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亦又

7、第七章 皇家

　　“谢帝孙，皇上圣恩浩荡，我兄妹明日即入宫面见皇上，谢主隆恩。”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以对，屿青上前答道。语气不卑不亢，头虽低下，却不落气势。

　　我紧张又惊慌的心思更加复杂。有屿青在身边，就算要进皇宫去，起码在象刚才这样的情况下，可以有个照应，这是好事。可是看他这态度，心里疑惑不知他和皇太孙之间有什么过节，不管在这里他能不能登上帝位，毕竟还是少惹为好。

　　以前在现代，吃饭对我来说如同鸡肋，对于食物的欲望有时候十分强烈，真正开吃了往往不出三五分钟就丧失热情；加上对厨艺一窍不通，更是常常不能理解美食中的奥妙。仪式之后的宴席，只让我连三分钟热度也保持不了。听到众人郡主长恭喜短的，不挺的笑不停的谢不停的行礼。我本来就是个关在象牙塔的学生而已，并不擅长这些学问。不是完全不懂得，却是的确不喜欢。满脸堆笑的跟着屿青和包括皇太孙在内的几个显贵喝了几杯酒，我就说觉得头晕，醉了。懒得顾及满庭宾客，提前离席。

　　渐渐远离喧闹的觥筹交错声，回到后院屋内，将头上沉重的银花簪摘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着走到院中去。借着月光仍然看见篱间凋落的木槿。这些朝开暮落的花，寄身篱下，先前吴先生说木槿属寒，对我身体恢复不利。屿青一度想要找人来除去，却被我阻止了。看见它们总是忍不住要想起《诗经》郑风中将木槿比做女子的句子：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心中总忍不住感慨，心想栽种它们的是否也是女子。心里不由得悲伤起来。想着皇帝的圣旨，心中也渐渐猜到一些意思。从忠明到贤逸，虽然已故的爷爷上升了一大步，但是屿青的位置是不动的。只是本来最多是个郡君的我由此变了郡主，似乎是对林家的恩泽。可是仔细去想皇帝的传来的话，皇帝给的封号。贤逸，闲逸；莲盈，联姻。女子，在这个时代扮演过无数类似的角色，一面暗示林家不可作为太大，一面又拉拢示好着特地叫了皇太孙来颁封我为“莲盈”郡主。

　　想不到自己竟然被放置在这个位置上，就如这衔接在桃李之后的木槿。一时间忍不住想起杨凌的诗，独自对着篱间凋落一地的花瓣吟道：

　　“群玉开双槿，丹荣对绛纱。

　　含烟疑出火，隔雨怪舒霞。

　　向晚争辞蕊，迎朝斗发花。

　　非关后桃李，为欲继年华。”

　　吟着，想到这木槿花期短暂，倚靠青篱，花枝矮小，却又背负着联结花期的命运，一时只觉得辛酸，竟然不自觉默默落下泪来。转身想要回屋，抬眼却看见何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夜风徐徐，他一身紫袍迎在暮色中，青丝拂动，衣褶飘飘，眼中竟满是伤痛。却不言语，只是走近我，抬手想要为我抹泪。我一怔，退后一步。心中一紧，如鲠在喉，只是看他，只是落泪。泪水朦胧了我的眼，渐渐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的手在空中定了一刻，随即却牢牢扶住我的肩，轻轻的道：

　　“晨风，你可知道，这院中的木槿是谁栽的？”

　　我不能言语，身子竟也动不了似的钉在原地，不能挣脱他的手。何蔹并不等我回答，看看我，看看晚霞，看看落花，接着道：

　　“是我娘亲和当年府上的林夫人一同手植的。”

　　我从未听屿青提及伯父伯母，更从未听何蔹提及过任何家人。今日听人叫他“辽来郡王”，想来身世也应该也非同寻常。

　　“我原不姓何的，”他松开扶在我肩上的手，眼中伤痛显得越发深了，“我本姓宇文，我的娘亲，皇上封她做南阳公主，嫁予我父。”

　　宇文？！隋末的宇文两个字我倒是如雷贯耳的，如果何蔹说的宇文是宇文化及……我心里一时乱做一团，一面不知道自己所知道的历史有多少参考价值，一面又想能够让他改名换姓，相必里面起码也有个不小的事件。至于南阳公主，我感觉听过这个封号，却想不出历史事件来。何况我原本的历史在这里只能用做参考。但是既然是公主……何蔹就应该是皇帝的……外孙？！

　　我心下一惊，手中的茶杯一时没有拿稳，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何蔹啊何蔹，我曾经多少次想要知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等到你终于亲口对我提及身世的时候，我却是如此……心痛神伤……为什么，为什么他是个不能提及身世的郡王；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总要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身边；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为这一切心痛神伤……然而对这一切的为什么，我已经不敢去探究答案。

　　我蹲身下去拾取茶杯碎片，双手不肯听从使唤的一直颤抖。手指被划出口子，我还是不愿停止，不想做这以外的任何动作。正要去拾其他的碎片，手腕却被跟着蹲下身的何蔹一把抓住。我低头不敢看他，眼泪还在流，滴在手指的伤口上，火辣辣的。可我却感觉心比手指要疼痛千百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命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他只是握住我，两人都只是沉默。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

　　“如果你不喜欢皇上的安排，我可以带你走。”

　　声音很小，小到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语气却坚决，我心跳一窒，抬头看他。他只是一副舍生赴死的表情，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

　　“我的祖先本就是鲜卑族。我带你去草原，我放牧，你编织。在那里看你想看的书，吟你欢喜的诗，你还可以自由自在散着头发吹草原上的风……”

　　跟他走吗？草原，多么美丽的地方，多么美好的生活蓝图。可惜，一切都不会属于我。我不能放下屿青，我现在是他的家人，我对他有过“互扶互持，共度风雨”的承诺；我也放不下爷爷的事情，爷爷把盒子给我，是希望我来这里陪伴林家，是希望我能找到历史之间的答案；我也不能放下那么多人的安危，林家上下还有与我结为好友的贾蓉儿和为我犯险的秦琼，那之后拜托屿青帮我查找他们下落，何蔹却青着脸说不必，不知他们可好……我如果走了，会有多少人要受到牵连？我不敢想。

　　更何况我也不想让何蔹为此犯险，我们就算真的决定走，但是走的了么？会有多大的风波被掀起？我跟着他走算是什么，我诱拐郡王私奔，还是他诱拐我这个皇家特邀的“莲盈”郡主？无论他能不能承担这些风险，我却都不愿叫他去承担……

　　我手上用力，趁着他想象着美丽图景的时候挣开的他的手。站起身背过去，看着落花和暗淡的天际，忍住泪说：

　　“郡王误会了。皇上圣恩浩荡，晨风感激不尽；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晨风欢喜非常。何来要走之理？”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了，夜幕星稀月冷。我只听背后何蔹淡淡道：

　　“既然如此，恭喜郡主了，郡主今日劳累，何蔹不再多扰。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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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夜未眠，却躺在床上，直到第二天过了午饭时候，才不得不起来梳妆打扮进宫去谢恩。昨天何蔹走后，我知在屋里对着夜色呆坐了多久。屿青进来也未曾察觉。两人对坐着，良久，他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摇头。随即靠在他肩头哭泣了好一阵子。直到我哭到没有力气声响，他又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看着他，我在这世界的唯一亲人，他眼里的无奈和凄怨深深的扎在我心里。

　　他什么也不再说，伸出双臂用力的抱了我一下，我闻着他身上淡淡熏香，心里涌起一丝安慰。我还是摇摇头，只说：

　　“明天还要进宫去，早些去歇息吧。”

　　屿青走后不久玉梅进来了，替我包了伤口。我告诉她我想安静一会，她只说了句“小姐，身子要紧。”也就退了出去。窗子外面的夜风吹进屋子，我的头发迎着夜风飘扬。忍不住想起何蔹那一句“自由自在散着头发吹草原上的风”，心中难过，找了丝带简略的束在发间。逼迫自己躺上床，久久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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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摇摇晃晃的走，屿青穿着整齐的默默在我身边坐着。我心里有些打鼓，低着头看着自己包扎着的手。在宫殿北面银汉门停下，下了车，太监引着我们进了宫门。宫内虽然富丽堂皇，却远没有我想象的奢华。想起在北京参观的故宫，雕梁画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这里的装潢显得端庄沉稳，朱门红株，玉阶青砖。渐渐眼前出现了太液池、蓬莱山，遥望过去，却果真如仙家境地，不显俗艳。

　　引路的宫人将我们带到池边殿阁，命人通传。殿阁临水而建，如归港之船，又如出水之龙首，我抬头见匾额上写着“临湖殿”三字。心下叹，在我的历史里，这里不久就要发生李家惊天动地的变故，而这里，隋朝皇帝仍然安稳的坐在殿内欣赏湖光山色。想到这里，原本心中的紧张却缓和下来。宫人躬身示意我们进去，我深吸了口气，随着屿青走入殿内。

　　榻上坐着一个老人，灰眉长须，脸色微白，面广额宽，头戴通天冠，却只穿着银灰便衫，斜斜的倚在窗边静静的看着湖上雾气缭绕。

　　“你们来了。”

　　“屿青（晨风）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和屿青跪在地上，高呼着。心里感叹，这就是我的历史里那个“荒淫奢侈，急功好利，惨酷猜忌”的杨广？为何除了头上的通天金冠，竟看不出一点帝王威严？

　　“起来坐吧，不要这么多礼数。怎么，侑儿没有把朕的话带到么？”

　　我跟着屿青低着头，不知道如何回答，静静坐在塌侧，屿青身子微微抬起正要回话，却听皇上声色和缓的继续说：

　　“罢了。晨风，来，抬起头来叫朕看看。”

　　我缓缓的抬起头，与他对视着。这双皇帝的眼睛，垂老略显浮肿，眼神却还是直直的射入人心。虽不威严，却不缺帝王风范。良久，眼中略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伤怀，道：

　　“你可知道自己长的很象你祖父？”

　　我突然觉得他身上略过一丝老去的气息，想起当年他跟着先皇与爷爷一起创造大隋的道路，心里升起些许感慨，回话道：

　　“皇上抬爱。晨风自知不如祖父，祖父当年眼眸俊逸，神采飞扬，此非晨风所能及者。”爷爷是单凤细眼，我却是象妈妈的大眼睛。

　　他轻轻的笑了，稍稍坐正了身子，道：

　　“虽然如此，但是你眼中的神采却和当年我初识尹建时如出一辙啊。”说着，转身对屿青道：

　　“屿青啊，昨儿侑儿过来与朕谈起，朕才知道晨风回来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来告诉朕。”

　　我心跳加速起来，虽然语气淡淡的，可这是在责怪屿青么？屿青又跪上前去，我赶忙跟着跪了，只听他道：

　　“皇太孙思虑周全。臣一心只想着兄妹团圆，乃林家府内事务，不敢惊动皇上。却未能体得皇上思故之心。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哈哈哈哈。快起来。屿青不要紧张，朕今日可不是来问你兄妹的罪的。今日，朕不过是个看着后辈们而念及往日手足一般深情的老人罢了。”只见他说着，一脸深意的看着我。我除了低头，没有别的选择。

　　这个时候一名宫人上前躬身道：

　　“启禀皇上，皇太孙已在门外候着了。”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道：

　　“哦？昨儿才夸过见过的，今日也不肯安分啊。”说着抬手示意道，“叫他进来吧。”

　　帝孙进入殿内，见我立与榻侧，抬眼对我一笑，接着对皇上行礼道：

　　“孙儿叩见皇祖父。”

　　皇帝示意我们坐下。于是三人按次序坐了，只听得那榻上君王缓缓笑道：

　　“侑儿，你怎么来了？”

　　“回皇祖父，”帝孙拱手道，“孙儿听闻祖父今日雅兴，移驾临湖殿赏景，擅自妄为，前来陪伴祖父。”

　　“哦？好一片孝心。”皇上笑的叫人越发难以揣测起来，“那朕问你，昨日祖父让你另外传的话呢？为何今日他们兄妹二人见了朕，还是又是叩头又是谢罪的？”

　　我心中大震，暗叫不好，屿青在我一旁也是脸色一沉。却见那杨侑抬眼对我诡异的一笑，旋即正色跪在君前，道：

　　“孙儿该死。昨日孙儿前往宣旨道贺，初见莲盈郡主。虽早已闻得郡主风貌似仙，见时仍感于郡主气度超群，卓卓亭亭。心中一时感慨，言语不清，未能将皇祖父之意表述明晰。”说着叩下头去，道，“扫了祖父思旧之兴，还请皇祖父责罚。”

　　“哈哈哈哈，罢了罢了，侑儿起来吧。祖父也是年轻过的。人一辈子，只有这样的青春年华是无论如何也争不来的啊。”说着转脸向我，问道，“你说是吧，晨风。”

　　“皇上，晨风不敢。昨日归宗入籍，晨风一时欢喜，多饮了几杯。不想那酒欢喜时饮下似尤其醉人，晨风不胜酒力，神志恍惚未能明解帝孙之意。”我想，不知道这杨侑到底是什么意图，无论如何不能随意领下他的恩情，道，“此实乃晨风之过。帝孙一片孝心，日月可鉴，请皇上切莫怪罪帝孙，只管责罚晨风便是。”

　　皇上看看我，又看看皇太孙，摇了摇头，啧啧叹道：

　　“你们二人初识方才一日，倒互相维护起来了。”说着从榻上站起身，道，“好，既然都这么有孝心，不妨陪朕到这湖边走走吧。”

　　三人随着皇帝来到园中，只见方才缭绕的雾气此刻被黄昏之色照得金光摇曳。皇帝一边走着一边和帝孙、屿青谈起了国事。我默默的跟在后面不发一言，屿青也极力回避着帝孙的锋芒，并不表达什么建设性的言论。

　　隋朝的御史制度我曾经在书中读到过。这御史在整个官员体系中的位置显得非常特殊，而似乎前朝开始，文帝就抱着以文兴邦的思想，大刀阔斧的改革用人制度，器重人才。杨广继承了这些理念，并且认为江南多才子，把选拔人才的中心放在了江南。

　　渐渐暮色退去，明月已然当空。皇帝却似乎仍没有用膳的意思，兴致勃勃的行至一处亭台。帝孙轻声道：

　　“祖父，走了这许久，休息一下，用些晚膳吧。”

　　皇帝抬头看看月亮，道：“也好。就在这亭中吧。你们也一起来。”

　　众人方才坐下，皇帝转而向我道：

　　“晨风，一路不见你说话，怎么，不愿陪朕散步？”

　　我一愣神，慌忙答道：

　　“晨风不敢，能陪伴皇上赏景，乃晨风之幸。晨风只是一时见眼前景致美好，失神其中了。”

　　皇帝却由此来了兴致，道：

　　“哦？怎么个美好法儿，你给朕说说。”

　　我抬头看看明月和夜色朦胧下的蓬莱山，想起去年中秋时候爷爷带着我赏月的时光，又看着这位爷爷的“故人”笑容上的皱纹，想起赵嘏的句子，淡淡吟道：

　　“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皇帝听罢，一时沉默不语。我心里慌了神，赶紧道：

　　“晨风斗胆，浅薄卖弄，皇上恕罪。”

　　皇上闻得，大笑起来：

　　“晨风啊，如此好诗，你何罪之有啊？”转头看看亭外景色，接着道，“朕实在是喜欢你。”

　　说罢，却见他转而又对帝孙问道：“侑儿啊，朕昨日已经封了她做郡主，你说说看，今日该赏赐她些什么好啊？”

　　我心中一惊，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暗自呐喊，这皇家的人，一个个到底都是些什么心思？！再看屿青，也是神情一怔，脸色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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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完成了这章。
宫殿的描写有些是借鉴了大明宫的资料。大兴宫的资料太缺了，实在没办法。大家将就看吧……
把后面的那段诗改了 今天才发显现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