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语》尔康菜

4、追昔

　　第四章追昔
　　那时候的日子感觉分外的难过，父亲早丧，无亲无靠，只能够随着母亲一起进去柳府，过着的是丫环一样的日子，冬日里面的水恨不得结上冰凌，但还是得要浆洗衣物。
　　冬日总是不急不慢地进到了柳州城，天空是惨惨的灰，路上的行人大多是丫环、妇人之类的，抱着一个木制的盆子向着浣洗衣物的池塘匆匆地走着，脸上带着的是一张张凄惨的白或者是冻疮的红。阴冷冷的天刮着呼呼的北风，仿佛将人卷入河底送给那河伯做新娘子。
　　就算是大户人家，更谈不上柳府这个不算得特别富裕的商户之家，也都是要到外面的河边浆洗衣服。夏叔离站在那水塘旁边，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姐姐将衣服洗干净，棒槌在石板上面和着这冰冷的水击打出自己独具的无人欣赏的节奏感，夏淑情下蹲着身体，细弱的胳膊将衣服在甩到河里面漂洗，厚重的衣服摊开成一只展翅的大鸟吸足了水分再被慢慢地团回来。这时候，夏叔离已经不再是旁观者的身份，他也蹲下身来，和着夏淑情一起将那衣服慢慢地拧干，刺骨的河水将姐弟两的手冻得通红，费力拧完了一件衣服，再放入那个木盆里面，接着夏淑情再浆洗一件衣服，再拧一件，直到所有的衣服浆洗完毕，而此时夏淑离和夏淑情的手指已经红肿成了十根香肠，就着寒风慢慢地踱着步子回柳府去了。
　　浆洗完了衣服，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做。丫环之类的总归是服侍别的夫人，夏淑情服侍的是柳府的小姐，那个小姐是正房夫人生下的颇受宠爱，性格跋扈得很，她有一个不成器的幼弟，喜欢跟着别的小孩子一起到处捣蛋，然后回来惹自己的姐姐生气。
　　就像是今天一般，夏淑情刚刚进院子，就能够听见大小姐的咆哮声：“你跟我说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去学馆了。”
　　“我今天看见你去东头了，东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算是正碰上大小姐的气头上，做丫环的的活还得要去做，夏淑情进了屋子，将暖水壶放到屋里面的桌子上，剩下来的是伺候着小姐就可以了。
　　柳家大小姐柳玉并不介意自己教训自己弟弟被别人看见，她骨子里面就有着一股好强，不仅要自己好过自己姨娘的子女，还要自己的亲弟也压过姨娘的孩子一头，所以总是对着自己的弟弟耳提面命，要读诗书礼义，知晓人情世故。她现在是快要及笄的年龄，倒是早就许了人家，不过那个人已经参军去了，等到她及笄一过，就可以抬过门去。所以，柳钰能够教导自己弟弟的时间也是不多了。
　　柳瑄不甚在意地撇撇嘴，脸上倒还是恭顺的样子，他的年纪比夏淑情要大一些，已经有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不服管教的年纪，在他姐姐的面前这么恭顺，是因为柳钰说一不二的性情。在之前柳瑄有过课业没有抄写，那一天就被他姐关在房子里面，拿的是大夫人的名义去管教的，夏淑情那时候正看着柳瑄犟着脾气和自己姐姐对着干，面红脖子粗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一对亲姐弟，反倒是一对仇人。
　　柳玉教训人的方式很简单，她平时的时候总是笑意盈盈的样子，配着那张漂亮的脸，看着让人欢喜，但是一旦对上了自己犯脾气的弟弟，那张漂亮的美人脸就变成了黑风山的夜罗刹，没有笑容，拧着柳瑄的耳朵提起来，大声斥责着：“知不知道错了？”或者是用她的绣鞋直接踢到柳瑄的身上，能够把他身上踢成四五日的青紫的样子。这教训人的样子和乡间的泼妇没什么两样，但在外面，还是一张笑意盈盈的美人脸。
　　“我只是去见识一下，也没想干别的。”柳瑄看着柳玉不虞的神色，开始就道歉，如果死不承认，后面的后果只会是更为的严重。
　　柳玉修理人不需要什么别的工具，她挺直了背坐着椅子上面，看着自己的垂着头讨好地道歉弟弟，心中憋着郁气：“小小年纪，你就和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去妓馆，你读的那些圣贤书都是给你吃了吗？没想干别的，你想都别跟我想。你看看你，我以前是怎么教导你的，要你读诗书，你倒是好，给我去妓馆里面去见识，那里有什么你不清楚？你看柳琨，他的课业被夫子夸赞，被爹夸赞，你就不能学点好的？你现在是跑妓馆，你以后呢？是不是还要做一个纨绔子弟，把那些女人带回家？读什么圣贤书，都是些浪费钱财的玩意儿，养你有什么用处？”
　　柳瑄本来想着好好认错的心思，在此时也忍不住火了：“我只是去了一次而已也没干什么，你怎么能够这么说？你现在怎么知道我以后必定一事无成，我以后也是会考中的。”
　　柳玉嗤笑一声：“要是你能够考中，那全天下就是状元了。你说说，你有什么能够证明自己能够考中状元举人？靠着你那张脸，还是你那不学无术的本事，还是到考场上让考官可怜可怜你，让你中一个秀才？你看看你现在——”
　　对上牙尖嘴利的女人，柳瑄这个读了几年圣贤书的脑子自然是说不过的，他气得直发抖，眼泪像是要从眼眶里面掉出来一样，是被轻视的屈辱缠绕着他整个身体，让他想要拔腿离开眼前的那个女人。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柳玉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脸上是要笑不笑的样子，“你作为一个男人，也就这么点本事？你说你能够考中，你就证明给我看看，现在做缩头乌龟倒是跑得快。”
　　柳瑄站住了身体，门就在他的面前，手掌已经贴上了门板，但是他停住了踏出去的念头，一股愤怒在他的胸口膨胀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那好，”只听见‘叮’的一声，茶杯跌到了碟子里面，里面的小半杯茶水激烈地晃荡着，微微地洒出了一点在外面，柳玉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给我立个字据，淑情给他纸笔。”
　　两个对峙的商人此时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面，柳玉不慌不忙地，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自己另外一只手臂之上，看着柳瑄摆好下笔的架势。她认识一些字，是请来的夫子教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所以学不了什么大学问，也只是识得一些字罢了。
　　“第一，不许进赌场、妓馆。”
　　“好。”
　　“第二，不许荒废功课。”
　　“好。”
　　“第三，不许欺上瞒下，这是一条备用的，现在我是你的长姐，你的什么事情，我都应该知晓。”
　　“……好。”反正，等两年，你就要离开柳府了，我忍。
　　“就这三条吧，现在签下你的名字，淑情把印泥拿来，按个手印。记住，若是哪一日你违反了其中的任何一条，我就将这张字据公之于众，让你贻笑大方。”柳玉将写好的字据拿到自己面前，满意地看着上面漂亮的小字，吹出一口气，将那纸页吹得飞了起来，再慢慢慢慢地荡回去。
　　“小姐，没有印泥。”
　　“那就把我的胭脂拿来。”
　　……
　　柳瑄气鼓鼓地将自己的指印按在字据上面，手指上留着一块红红的痕迹：“现在我可以回去温书了吧。”
　　“回去，回去，记得你自己手写的字据。”心满意足的柳玉朝着柳瑄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担当。”
　　柳府少爷所用的墨自然是不会差的，带着淡淡的香气，而且不过片刻就已经干了，柳玉将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自己放首饰的匣子里面。
　　这一场风波算是过去了，相对的来说，还算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夏淑情站在柳玉的身后，慢慢地捏着肩膀，这是她以前从自己娘亲那里学来的手艺，也正是这个手艺，让她能够得到伺候大小姐这个差事，柳玉虽然脾气暴躁，嘴上不饶人，但多数是对上了柳瑄的时候，平日里，这位大小姐的消遣并不是很多，只是喜欢在房间里面拿本书慢慢地看着，丫环只需要在她累了的时候帮着揉揉肩、添添茶水而已。
　　“小孩子，从小就要教好。”柳玉慵懒地靠在椅子上面，享受着捏肩膀的舒服，她现在有了说话的欲望，丫环此时也应该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如果让他开心了，还可能会有赏钱。
　　“是的，大小姐。”夏淑情小声地应着，但是对着柳玉教导柳瑄的方式并不是十分地认同，她看着这对姐弟的相处方式不像是姐弟，而是仇人。
　　“我娘死的早，我爹有几个儿子了，哪里能够顾上他啊，也只能我牢牢地管教着。”柳玉说着，想起自己娘亲之前的托付，想起自己爹爹对于自己的姐弟的不重视，心中不免有了些怨怼，“他还是老和我对着干。古语不是说，玉不琢，不成器。只有现在学好了，长大了才不至于成为一棵歪脖子树。”
　　“少爷现在不懂大小姐的苦心。”夏淑情顺着柳玉的话说着，她对于柳玉出于爱弟之情而管教弟弟十分的感念。
　　“我也不贪求能够靠着他怎么样，只要他以后成才就可以了，我也管不了他几年了，我马上也是要出嫁的人了。”柳玉满不在乎，这个外表艳丽且嘴巴不饶人的女人在此时却是纯真的可爱。
　　“小姐您对少爷真好。”夏淑情停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不等柳玉察觉出来，夏淑情手上的动作便又动了起来。
　　能够恰巧哄得主子开心的丫环自然是能够得到慷慨的主人的赏赐的，柳玉随手将自己以前买的珠花拿了一只出来，那珠花的样式已经旧了，不得主人的芳心，自然是赏赐给了讨喜的丫环了：“这个就赏给你了。”
　　夏淑情看着属于自己的那只珠花，那上面有着一小块的银片，被做成了蝴蝶的样子，展翅欲飞：“谢谢小姐的赏赐。”
　　“哈，是你该得的。”柳玉不可置否，耸了耸肩，感觉自己轻松了好多，夏淑情接到了示意归顺地退到了一边，将自己被赏赐的珠花小心地放进自己的怀里。
　　柳玉踱到了窗边，窗子已经被纸封上了，只能够透过那被特意推开的一个小小的口子看到外面的景象，灰惨惨的天空，没什么好看的：“听说你原本是四夫人带来的。”
　　夏淑情咯噔了一声，想起自己的姥爷姥姥在自己的娘亲进柳府之前对自己姐弟两的叮嘱：“我们是四夫人捡回来的，也被四夫人带在身边。”
　　“那怎么就不去服侍四夫人？”柳玉拿起一本自己最近看的书，将被折起的纸页给弄平整，她并不把那个妾室放在眼里面，身边的这个丫环的身份她自然也是清楚的，自己在柳府里面做妾室，而让自己亲生的骨肉去伺候别人，不庇佑着，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随意地瞟了旁边低着头的小丫头不免有些同情，女孩清瘦得厉害，脑袋像是支楞在这个身体上。但是自己的娘都不疼，她干嘛要操那个闲心。
　　夏淑情吞咽了一下口水，谦卑地回答道：“进了柳府，就是柳府的人。”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被眼前的主子所知晓。
　　“说的也是。”柳玉怜悯地看了夏淑情一眼，“我要休息了，退下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柳玉休息的时候，总是不喜欢别人来打搅，在她休息的时候，房间里面是没有人的。
　　柳家大小姐休息的时候就是夏淑情偷闲的时候，她先绕去了厨房，果然看见自己的弟弟正在那里洗着菜，帮着厨房里面的大叔打下手，捏到自己的弟弟的双手冷不丁地被冻了一下，免不得一阵心疼。
　　她将自己弟弟领了回去，顺便带走一小包的用来生火坛的煤炭渣滓，这算是帮工的酬劳，也是厨房大叔对于自己姐弟两人的照顾。
　　厨房里面的人都是那个样子，佝偻着背劈柴的赵叔，忙忙碌碌地准备做饭材料的柳叔、柳婶，还有烧火、烧炭的……这些个人，在厨房里面一窝就是一辈子。厨子的儿子是厨子，管家的儿子是家丁。
　　夏叔离怎么可以在这个厨房里面窝一辈子，夏淑情想着那对弟弟恨铁不成钢的小姐，想到自己已经死掉的爹爹，夏叔离原本是夏淑离，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淑字显得不够男儿气，也就变成了叔。寄予着父亲美好祝愿的弟弟就要一辈子框在这柳家，给别人做一辈子的下人吗？怎么可以！
　　必须要离开柳家，她必须要攒起钱来，让自己的弟弟能够读上书，能够有一个光明的前程。
　　这个念头，像一团火一样在夏淑情的心口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