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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好梦由来空一场 ...

  •   一阵寒风吹过,沉默似死水般蔓延开来,人群不知何时都哑了声息。宫墙边的枫叶又落了许多,林花尽谢,月始破云缀在天际,方在这满目枯槁中衬出一丝异样冰冷的光亮来。

      站在侧旁的安媛再也顾不得许多,便要冲过去扶起嫣儿。忽然有只手在背后轻轻拉住了她。她惊愕的回头,却见不知何时张居正站在了自己身后,只是混在人群之中,并不显得突出。他轻轻的摇了摇头,目色沉静入水,再投向张淑妃时,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哀悯。

      安媛不解其意的循着目光望去,赫然胶凝在张淑妃身后黑暗处的那个人影,她顿时吃了一惊,止住了脚步,瞬时心中如万马奔腾,起伏不定。她细细的辨着嫣儿的服色装饰,心中豁然一亮,惊心了几分。

      嫣儿哀哀的卧在泥水污浊中,月白如水纹粼粼的长长裙裾尽皆被污,只有一袭茜紫对绡的薄纱轻轻覆在身上,在月色下更显楚楚清冷。张淑妃一身金丝彩凤翟衣也是朱紫色,她见到嫣儿的服色于自己相撞,更是气急,抬起绣着玉兰的胭脂新翠履便朝着茜紫薄纱重重的踏了下去,口中冗自斥道,“贱婢,还要乔装作致。你是什么身份?还敢和本宫顶嘴?还敢用此朱紫衣衫?难道还想再去蛊惑皇上么。本宫今日就废了你这娇滴滴的容貌。来人啊……”

      “你还要叫谁来?”忽而有个沉静苍老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张淑妃错愕的回过头去,却见黑暗中有个熟悉的身影迈着大步缓缓走了过来。

      张淑妃的神情陡然变了,慌忙中她带着几个侍女福身一礼,诚惶诚恐的唤道:“陛下。”

      嘉靖嘴角噙了一抹冷冷的笑意,缓步走了出来。他只着一身雨过天青的团龙便服,外面罩了件银狐紫貂毛的大氅,在这黑夜中看去也并不甚引人注目,唯有腰畔垂下的一缕赤金的明黄缵海珠的宫绦格外触目。明黄,并不是人人可用的颜色。远远站在人群中的安媛心中一惊,陡然明白了几分。

      张淑妃瞧见嫣儿垂着头百般可怜的作态,早已是恨的牙痒,却不敢在嘉靖面前放肆。只是觑着嘉靖的脸色缓缓站起身来,陪笑着说道,“怎么惊动陛下来此。”

      “朕去哪里,是你该过问的么?”嘉靖语声不高,但收敛了笑意。

      张淑妃瞬时脸色惨白,不敢多有言语。她站在原地立也不是,跪也不是,躬身请着安,也不敢直起身来。

      嘉靖淡淡的垂眸望向了卧在泥泞中的嫣儿,目光中有一丝触动,沉声问道,“都跪在这儿是做什么,禁苑走水可是怎么回事?”

      管事太监早已跪了下来,详细的禀报了事情的经过。嘉靖听罢略怔了怔,目光却瞧向了怯生生跪在泥水中的嫣儿,皱着眉头问道,“既是天降雷火,如何又让翁妃跪在这儿。” 说着他严厉的瞥了一眼张淑妃,语气中有了森然寒意,“淑妃统管六宫,怎么连这点宽容淑德的度量都没有,还要与后宫妃嫔置气么?”

      “臣妾不是置气,”张淑妃早已察觉了嘉靖的神色不善,她到底胆识过人,此刻鼓起了勇气,仍是委屈的解释道,“只是今日事关禁苑走水的要事,翁妹妹仍是在禁苑中居住的嫔妃,火起前恰好私自离开宫中,臣妾因此不得不动了宫中规矩,要审问个清楚。”

      张淑妃聪明伶俐,又是口齿便给,不过两三句就交代清了前因后果,推尽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却把事情引到了嫣儿身上。嘉靖犹疑的目光果然又扫到了嫣儿身上,神色轻微一变,“这么说,翁妃是在起火前就离开禁苑了?并不是刚从火场中跑出来的?”

      嫣儿的身子微微发抖,在暗夜中瞧去,犹如一片摇摇欲坠、即将凋零的茉莉花瓣,素洁清雅,却可怜可叹。她轻轻咬了咬贝齿,无限哀怨的向安媛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却并不回答嘉靖的问话。

      安媛见状不好,左足微抬,便要挺身而出。裕王却牢牢抓住了她的右臂,目光中千言万语,都是恳劝阻止的意思。安媛轻轻摇了摇头,挣脱开了他的手,还是迈出一步,朗声说道:

      “陛下,傍晚时是臣妇邀了翁娘娘去澪径轩中聊天解闷。禁苑中意外起火,翁娘娘怎会知情。请陛下明察。”

      嘉靖沉吟的望了安媛一眼,见她穿着命妇的装束,却并未有宫人陪伴,一时有些想不起她是何许人。

      张淑妃留神嘉靖的表情,已知他心中疑惑,于是不动声色的说道,“这位抚养皇长孙的李夫人,据说曾经是翁妹妹青云宫里的旧宫人。这样的昔日主仆如何就能证明得了,今晚翁妹妹一直都在澪径轩中呢?”她说着似笑非笑的看向了安媛,却看得她心底寒透,未曾想到张淑妃早已对自己留上了心,今日之事恐怕不只为设计嫣儿,更是为自己挖下的一个陷阱。可怜自己还懵懵懂懂,径直的往这个陷阱里跳。

      嘉靖是从藩王即位,最是提防着外戚女子干涉帝裔政事。他疑心病亦重,此时听说安媛是青云宫的旧人,不免就上了心病,此时脸上勃然变了颜色,狠狠的盯着安媛,便要发作。

      “今晚雷声太大,儿臣心中牵挂着铃儿,一直都在澪径轩中陪伴着铃儿直到入睡。儿臣亦可以证明,今晚翁娘娘一直都在陪着皇长孙玩耍,并无一步离开。”

      安媛闻声一震,开口的却是裕王,他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表明了护定她的意思。她心里一时间杂乱分迭,仿若是一会儿在烈火烹油的火炉上煎烤,一会儿浸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窖中冷透,如同生了一场大病一般,她不自觉的就攥紧了手中的素银合欢花帕子。

      “至于李氏,是儿臣在番府中的侍女,最是稳重可靠的。儿子才特地从宫里找了她来教养皇长孙。”

      裕王朗声说完,已是从黑暗处漫步到灯火阑珊处,清冷的月光淡淡洒在他的海谙绿的宽大图蝠长衫上,只觉润朗如玉。

      嘉靖闻言释然些许,回头望向嫣儿的神情也怜惜许多,只是皱眉叹道,“翁妃,这其中缘故,你怎不说与朕听。险些误会了你。”

      嫣儿举袖半掩面容,眼眸中似有灼热划过,语声却是哀戚入骨的泣道,“臣妾有过。自那日大殿中一见,臣妾实是喜爱皇长孙的聪明伶俐,于是每日里偷偷去看望皇长孙,只盼能多与他呆一会儿,抱着逗弄他一会儿,也是好的。”

      “翁妃还是那般贤良,”嘉靖渭然叹道,伸手扶起了泥泞中的嫣儿,温和的说道,“这些日子不见了,且先起来,让朕看看,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

      嫣儿跪在泥水中,却依然瑟瑟发抖,她听到嘉靖的话,浑身微微一震,温婉的抬起头来,还没开口说话,已是泪盈于睫。她在泥水中跪了许久,宽大的镶嵌了细碎素馨花的茜紫衣衫尽皆污了,就是最里层的轻薄的蝉丝夹衣也早已湿的透了,此时都贴在身上,薄薄的唇色冻得乌紫。鬓上的钗横发乱,大大的杏目里噙满了泪,更显得衣衫单薄,唯有额边垂下的一律青丝掩不住脸上五个鲜红的指印,看上去甚是凄楚可怜。

      嫣儿顺从的倚靠着嘉靖站起身来,正要躬身行礼。却因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跪的太久,双膝都有些麻木而站立不稳,身子微微晃了几下,便要倒下。

      “陛下,都是臣妾太不中用,在雨中跪不了许久,因而得罪了淑妃娘娘,都是臣妾失礼了。”嫣儿长长地睫毛扑扇几下,泪水便夺眶而出,落到了冻得乌紫的唇边。

      嘉靖大是怜惜,解下了身上的紫貂大氅,轻轻的拢在了她的身上,只是皱眉道,“你身子骨弱,今晚怕是也受了惊吓,要是跪出个好歹来怎么得了。”

      张淑妃一直躬身在泥地里回话,站了多时了,此时实在腰弯的难受,便轻轻直起了腰。

      “谁让你起来了?”却不想嘉靖一眼便瞥到了张淑妃的举动,他面色如常,只是眉毛一挑,语气却不善,“禁苑走水,雷火劈木,乃是后宫失德的兆示。你不思反省悔改,反而挑着后宫嫔妃的错处,只是找茬生事,着实无德无品,让朕失望至极。”

      张淑妃见状不好,也不顾脚下正是一个雨水堆积的泥坑,忙不迭的就跪了下去,华丽的彩凤翟衣也全然浸在泥水中。她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忙乱中头上一朵开的诺大的芍药花也掉到地上,声音里更带了几分哀婉情切:“是臣妾管理后宫不妥,请陛下赎罪。”

      嘉靖到底与张淑妃有多年的情分,此时见她楚楚可怜的跪在地上,花容尽皆失色的模样,反倒有些于心不忍,沉吟着只是没有发话。

      “陛下,”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高呼,所有人都寻声望了过去,只见有个小内侍匆匆跑了过来,满身都是墨色的灰碳,只见他豁然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声调说道,“禀报陛下,不止禁苑一处走水,就连永寿宫也起火了。”

      “什么?”嘉靖皇帝大惊,眸中光色一沉,绣袍微微发抖,就连声音也有些变了,“永寿宫挨着太液池,怎么会起火?”

      “是因为……是因为……”那小内监顿了一下,却偷眼去看同跪在地上的张淑妃。他略微抬起了头来,安媛在一旁却看得清楚,这小内监不是阿保是谁。她心下震惊不已,却瞬时目光转向了嘉靖的身后,只见秦福永远站在嘉靖皇帝身后的阴影处,垂着恭顺的眼眸,双唇抿的如铁线一般,脸上墨然无色。

      “你看我作甚?”张淑妃见阿保不住的瞧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有些心虚。她在宫中到底得势多年,很是有些人望,阿保果然更加害怕,口齿不清的嘟囔着低下头去。张淑妃心中一惊,骤然想起一事,心中更是恐慌,她颇为威严的呵斥着阿保,眼角却是觑着俏立无言的翁嫣儿,口中怒道,“你们这些宵小,还有什么花样,难道都想往本宫身上扣么?本宫行的正,也不怕你们诬陷。依本宫看来,须得好好查查这小内监,永寿宫好好的,怎么就会着了火?”

      嘉靖面色难看至极,狐疑的目光不断的跪在地上的阿保与张淑妃之间逡巡。却听一旁的翁嫣儿忽然凄凄楚楚的开言,呜咽的风声中,她的声音飘渺,听起来并不真切,“陛下,臣妾所住的禁苑四面都是高大树木,最易引来雷劈火势,此乃天灾,可永寿宫旁却是大片的湖面,也会走了水,这好生令人费解。臣妾听闻,蓝真人离宫前曾有言,宫中若有火光之险,半在天灾,半在人祸,如今怕是要应验。”

      “到底是因为什么!所有原因不必忌讳何人,都直接说来。若有半句隐瞒,朕打断你的腿。”嘉靖本已是怒气极盛,听到蓝真人所言更是倏然变色,他此刻语气森然低沉,全然似是变了个人。

      阿保被踢了个脚朝天,滚在泥泞中很是狼狈。但他很快就从泥中翻身,伶俐的跪在地上,咬了咬牙,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说道,“奴才不敢隐瞒。实是因为淑妃娘娘所居住的千秋殿内先行起火,据说是因为千秋殿内有人在貂帐中秘制香药,药炉倾倒而点燃了貂帐,火势陡然而其,顺着千秋殿就烧到了旁边最近的永寿宫了。”

      “秘制香药?果然是人祸!”嘉靖怒极反笑,斜眼就向跪在地上已是吓得瑟瑟发抖的张淑妃瞧去,眼神刻毒至极。张淑妃尚不知危险,抬起苍白的面孔还欲争辩。却见嘉靖帝怒吼一声,狞笑着抬脚就踹了过去。

      张淑妃“啊”的一声惨叫,捂着心口便仰面倒在泥水中,声音凄厉的怕人。

      却无人再去理会她的惨状,眼见着嘉靖拔腿就往永寿宫的方向匆匆赶去,众人都跟着赶紧走了。安媛迟疑了几步,尚是有些怜悯的回头望了躺在地上的张淑妃一眼,只见她面如白纸,仰卧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那一脚看来踹的不清。

      “李夫人难不成还在可怜她?”耳边是嫣儿的轻笑,朦胧的夜色中她的面容也艳丽的有些模糊且陌生,那张芙面似是含笑的觑了张淑妃一眼,伸手拂了拂衣带,就像是要拂去衣襟上的灰尘,她的身姿依然消瘦翩跹,可神情却说不出的妩媚,咯咯轻笑着已是走远,“这贱人才是乔张作致,躺在地上作死呢。”

      安媛听她所言,心头剧烈一震,仿佛不认识了她一般,站住了脚步。

      “别趟这滩浑水了,”裕王在她身后轻轻的说,“壬寅宫变后,陛下就再也不回大内居住了。在永寿宫里住了二十年,宫中承舆服饰、先朝异珍数不胜数,都是陛下心头所爱之宝。此番被毁是由千秋殿所起,张淑妃必然死到临头。”

      “事发时张淑妃都不在千秋殿中,此罪何以致死?”

      安媛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的回过头去。只见裕王只是默然立在原处,目光灼灼然,声音却平淡如斯,“致人于死地,只是要需要选对一个时机。”

      良久,身旁其他的人都走的尽了,冷风也刮得透了。安媛只觉得彻骨都是寒意,她慢慢的说道,“嫣儿和我,当年,曾是一同入宫的。那时候嫣儿胆小,性情又柔弱。入宫半年多不得见圣面,她明白是被人压制阻碍,可她心中冰冷如死灰一般,只是在冷如冰窖的青云宫中挨日子,并不如何去争取。”

      安媛的目光慢慢滑过地上的昏死过去的张淑妃,只觉得冷风冰冷的洇在喉头,“我和嫣儿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一般。我知道嫣儿在宫里过的并不快活。几次失宠复宠,她都并不在意,情愿在宫里过着冷冰冰的生活。无论有什么逆境险阻,她依然送我离开这个地方。她的性子虽然机敏,但从来淡薄,更没有害过人……我,我不知道她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她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话,可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滚落了下来。夜色很静,心却是冰凉的……冰凉透了。

      “能陪你走一生一世的人很少很少,何必把自己拘于这么狭隘的境地,” 裕王默然良久,只是淡淡说道,“人都是会变的,不值得为别人的改变伤心流泪。”

      安媛闻言心中愈发难过,垂下头去,半晌无语,忽然只觉得一片冰凉落在额间,皎白冷清,寒入骨中。

      有只手轻轻拢了过来,拂去了她额上冰凉的雪花。那手指轻柔的似是意犹未尽,在她额上略做停顿,就那么一瞬,她似是能感到他指尖的温热。她心下莫名的一暖,却觉得那手指顺着额间渐渐滑下,触到她微带湿润的眼眶。

      她本能的想躲开,却似是眷恋那指尖的温暖。只觉得自己落入一个温热的拥抱中。

      “而我,也不愿看到你流泪……”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温柔的如同坠到水里的影子,虚幻的仿佛不再真实。

      冷冷的北风吹着,天这般寒,可心却忽然烫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并没有躲开那个拥抱。就仿佛是依赖一种温热的感觉,心下一时欢喜、一时沉沦,就像忘却了万物,想要把心放逐到最远最远的地方。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

      昔日里华丽非凡的永寿宫,一夜之间就被烧得只剩一座废墟。

      安媛第二日就携了铃儿回了裕王府,此刻正闲坐在菱花雕窗边,对着一盘残局,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在一旁抱着铃儿的丫头紫燕兴奋地说着宫内传闻:“夫人,你知道么,秦公公亲自指挥着宫中侍卫宫人忙了一夜,却只在大火中抢出了几箱宝物,蓝真人走前留下的一屋子的仙丹道书都烧了个干净。陛下一直都站在永寿宫前看着,心疼的都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丫头,”安媛笑着打趣道,“哪里听得混话,陛下怎么会为了几箱宝物这般失态。”说着她伸手又翻了一页棋谱,这本《子玉谱》是裕王不久前遣人送来的,她爱若珍宝,一清早便翻出来看着。

      她并非未解世事的怀春少女了,在那一个世界中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恋人,也有过伤心彻底的失恋。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被封闭,可时光荏苒,昨夜的那一拥,她竟有了莫名的心动情愫,宛若许多年前还是少女的初春,第一次遇到了心头满满爱意的恋人。

      紫燕不服气的说道,“夫人别不相信,咱陛下虽然富有四海,却在这物件珍宝上最是心疼的。夫人难道没有听说过么,嘉靖二十六年,宫中也是走水,陛下忙着抢救寝宫里的珍宝爱物,竟然连皇后娘娘都没顾上。可怜方皇后娘娘是活活被烧死的。”

      安媛吓了一跳,手中棋子落在地上,“可莫要乱讲话,这等宫闱大事怎能乱说,仔细你的性命。”

      “这丫头倒也不是乱说……”门外传来了裕王的声气,只见他气宇轩昂的推门而入,眸光深静若潭。

      紫燕一眼瞅见来人,忙施礼道,“王爷。”

      安媛见到他面色一红,低声说道,“你别再纵容她了,如今总归是在宫里,这些话如何胡乱说的得。”说着她吩咐着紫燕道,“还不快去给王爷沏茶,在这愣着做什么。”

      “你今日气色倒是好,可晓得宫里都快要乱了套了。”裕王觑见安媛的面色红晕,芙面含笑的娇羞模样,某个瞬间只觉得艳光四射,眼目灼热间竟也恍惚了一下。

      裕王本是说着无心,安媛却是听着有意,不觉脸也红了,忙遮掩着心事啐道,“宫里若真有那么乱,你怎么倒有空过来?”

      “我可是在永寿宫忙了整夜,刚刚父皇才开了赦,放了我们出去,”裕王大棘棘的捡了棋桌边便坐了,话语亦是随口而出,“你才进宫多久,这宫里的事只怕还不如那丫头清楚。”

      窗外日色喷薄如金,安媛却骤然想起了夜里张淑妃的情形,心下一惊,扬起了秀眉问道,“那张淑妃现在如何了?陛下可曾饶了她?”

      “父皇若想不起她,对她来说倒是幸运,”裕王叹息了一声,续说道,“若是有人在父皇面前再提张淑妃的名字,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安媛想起了当年张淑妃得宠时,嘉靖对她百依百顺的样子,就恍如昨日一般,心下顿时黯然。

      “你这样失落作甚,”裕王只是觑着她的脸色发笑,“给你说个有趣的事,昨晚上有人可是触了父皇的霉头。”

      “怎么触了?”安媛没精打采的问,仍然再想着自己的心事,并不很是关心。

      “父皇的寝宫烧了,必须得再寻一个新的住处,便准备下旨让内务府拨款重修永寿宫,可却有人不识时务的出来阻挡,说是花费过奢,父皇只需搬到玉熙宫住即可。”

      安媛不由添了几分好奇,“那陛下可是生气了?是谁人这般大的胆子。”

      “此人你决计想不到,”裕王见她关心,顿时来了精神,唇角也扬起了淡淡的暖意,笑吟吟的说道,“堂堂首辅大人,权倾天下的严嵩严阁老,奉承圣意二十余年而居高位。居然能转了性,劝说陛下做起清廉圣主,是不是可笑?”

      安媛听说是严嵩所言,奇道,“严阁老可是昏了头了,这种批龙鳞的事也敢去做。以严阁老的圆滑世故,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玉熙宫在太液池旁,金鳌玉蝀桥西头路的北边,不过两层屋舍,是一处甚小的宫殿。以嘉靖奢靡好排场的性子,如何能在那里住下去。

      “严阁老已经八十多了,再精明的人也有昏了头的时候。这一年来,他被御史们弹劾的慌了手脚,连儿子严世蕃也远远的打法去了江西守孝,他恐怕是为了摆脱自己‘阿谀奉承的佞臣’名头,而有意为之,”裕王鄙夷的一笑,“真是不知死活的鼠辈,还做这等跳梁小丑。”

      安媛听他提到严世蕃,忽然有些心慌的向铃儿瞧去,转眼铃儿也有半岁了,离严世蕃出京居然过了这么久了。她回头见裕王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赶紧遮掩的说道,“那后来呢?严阁老可是为了这事被陛下严办了?”

      “父皇倒是很给严阁老的情面,”裕王慢慢收回了目光,他轻轻颌首,目光中却再无笑意,“父皇盛怒之下也只是责怪了严嵩几句,罚了他半年俸禄,倒也没有别的动作。”

      福华走进书房的时候,只见一卷书散在手边,裕王斜靠着卧榻沉沉睡去,姿态沉静,只是阖了目的他,面上少了平日里化不开的沉郁疏离之色,多了几分亲近柔和。她轻轻叹了口气,拿了碧玉枕替他垫在脑后,自己则轻轻在榻边坐下,拿了把薄绡的美人扇缓缓地给他扇风,这才发现,他一只手垂在离侧,手里居然紧紧攥着些什么。福华有些好奇的悄悄抽出一看,却是一方素色如玉的丝帕,只在一角绣着一只凤尾兰,蔓延抽丝不断地接续,花枝素雅而温淡。她心中一阵酸意,悄悄把那丝帕收了起来。

      天光仄仄,顺着茜纱窗上精巧玲珑的如意窗格斜透进来,带入一丝丝幽暗的浮灰投在壁上,漾起了淡淡水光,迷离的光影中渐渐漫开有些陈腐的气息。屋内的红木床榻书案都是宫内造办处督造的,一钉一铆都映上了宫里的规矩做派,就连榻边的错金嵌银香炉亦是酸枝木上镂空雕画上五爪的团龙,一个个镂花的小洞打磨光滑,而龙爪龙须都是金银相错,衔接的精密紧致、巧夺天功。

      她拨了拨香炉上的金钮,柔弱无骨的玉指拂过钮上系的十二宫花的彩绦穗子,任凭钮上的霞雪分明的流苏缠绕在指尖。她出神的看着一缕缕青烟袅袅直上,忽浓忽淡间浸出一种沁人心脾的恬淡适宜,在满室幽暗中淡淡晕开。

      微风送来阵阵清凉,窗外芭蕉沙沙作响,摇曳在阴霾天色里,说不出的萧瑟寂寥,再仔细听去,似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其间。她听了一阵,忽然觉得心里好不烦躁,便起身取了长长地花梨支架,关上了那窗。

      房内瞬时寂静下来,再回头时,她看到他睁开了眼,正看着自己。没来由的心跳倏而少了一跳,她勉力笑笑,脸上堆起了讨好的笑意:“王爷,您睡醒了?”

      他瞧了眼她绣满细碎曼陀罗花的白色衣裙,滚了葱绿的镶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自顾自的起身去拾起地上的书卷。她讨好似地俯身抢去拾起,手背相触,他毫没有迟疑的避开了她,弹了弹书页上的浮灰,拿在了手中。

      福华略有些尴尬的直起腰背,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她轻咳了几声,瞧他却只是低头专心看书,完全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忍不住又羞又恼。想起韩太妃娘娘教的话,朝鲜女子要学会汉人的礼仪,不然难以得到夫君的欢心。她于是按下郡主飞扬跋扈的性子,恭谦柔顺了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半分好转,甚至他离开这些日子,自己满心盼着他回来。可他一回来,第一个去找的却是逸兰轩里那个地位卑微的女子,她终于委屈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他变了么,曾经婚前那个并辔共游、携手簪花的温柔男子去哪里了。

      他觉得四周静悄悄的,以为她已经走了,抬起头时却吃惊的发现她眼眶红红的站在原处,满眼泪意婆娑,娇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衣裙里,小小的脸庞苍白的如同透明,更显出万分的委屈。他到底有些心软,柔声道,“福华,你怎么了?”

      听到他亲近的称呼,她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长长地睫毛扑扇了几下,便极委屈的垂下头去。忽然她飞也似的投入他的怀中,雪白的藕臂紧紧箍住他的脖子,颤声道,“三哥……”

      他只觉得呼吸一紧,有些不知所措的垂下手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三哥,抱紧我。”她在他耳边喃喃,轻柔的发丝拂过他的口鼻,酥酥痒痒。额间的紫金络坠斜斜歪到发鬓,平添了一种动人妩媚。他再看她时呼吸渐紧,目光也有了些恍惚,若即若离的薄怒含情神色,似曾相识的娇俏面容。

      金炉燃起幽幽香屑,满屋都是浓浓的香味,似要酿出一室的颠倒沉沦。他只觉得口鼻都是甜香,喉咙有些发干,熏熏然竟有了些醉意,便欲站起身来,口中尴尬的说道,“我去推窗透透气,屋里太热……”谁料话还未说完,她的纤纤素手便覆到他的唇上,掩住了后面未完的话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氛围,屋外若有若无的雨声亦将这份迷离情愫荡漾的浓烈醉人。他身子一僵,手有些不受控制的搂在她的腰上,呼吸变得沉重。她的星眸灼然一闪,心里异常的冷静,只是身体却本能的有了反应,背上爬起一阵麻痒,酥酥软软的塌了腰肢。幽幽淡淡的笑意在唇边酿开,一只手悄悄取下头上足金的凤花钗,散开了如瀑的青丝披荡在瘦薄的肩头。

      夜里风雨极大,瑟瑟冷风怕是要把纱窗吹散。翊铃不知为何,一直哭闹不休。安媛抱着他哄了许久也不见好,点了灯看时才大吃一惊,孩子的脸烧得通红,嘴唇都有些发青,他一直在咳嗽着,小小的身躯也震得发抖。眼见咳的越来越是厉害,她终于焦急的明白不能再等待下去。

      匆匆起身披了件风帽,她便抱着翊铃急匆匆的往园子里去。此时夜色正深,园子里早就下了钥,各房都熄了灯火,黑漆漆的看不到人影。安媛寻了好几圈都不得要领,走过下人们住的房廊,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一处亮着灯的屋子,她心头一喜,认得那是他的专用书房,这么晚还亮着灯,兴许他还没睡下。

      她将孩子遮的更严实些,一咬牙冒着雨急急的奔了过去。

      不知何时,金炉里的香染到尽了,青烟倏忽一震,袅袅的结了余音。

      桌畔的红烛也快要烧到尽头,彤红的蜡泪堆得老高,隐约跳闪的烛影映在窗架上,赤亮的光缓缓移着,流转出一室的旖旎风光。。

      福华转醒过来时,房里依旧是适才的样子。她无声的一笑,垂头去看身畔男子熟睡的面容,伸出手指细细描画他清朗的面容轮廓。

      忽然,她隐隐听到外面有似有婴孩的哭声。她的秀眉蹙起,微微眯起了眼映出烛火的摇曳。随即她又有了笑意,把床上的衣裙被褥都扔了下去,顷刻间宏丽烈焰的波斯毯上堆起了姹紫嫣红的锦缎,层层叠叠的映出斑斓艳丽。她又想了一想,取出适才藏起的那块丝帕,松松的在发上完了个髻,将丝帕绑在发尾。

      然后,她换了个安适的姿态,极尽妩媚的卧在男子怀中,闭目沉沉睡去。

      安媛有些迟疑的驻足屋前,望着窗上迷离红烛的光影,心里竟然有些发紧。与此同时,怀里的铃儿猛然大哭了一声,像是把她从噩梦中叫醒,她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门。

      床榻上的男子似像是受到了感应一般,乍然从梦中惊醒,径直从床上坐直起身来,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睁眼第一个看到的,便是榻上伏在自己身旁的赤裸女子安然熟睡。他愕然一惊,还未来得及问清缘由。

      与此同时,房门突兀的被推开。

      门外的女子浑身湿透,手里还抱着个包裹严实的婴儿,她惊异的看着这满室的香艳情形,胸口如被重锤所击。她的嘴唇急速的动了几下,声音有些暗哑,“铃儿病了,我是来给他找个大夫的。”

      “安媛,我陪你去……”榻上的男子匆匆披起外衣,就要起身出去。他身边熟睡的女子忽然幽幽转醒过来,懒懒的探出身来,一壁娇慵的勾住男子的脖子,柔声说道,“什么时辰了,这么早便去上朝么。”

      安媛猝不及防的看到她赤裸的样子,正要低下头去,一瞥间却还是看到福华发上挽着的一方素白。她怔了一怔,脸色忽然变得惨淡如纸。

      室内的红烛跳闪了最后一下,随即熄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安媛简直是落荒而逃的逃离那个地方。

      四下里一片寂然,唯有漫天风雨之声,响彻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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