又淡淡笑道:

      “郡主好才情。却不知是哪家‘君子’如此有福,叫杨侑好生羡慕。”

      我心中对这杨侑却生出些许好感。昨日在皇宫为我解围,今日悄无声息前来送药,在月下在雨中都能听懂我的心意,如今见了这诗句,也只是调侃并不咄咄相逼。如此种种,想来也是个不羁的随和性子,无奈一腔浪漫才情却生在那帝王家。想着,我对他也多出几分理解,觉得他仿佛一个多日未见的老友,消去了几许生疏和防备。笑着道:

      “帝孙昨日在宫中既肯为晨风求药,晨风心中感怀,想必帝孙定是善解人意之人。若如此,帝孙又何必多此一问。”说着将茶杯递过去,又从他手中接了那《风雨》,置回案上。

      但见他脸上先是一僵,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转瞬既逝。随即仍是笑道:

      “郡主果然如我所料,乃冰雪聪明,不落凡尘之人。既杨侑一时高攀不起郡主,还只盼此后,许我将郡主奉为知己。今后但凡有何难处,只消郡主开口,杨侑定当全力相助。”

      我心中感叹,这杨侑想必在这世上,能与其做得知己的人也是难找的。虽生而富贵荣华,想来也是极孤独寂寞的。加上这本浪漫不羁的性子,更是与皇家的肃穆格格不入了。见他如此待我,心中也是感激。何况他承诺愿意帮我,无论如何总也是件好事,于是笑道:

      “殿下既不嫌弃晨风,晨风自是不敢辜负殿下,知己二字晨风愧不敢当。承蒙不弃,晨风愿与殿下结为好友。既是友人,理当相互扶助,若是有什么晨风能做的,晨风定当竭力为殿下解忧。”

      杨侑听我得称他做“殿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欢喜着从袖中变出一张拜帖,道:

      “这个月月末便是杨侑的生辰,皇上许了我不必招摇,只需请些亲朋挚友前去相聚。还请府上二位郡王郡主赏光。杨侑届时恭候驾临。”

      ……

  • 作者有话要说: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浣溪沙》 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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