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18. 云涌江天风骤狂 ...
-
慈颐宫中又回复了往日的平静。
到底是万宫人叹了口气,无声的去关上了两扇朱红的殿门。轻轻的对宝榻上仍在发愣的韩太妃说道,“太妃娘娘,您该歇息了。”
紫禁城里宫闱深深,宫里的老人们传说这里的屋子有九千九百九十间,每间屋子里都发生过动人心魄的故事。然而这般大的殿阁里,很多消息却仍然是不胫而走,仿佛是无声的丝线一点点牵连着这里的每一寸屋檐。
安媛刚刚从慈颐宫中出来,却见福华站在回廊下,被金光笼罩了美好的轮廓,显出雍容华贵的气度来。一身百褶的金螺锦绣延凤裙长长地曳在地上,在一片华光研彩中熠熠生辉。她的眼神直勾勾的望着不远处,面上神色快速的变化了几次,常年不变的高傲冷意居然褪去,难得的凝起一抹柔和温暖的笑容,声音清泠若虹泉:
“张大人,您的手指怎么了?”
回廊下,这句不高的话声传入安媛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她乍的循着福华的眼光望去,,却正与一道定定投来的目光对视。那双眼眸里深邃如旧,犹如无尽的夜空。
“臣日前与病患施针,不甚刺伤了手指,多谢王妃关心,已经不碍了。”张居正恭敬地躬身说道,他与福华的目光都是一触即离,眼锋却扫到了不远处呆呆伫立的安媛,张居正的眼眸里没有半丝变化,只淡淡转过头去,他没有着日常的青衫,却穿着从四品的朱雀朝服,只是神态依旧温和恭谦,他含笑与身旁的朝臣同袍们依旧叙叙闲话,右手若有意若无意的垂下,指尖透出一点丝帛,还隐约可见浸出的斑斑血迹。
安媛的心砰砰直跳,面上强挂着笑,脚下的步子却一错,寸高的绣鞋木底崴到圆圆的石子上,人便向后倒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无数目光投了过来,还夹杂着福华怀疑的眼神,她心中直叫不妙,身子便直直的往下落去。本以为会重重的摔在冰冷潮湿的花砖地上,谁知背后却感到一双臂膀有力的扶持,她侧头去看,却原来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双眼中浮起深深的关切之意,再仔细探寻时,却又似蒙着一层迷雾,“李夫人走路需小心些,下次兴许就遇不到本王这么好心的人了。”
安媛面上红透,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悄悄注视着自己,她双脚微微一站稳,臂上便不由自主的使力欲推开他。谁知他的手臂并不松开,反而更紧了紧,面颊直要贴到她的发鬓,淡淡的呼吸就在耳边。另一只手若有若无的抚过她的耳垂,抬臂间袖上的龙涎香气浓烈的让她心烦意乱。从外人看去,这景象暧昧到了极致。张居正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顿,若无其事的转了开去。
一时间,福华的面上变幻过错愕、失望的诸多颜色,她沉沉的怒哼了一声,拂袖在众多宫女的簇拥下离去。
回廊里聚集的多半是皇亲国戚、朝中大臣,此刻众人都是尴尬的转过头去,打着哈哈便往外走。
安媛的双颊一直在发烧,心中慌乱到极致,直觉得那火热的怀抱快要把自己勒的窒息。等她再抬眼时,只见周围的人都散尽了,就连打杂的内侍宫人都远远躲在角落里。她的双颊烧得通红。
“带李夫人去歇息片刻。”他面上露出温柔的神色,对着角落招了招手。
便有伶俐的小内侍一溜烟的跑过来领路,毕恭毕敬的对着安媛作礼道,“李夫人,请随奴才去澪径轩稍作安歇。”这小内侍长身跪在地上,头直勾勾的磕在坚硬的青石花砖上扎扎实实的叩出清脆的声响来,这不折不够的是个标准的叩礼,倒唬了安媛一跳。宫里行礼是最能见身份的,安媛在这个世界来了许多时,一直都只是在作下人,寻常都只是她给别人行叩礼的,便是被封了夫人,和这帮子势力的下人们遇到了,最多也不过收到一个福礼——那是微微躬身,半勾头的一礼,轻描淡写的仿佛不费半分力气。
这样慎重的一个叩礼,却让安媛手足无措,拘谨的不知如何开腔。那小内侍却麻利的一翻身起来,分外伶俐的从安媛怀里接过铃儿,有意的放慢了脚步,恭敬地垂头引着路。
他在后面远远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想起她适才拘束如鹿撞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好笑,嘴角不易察觉的划出微妙的弧度。
“为什么会这样?”张淑妃的声调骤然提高了许多,在空旷的殿阁中,尤显得尖利而又刺耳。她玉白如葱段的手指似是无意的拂过身侧的一盆婷婷盛开的玉兰盆栽,涂得通红的细长指甲却在洁莹的玉兰花瓣上掐下重重的指痕。她似笑非笑的回过头去,只向身后的女子凌厉的瞥去了一眼,却瞧得那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过了半晌,那女子才抬起头来,声音透着干涩,只勉强笑道,“娘娘,臣妾禀报的事字字句句都是亲耳听闻,绝无半句谎言。”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能看清此人正是福华。只是此刻月光照在她姣白美艳的脸庞上,但苍白的不见半点血色。
张淑妃颦着眉,喃喃自语的在房中踱着步,却始终想不通白日里慈颐宫中发生的事。细碎的黑墨金石花砖在绣花鞋底下磨出淡淡的水印记,好似一朵朵含苞半开的梅瓣。
“这消息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福华抬眼见张淑妃正略有狐疑的盯着自己看着,心中快速判断了虚实,心知若再不实言坦告,张淑妃从此定然会怀疑自己,她于是老实说道,“翁氏贱妇临盆那日,恰是臣妾嫁入裕王府的日子。那日臣妾在窗外听的真切,这孩子乃是那贱妇与人有私情生下的孽子,绝非王爷亲生。此事千真万确,臣妾如何敢玩笑捏造的得。”
“是与何人有私情?”张淑妃紧跟着问道,她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人来,心中不免一紧,漂亮的凤眸紧盯着福华,全无平日里的妩媚样貌。
福华迟疑了片刻,说道,“臣妾也不知道,那日臣妾在闺房中久等王爷不来,心情很是急切,于是去寻王爷而误入的翁氏居处,也并未听得真切。”她顿了一顿,隔了瞬时,却又咬了咬牙续道,“但是王爷此前从未与翁氏同房过,这点臣妾却是知道的。”
张淑妃有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翁氏嫁入王府三年,你怎知她没有与裕王爷同房过。”
“臣妾也是听府中的老仆妇人闲嘴说的罢了。”福华的脸上一红,一时间神情闪躲,支吾着只想转开话题,又道,“只是不知为何这滴血验亲的法子并无效用,难不成是有人从中作祟?”
张淑妃眼神犀利的细细盯了她一瞬,却移开了目光,淡淡说道,“万岁爷眼皮子底下,还有谁敢做手脚。罢了,此事索性是韩太妃娘娘出面,一击不中,却也并未牵扯到你我。你还是继续置身事外,好好的讨好了你家王爷,扮个贤惠的王妃娘娘就是了,若你能有个一男半女,日后还愁这贱妇诞下的孩子作甚。”
福华听了这话,修长如玉的手指不自觉的绞紧了一方白色的丝绒绣帕,指尖掐的苍白,全然不见血色,脸上却勉强笑道,“淑妃娘娘说的是,臣妾..听说娘娘这里有种香药,很有奇效.....”福华的表情不知不觉有些扭捏,依旧用细弱蚊虫的声音说道,“臣妾也想再讨些去……”
张淑妃听了一半,已知她的用意。她伸手入怀,在福华眼巴巴的瞧着下,拿出了一个釉白天青的小瓷瓶,倒出了金豆般大小的一粒,递到福华掌中,无所谓的一笑道,“这有何难,你再拿一丸去,这药丸用在香炉中就可,若是炉中烘上大内专制的雷焙香碳,效用更加。你只管放心去用好了,用完了下次再来找我要也是。”
福华见又是这么一粒,心中暗骂她口上说得漂亮,却实际上出手这般小气。然而她面上却不敢挂出半分,依旧是赔着笑,千恩万谢的收好了香丸出去。
张淑妃瞧着她走远的背影,伸手入怀,攥紧了那小瓷瓶,摇了摇瓶中似乎响声更疏,心知再没有几粒了。她适才虽然做的大方,其实却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自打严世蕃受贬回乡后,再也无有香药送到宫里来了。偏偏新进宫的李美人王淑媛都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年轻貌美很得嘉靖喜爱,再加上前头曾经得势一时的翁嫣儿。哪个不是厉害的角色,自己若不是靠这固宠,怕早已是打到冷宫里连骨头都不剩了。如今这个小瓷瓶已然快见底,自用都不够,哪还经得起福华再来讨要。
她想到这里,再也坐立不住,正向门外张望间,一眼瞧见自己派出宫去办差的孟冲居然还是一脸得意之色的在屋外转悠,她气的直跳脚,叫了他进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低声喝骂道,“让你去寻的会制香药的仙师你可寻到了?要是三日内再寻不回来,仔细本宫扒了你的皮。”
孟冲唬了一跳,没头苍蝇似的连声叩头请罪,张淑妃看了便来气,想起严世蕃自打走了之后,身边就再没可用之人,更是气急,摇手不耐烦的叫孟冲出去。
紫禁城东北部有一大片宫殿群,多是作为有品阶的命妇宫人休憩的所在。澪径轩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并不起眼的庭院,地处却偏僻隐蔽。院落的南面是一潭波光粼粼的古池,恰隔开了院落与密密宫闱的距离,疏落间透出几分闲适淡然的氛围。剩下三面都是古柏环绕,参天的密叶间露出朱墙碧瓦的玲珑小院,甚是幽静萧索。
小内侍毕恭毕敬的将安媛领到院子里,轻轻的和上了门,便退了出去。安媛将铃儿哄得睡熟,将他安置在床榻上,这才有暇开始打量四周。只见内室临水的一面粉墙被凿的空了,不知何人独具匠心的将光晕雅淡的东海明珠镶嵌在酸枝木制的云母屏风上,屏去了内廷常用的金箔装饰槅心,只简单用金线勾勒了边框,疏疏密密间映出淡淡镂雕的花纹空隙。明珠生辉却不显俗气,反恰到好处的摹出秋水长天、碧潭如茵的意象,别有一派天然风雅的景致韵味。
临窗置了一个黑漆嵌螺钿龙戏珠的海棠香几,十足黑釉如意纹的花色,鹤腿象鼻的长足置在钿彩绘单龙戏珠的几面上,四足饰满了折枝花卉纹,便是束腰上也是浅浅的浮雕如意云头的纹色,十足是繁丽到了极致,恰与这一室的萧雅淡然成了对比,却反而显出布置者的别具匠心来。安媛忍不住细细摩看这香几,却在腿牙内侧摸出一个刀刻的浅浅“大明正德年制款”,心中暗自揣度这香几摆置在这里怕有些年头了。
“这还是前头方皇后时留下的物什。”
身后忽然有个轻柔的女子声气传来。安媛唬了一跳,转过身来,却见一个素衣的消瘦女子垂首坐在床榻边,苍白的极尽透明的手指正轻轻抚过襁褓中的铃儿熟睡的脸颊。
这样的情景如同见鬼一般,安媛完全不知道这女子是何时进来的。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去细瞧那女子的面目,转瞬间又惊又喜,“怎么会是你?嫣儿?”
“当然是我,”那女子的声气听起来不知道是哭是笑,尖利的有些刺耳,却缓缓转过脸来,秀眉杏目,面白如纸,却不正是独居在青云宫中的翁嫣儿。
安媛惊喜的冲了过去,握住了她消瘦的双手,直是喜极而泣的说道,“嫣儿,我日日都记挂着你….常想着我们过去一起在青云宫的那些日子…”
“我如今已不住在青云宫了,”嫣儿轻轻抽出被她握住的手,大大的眼眶周围都有一圈乌黑。她却不去看安媛,只是细细的看着榻上的铃儿,目光中霍然一闪,看不清什么意味。
“你住在哪里?”安媛大吃一惊,急急的问道,“为什么要搬走,是有人欺负你,赶你出来么?”
“你有这孩子…真是好福气啊….”翁嫣儿秀眉一挑,眼眸中豁然有些冷意,全然忽略了安媛的问话,目光渐渐转到安媛身上,只是仍然慢悠悠的说道,“这里离我住的地方近,我见院门没关,便随便走进来瞧瞧……没有打扰到你吧,李夫人。”
她刻意强调了后面的“李夫人”三个字,再加上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带着些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你怎么了,嫣儿?”安媛终于发现了她的异样,仔细的瞧着她的脸,心里却全然都是焦急,只是担心嫣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过的很好,”嫣儿推开她的手,有些不自然的朝床沿外挪了些,“每天也就是写写字,抄抄佛经,日子很容易打发。”
“陛下很是精明,今日大殿的事,过不久他必会起疑的。” 临湖微湿的紫藤花架下,有人沉声说。
裕王默不作声的站在湖边,身穿一件石青起花的团龙素绸对襟袍子,袍角翻起塞在嵌着白玉的鹿靴中,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稳稳的坠在腰间。
“王爷,臣已然想出了一个法子,也许可以补救。”朦胧的暮色中,那人续说道。站在阴影处看不见他的身形,唯有声音清朗而熟悉,“只是此法……兴许王爷不愿意用。”
裕王的目光微微一顿,从他身上缓缓移开,眼眸凝视着远处,手中攥着紫藤上一片瘦叶,玩味似的摩梭在指尖。
他心底竟然有些恐慌,不敢抬头去看裕王的脸色,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的一口气说完,不知何时背后竟然有了些汗湿的凉意。
隔了半晌,裕王微微点了点头,眼眸却斜向湖的那畔,小小的窗格中似能透出一个女子妩媚和雅的脸庞。他神情也不由自主的温柔起来。
暮云半散在湖上,收敛出一层层红霞蔽日。
天色透明的似是水晶,又似是烈火烧过一片大琉璃。
临窗的贵妃榻上,置了一个玲珑的棋盘。
装束各异的两位宫装的女子,正坐在榻上对弈,各自苦思冥想。
身穿月白裙袄的正是安媛,她自从在宫里住下,便开始偶尔随着嫣儿下棋。也不知是天生就有异禀,还是与这围棋本来有缘。从来未下过围棋的安媛,竟然学的进步飞快。不过十余日的功夫,棋力已是大涨,便连精于弈战的嫣儿渐渐也不能再饶她多子,偶尔也能战得旗鼓相当。
嫣儿日日来她的住处寻她下棋,最初的喜怒无常时冷时热的性情也渐渐好转了许多,安媛不免心中也多了几分安慰。安媛原本学棋是为了陪嫣儿解解闷,没想到这些日子学上了瘾,竟然真来了几分兴致,此时她认真盯着棋局上自己又是已然大势已去的阵势,手中的白子迟迟落不下去。
“张先生,你怎么有兴致来坐坐?”
安媛忽听嫣儿对着自己身后说话,她赶紧转过头去,却见张居正站在自己身后,正望着这一局棋出神。张居正听到了嫣儿招呼,只是含笑欠欠身,说道,“给翁娘娘请安。”漆黑的眼珠仍旧盯着棋局,并未抬眼看她半分,只伸手取过安媛手中的那枚白子,轻轻落在一片看似被包围尽的死角中,竟然异军突起的做出一个活局来。
“张先生果然好棋力啊,半分不逊当年,” 嫣儿没有血色的脸上竟发烧一样浮上两朵红云,烧的两颊别样艳丽,随即又恢复了惨白的颜色,唯有薄薄的双唇极速抖动了一下,掩不住内心的激烈变化。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来乱了棋局,好似全然不经意的笑了笑,“先生是来找李夫人的吧,嫣儿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薄薄的红裙仿佛宽大的有些不合身了,空荡荡的阔套在身上更显得身躯的娇小。
安媛想挽留两句,却见嫣儿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脚步轻轻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竟似是飘出屋子的。
“嫣儿她最近就是这样,可能心情不太好……”她哑然的回过头来,有些自己化解尴尬的一笑,却见张居正盯着嫣儿的背影,正在怔怔的出神。
“你怎么还没出宫去呢?”隔了半晌,张居正开口问道。
站的近了,似乎都可以闻到他长衫上淡淡的青草香气,仿佛还沾着晨露,安媛没来由的心头一慌,低头说道,“那日本说只是在这澪径轩里小歇一会儿,可晚上却来了个宫中内侍传旨,要我带着铃儿在这里暂住,便在这里住了下来,这些日子除了嫣儿,再没人来过,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住在这里也不是坏事,”张居正略一怔,心下不免一沉,盘算着随口说道,“这里倒是个安静的地方,可以避开不少烦恼。”
安媛沉默着没有接话,转身只临窗看着外面湖上的景致,觉得薄薄的秋意便透过宝扇的窗格泄了进来,薄绡的元色衣衫掩不住点点噬骨的秋寒,凉飕飕的添了许多冷意。她最是耐不住冷的,伸手便关了壁上的细木窗格,可这窗子久无人用,旧木的栓口都卡住了,推了半天也合不上。
忽然有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轻轻替她拔出了窗底的一根木屑,合上了窗格,便有淡淡的语声在她耳边乍然轻响:“嫣儿怎么会在这?”
“前些日子我们才遇到的。在宫里太闷了,幸亏有她来找我下棋,倒也好打发时间……”她轻声答道,抬眼只见面前那只手稳健而瘦长,指腹上有微弯的茧,一看便是经年握笔的手,唯有食指被棉布缠绕了几道,包扎的很是精心,看上去颇为触目。
她的声音一滞,心头骤然浮起一点炽热,乍一回头,眼却被一角青衫的阴影所庇。她不由自主的去捉那手指,满心都是话要问,急急的抬头,担忧的问道,“你手指上的伤是怎回事?”
张居正缩回了手,淡淡的说道,“没什么,无意划伤的。”他的面朝向了窗边,淡薄的暮色云光映接了池水的波光,潋滟一片,看不清什么变化。
安媛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的人,虽然不明白古代滴血验亲的操作办法,却自然明白这样的检测方式是不科学的。有时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能因为是同样的血型,血液也可以相溶;而父母亲生的孩子,也可能血型不同,血液无法溶在一起,这些都不奇怪。于是大殿上的安媛看到了朱三和铃儿的血可以溶在一起,也并不感到诧异,只当是出现了第一种巧合的情形。然而直到她看到张居正手指上的伤痕那一瞬起,才赫然明白这样的结果也许并不是种巧合。
她墨玉般的瞳孔一缩,眼底漾出了一层水纹,似是骤然明白了几分,却很快又酿入了新的迷惑不解,“难道那日大殿上…是你做了手脚?可你…你如何做到..做到的…”她一但想到这些,心中着实恐慌起来,说话也有些结巴了。
“只是一点丹砂罢了。”张居正平静的说道,“古书有记载,血中投入丹砂可以相溶,只是不知道可不可行,时间太紧迫了,我便用自己手指的血做了试验。”
安媛骇然的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无碍的。”张居正轻喟着,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了片刻,漆黑的眼珠中神光微敛,掩住了眸子中的思绪。隔了一瞬,他忽然问道,“你,愿意在这宫里留下去么?”
在平淡不过的话语,听到耳中,却像是惊雷一般。安媛迟疑了半晌,转头看了看床榻上熟睡的铃儿,轻轻的摇了摇头。
“再忍耐些时日吧。”他眼中精光一闪,几乎是微不可闻的说道。
安媛的目光一凛,眨也不眨的看向他。却见他深深地目光很快敛起,伸手轻轻去捻那珠玉一般的棋子,含混的说道,“回头我给你找些棋谱来,若是无聊了,学学这个,能打发不少寂寞。”
晚膳过后,天色已暗。蜻蜓在湖面上低飞,看上去怕是要下雨了。安媛抱着铃儿站在庭院里看了一会儿,只见薄薄的雾气不知从哪里升起,渐渐笼的夜色也迷蒙了,星子闪烁间躲入层层积云后,天色须臾间阴霾下来,铅云低垂,便连晚风也刮的有些薄寒。
安媛正准备抱着铃儿回屋,只见远远的有个消瘦的紫色衣裙的身影风摆杨柳般的过来了,看上去像是嫣儿。很少见她这般晚的时候过来,安媛微自诧异,眼见天色越来越晦暗,急得大叫道:
“快跑几步,莫要被雨淋到了。”
嫣儿的身影一顿,快步奔到廊下时,堪堪是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安媛拉着她往屋里走,着急的冗自埋怨,“你这人,出门都不知道看个天时。要是再晚一刻,可不就被淋到了。”
嫣儿在屋里坐定,瞧了瞧窗外的大雨,面上却带了笑,“瞅着要下雨了,若是独自待在屋里岂不更闷。左右闲着无事,还是来找你来说说话的好,我可是捡着时候溜出来了。”
安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会子你跑了,一大屋子的人又不知道怎么找你呢。”话一出口,她已是后悔,心知嫣儿如今在冷宫禁苑中,怕是身边连人都没几个了。
嫣儿却无所谓的讪笑道,“我如今是孤魂野鬼罢了,这宫里人人都机关算尽忙碌不堪,哪有我过的这清闲潇洒。”
话音未落,萧瑟一阵寒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满地萧索,支架上的长窗被吹的啪啪直响。
铃儿听到这声响,从梦里惊醒过来,小嘴一咧,便哇哇大哭起来。安媛抱着它轻声哄着:“乖铃儿,不怕不怕……”她又是抱着孩子,又要去关窗子,着实手忙脚乱。
“孩子给我抱会儿吧。”嫣儿瞧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
安媛抬头瞧见她脸色虽然仍是不好,但是神色怯怯,看上去很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下微一迟疑,仍旧笑道:“好,你来抱会。”她小心翼翼的将铃儿递到嫣儿怀中的一瞬,只觉得嫣儿的双臂都在发抖。
天边骤然一个轰轰烈烈的惊雷炸响,忽而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霎时半边天都被照得如同白昼。安媛正在合窗的手一抖,勉强笑着回过头去,却见嫣儿也是脸色惊得发白。
“夫人,不好了,旁边的禁苑走水了。”丫鬟紫燕急匆匆的奔了进来,大声的禀报道。
安媛与嫣儿面面相觑,两人都面无血色!
“紫燕,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紫燕是澪径轩里的宫女,跟了她虽然日子不久,却机敏伶俐,很是知道眼色。安媛不愿在下人面前失了分寸,因而吁了口气,只是沉着的问。绕是如此,她脸上也不经变了颜色,心底阵阵发凉,嫣儿从禁苑过来才不过一刻功夫,房里居然就走了水,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紫燕慌忙跪倒地上,口齿便给道,“奴婢刚刚从外头取了花样子回来,路过东华门时,听见许多人都在喊东边走水了,很多宫女太监都往那边跑,看上去乱得很。奴婢心底发慌,怕是咱院子有事,便扯了个小太监问得分明,才知道是邻近的禁苑走了水。”
窗外风雨如晦,澪径轩里弥漫起一层清冷的水气,一排细小的水珠凝在一起,顺着窗沿滑落,滴在水磨地上针般清脆。
安媛勉强笑着向嫣儿道,“电闪雷鸣这般厉害,劈了宫檐也是常有的事。千好万幸是你来了我这里,没平白的受了惊吓。你也不会在冷宫禁苑中待一辈子,这说不定是个好兆头呢……”
嫣儿咬紧了双唇,容色苍白如纸,双手握成了拳,仍不住发抖,清冷月光下看去,甚是惊恐不定。只见她霍然站起,才捻起的黑子又放回棋盘中,容颜惨淡的对着紫燕说道:“去…去看看,我宫里的宫人可在。”
安媛尚是奇怪,直到她骇得破了胆,冗自拉着她冰冷的手宽慰道,“不要担心,今夜的雨这般大,火势不会起来的。最多不过是烧了几根瓦柱而已,待雨停了再回去吧。”说着她对着紫燕使了个颜色,说道,“还不去翁娘娘宫里看看,回来禀报了好叫娘娘安心。”
紫燕惊恐之色难抑掩抑的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娘娘不要去了,禁苑外老远就能看到火光冲天,这么大的雨都浇不熄。救火的人围的水泄不通,可任谁都进不去。说是里面早就烧的一塌糊涂,人是一个都没跑出来的。”
嫣儿强撑着听完紫燕的话,反倒定了神,说道,“这事有些大了,我得回去看看。”
安媛想要劝阻,瞧见她坚定的面色,话语都咽了下去,只点头道,“好,我陪你一起去吧。”“好。”嫣儿感激的对她一笑,笑容中却无不凄楚。
安媛把铃儿交给紫燕,切切的叮嘱了数句,“好好照顾着皇长孙,不得有误。”
紫燕伶俐的一点头,说道,“夫人放心去吧,奴婢领会得。”
正说话间,却见急匆匆的一个高大身影大步流星的挑帘进来。
那人轻解雨麾,露出银灰的团福便服衣角,淡淡的龙涎香里却夹杂了雨水的味道,淡淡的腥气弥漫开来,空气瞬时有些凝固。安媛一时愣住,自从那夜书房外的相遇,他们便生分不少,
她虽说心里从来就对他无甚情意,可心中竟始终存了芥蒂,这些日子不能见到反倒是轻松。此刻徨夜见他急忙赶来,心中更是复杂,不知是何滋味。却见嫣儿轻轻福了一福,端正的施礼道,“王爷。”
来人正是裕王,他略点了点头,抬头见到安媛,面上的急切之色便淡去几分,说道,“原来翁娘娘也在这里。本王在内阁中替父皇处理政事,听闻东苑走水了,便过来看看。”
他说的轻描淡写,在场的人却都知道,内阁在三大殿外的南阁之中,离此距离并不近,这般快的便能赶来,这份焦急之情显而易见。而那眼眸中的关切心焦、情致缠绵,见到安媛后的如释重负,更是明眼人一眼可见得。安媛见他如此急状,心中感动,却不愿领情,略一点头,只道,“并不是东苑失火,是在禁苑。”
“王爷这是关心则乱,怕是连是哪儿失火都没听清就赶到李夫人这儿来了,”嫣儿强笑着说道,她轻轻把手从安媛手中抽出,脸色苍白望着眼前二人,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李夫人真有福气,若是我姐姐当年能得到半分这样的恩宠,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了。”
“嫣儿,你误会了……”安媛面上一红,忽然听她提起翁氏,心里很是不安宁。这些日子来从未听她问过半句,也不知她是否知道翁氏已去世,自己迟疑了几次都未提起。如今听她语气,倒像是知道了些因由。
“是又如何,”裕王听了这话,豁然转过身来,气定神闲的瞧着她,只是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都是冷意,“李夫人如今抚养的可是本王的独生爱子。爱屋及乌的话,娘娘难道没听说过么。”
爱屋及乌,意中所指也不知是安媛还是铃儿。嫣儿的眼眸一暗,转向了墙角处紫燕怀中抱着的睡得正香的铃儿,眸光一亮,声音哑然道,“是我糊涂了。王爷的爱子在此,自然是要关心则乱了,”说着她有意无意的一叹,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要是我姐姐的孩子能平安诞下,如今怕有这么大了吧。”
裕王索性住了声,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安媛越听越是不妥,想要出言解释几句。却见嫣儿笼着手站窗下,轻轻的一笑,“那就不妨碍王爷和夫人叙旧了,臣妾还是回禁苑去看看。”
说着,嫣儿头也不回的往屋外走去。
外面风雨如注,她消瘦单薄的身影却很快消失在雨帘之中。
“你真是!”安媛恨恨的瞪了裕王一眼,也不及责怪他,捡了把油纸伞便追出屋去。
裕王瞧着她远去的身影,怅然无语的摇了摇头。转目只见窗边乱了一盘棋局,他伸手捡了那盘上的棋子,怔怔的瞧着出神。
“王爷,可要抱抱皇长孙?”紫燕乍起胆子,轻声问道,瞧见裕王脸色不愉,抱着铃儿欲讨他欢喜。她本来生的清秀,蛾眉都照了安媛的样子细细描过,露出的一截修长颈项藕白如雪,灯下看去,别有几分楚楚动人。
裕王深邃的目光淡淡的瞧向了襁褓里的孩子,忽而又转到抱孩子的那个怯怯侍女身上,难得的破颜一笑,“难为你了,倒是伶俐。”
紫燕缩了缩身子,心里竟有些惶恐与期待,她深深地垂下头,瞧着那银灰的团福袍角上密密匝的福字,仿佛勾连出心里的一根银线。再抬头时,房里却只剩了她一人。
她心里霍然有些失落,如同摇曳的灯柱,霎时一闪。
禁苑本是宫中冷清僻静的所在,殿房都不宽敞,屋檐早已破旧,原是给失宠犯过的妃嫔静心悔过的所在,日积月累,沉淀的戾气太重,不合宫中规制体面,故而仁宗朝便揭了黄瓦,改为绿瓦,降了仪制。后来这里的宫殿房屋年久失修,墙瓦上的彩绘大多剥落了,便是连檐头青蓝似玉瓷般的角兽也失了生气,昔日耀眼的琉璃也都露出了青灰本色,看上去很不美观,与周遭华美的殿阁差距太大。也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在这禁苑四周广植高大参天的树木,常年绿林如荫,遮蔽了绿色的琉璃歇山单檐顶,如此却也更显得幽深僻静些。
安媛赶到禁苑时,只见禁苑前诺大一片空地上都站满了人。冲天的火势刚刚熄灭了些,倾盆的大雨也住了。四面的檐角都在滴水,更能显得中间诺大的殿阁被烧过之后冒着青烟,刚走得近些就能闻到一股焦腐恶臭的气味从里面透出来。
张淑妃站在众人之中,光滑的变环望仙髻永远都是梳的一丝不乱,头上端正的簪了累丝赤金飞凤的十六翅宝钗,一身朱紫彩描祥凤的翟衣在身,真真是虹裳霞帔步摇冠,如鹤立鸡群般醒目无处不显出她高高在上的地位。中宫暂缺,她是六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嫔妃,一向负责管理内命妇的事物。此刻后宫出了事,她自然是要第一个到场的。
“你们是怎么看管的禁苑,这火势何时而起?毁了多少殿阁?有多少宫人死难?”只听张淑妃朗声在责问着掌事的太监宫人,言语犀利,很有威严。
掌事的太监不敢隐瞒,略一迟疑吞吐,仍旧躬身说道,“回禀娘娘,这次是天火,起的太过突然。奴婢等觑见火光,匆匆赶来之时,禁苑内所有屋阁尽皆烧毁,并无一人逃出。”
人群中起了一片窃窃议论之声。禁苑虽是冷宫,除去驱逐入内的嫔妃,侍候的宫人不说有数百,少则也有数十人,如今竟皆死难。现在人人都能闻到那股子浓烈的烧焦皮肉气味,思之只欲作呕。
安媛从旁微微合上双目,心底长叹一声,这样大的雨都浇不灭的火势,必然是人祸而非天灾。
禁苑中死了这么多人,着实不好交代。张淑妃微一沉吟,虽然这其中大不乏她的情敌死仇,然而毕竟是她管理后宫的过失。她心中飞快的转着念头,凤目扫过众人,略带威严的轻声一咳,人群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人群外一个紫衣的身影上,她的目光豁然一亮,伸手齐了齐鬓上微乱的碎玉金流苏,扶了身边宫女的手,款款走了过来,面上如同漾了一池春水,温和如旭日春风般浅浅的笑道,“这不是翁妹妹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是臣妾。”嫣儿身形一动,便无声息的到了众人之前,她眼中有晶亮的光芒闪动,“倒是淑妃娘娘,许久不见了。”她声音柔和,态度致雅。一瞬时,安媛有种错觉,只觉得她今日不是往日里形容枯槁、单薄瘦弱的模样,她的衣光润泽,容色美艳,依稀是许久前似曾相识的样貌。
张淑妃听她答的干脆,反倒拿捏不准她的来头,迟疑间只是试探的开口笑道,“妹妹不是在禁苑中静养么,怎么有空出去走走。”语气虽温和,话却是尖锐的,宫中犯事的嫔妃须在禁苑中禁足悔过,不得出门半步,嫣儿的擅自离开是犯了宫规的。
安媛不禁为嫣儿捏了把汗,上前几步,笑着开口道,“淑妃娘娘,是臣妇见今日云积有雨,于是特意邀请了翁娘娘去澪径轩对弈小坐。”
“这般大的雨,翁氏庶人还要私离禁苑,未免也太大胆了些。”张淑妃锐利的眼锋瞬时扫到安媛身上,略一停顿,却收敛了笑容,面色严肃起来,“而且竟然有这般巧的事?怎么李夫人前脚邀了翁氏庶人,禁苑后脚就失了火?”她一听说只是安媛私自约了翁嫣儿,并不是奉了上面的旨意,当即便放下心来,称呼也换成了翁氏庶人,不再有半分客气。只见她柳眉倒竖,目光灼灼,直逼着安媛,语词严厉,大有问罪的意味。
“你….”安媛不料她竟然意指起火与自己有关,到是被问的一时语塞,面上通红,鼻尖上浸出晶莹的汗珠,窘迫的不知该怎么应答。
“淑妃姐姐,臣妾若不是私离了禁苑,此刻怕也成了这乱石墙瓦堆中的一具孤魂了。”嫣儿恍若未觉张淑妃话中的敌意,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说道。
张淑妃没想到嫣儿竟敢出言顶撞自己,倒气极反笑,细长的凤眼中泛起凛凛寒光,“谁是你的姐姐?你莫不是鬼迷了心窍,居然敢用这种口气和本宫说话。你眼中还有没有半分宫中的法纪?”近来新晋的宫妃年轻貌美,张淑妃在宫中已是久无宠爱,总觉得下人对自己的态度也并不如从前恭敬了。于是此时张淑妃站在一众宫人之前出言训斥嫣儿,口气咄咄逼人,便有立威的意思。
“淑妃娘娘究竟是在担心宫中的规矩,还是不愿见到臣妾能够死里逃生出来?难道这禁苑中数十条人命,都唤不回堂堂主管宫事的淑妃娘娘的一点良心么?”面前的嫣儿的头抬的很高,目光中寒意越来越冷,语气亦是冰冷刺骨的,眼角眉梢都透出几分高傲不屑,大有挑衅的含义。人人都不满张淑妃在宫中嚣张声势,此刻听翁嫣儿这样说,都心里暗暗觉得痛快,却无人敢符合一句。
“你这贱婢。”张淑妃气的语结,脸上一阵红一阵黑,颜面大是挂不住了。她心里恨极,高高的扬起玉掌,指尖的缕丝护甲上的金珠闪着点点寒光,狠狠地就朝嫣儿的粉面上刮了下去。
谁料嫣儿并不多闪,异常清脆的一声,她的脸上落下了重重的五指掌印。嫣儿的脸上飞快的变幻了错愕,惊异,羞辱,伤心等诸多表情。可只有近在咫尺的张淑妃分明看见,嫣儿的眼眸中分明闪过一丝得色。她愣了一瞬,却见嫣儿已是捂着左颊重重的倒在地上,一身清淡素雅的紫裙尽皆染污在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