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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0.醉醒高台倾离觞 ...

  •   风雨交加的深夜里,大门被咣咣叩响,张府的管家还恍然以为是听错了,再仔细去听,却真是有人在敲门。张伯年纪大了,眼睛本就不好使,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打亮了火石,借着火光向门外看去,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门口,衣衫都湿的透了,头发贴在额上,看上去狼狈不堪。张伯却瞧着只觉得眼熟,仔细又看了一瞬,赫然是去年来过府里的那位姑娘。他想起当时把这姑娘推辞走后,公子大是失望而焦急的神情,故而不敢怠慢,客客气气的把她迎进前厅。

      张伯陪着笑脸给她让了座,还未来得及侍候茶水问个姓名,那姑娘一抹头上的水珠,急急的说道,“叔大在家么,这孩子病的不清,想请他帮忙诊治一下的。”

      张伯大吃一惊,这才发现姑娘的怀中还抱了个小小的婴儿。他愕然的愣了愣神,赶紧说道,“姑娘去书房稍等,我这就去请公子来。”

      张家的书房平日从不待外客,厅内的器物都是主人自用,因而不同于前厅的富丽堂皇,这里却清简朴素的紧,一概器物都是竹制。一壁靠着几张竹架,上面堆满了书卷。另一壁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张金镶玉的青绿竹榻,榻上还有副棋局未收拾,一应棋子都是青竹与墨竹所制,
      旁边放了几张矮脚的镶玉竹凳,看上去很是清爽怡人。然而安媛却无心去打量这房中的布局,她抱着孩子坐在榻边,满心都是惶恐焦虑。

      张居正踏入前厅的时候,看到那女子正斜倚在金丝镶翠玉的竹榻边,一身素裙浸满雨水,暗夜看去更显得清冷。她满脸的焦急之色未褪,却只是俯身低声哄着怀里的孩子。抬眼间瞥见了他进门,皂青的长袍洗的干干净净,在眼前一晃而过的熟悉。她赶紧站起身来,满脸的水渍未敢,嘴唇还冻得青紫,声音中却带了哭腔,“叔大,孩子病了,你快看看他怎么了。”

      只一刹那的功夫,她眼中噙着的晶莹泪珠便落了下来,滴滴如水晶般,霎时划过如玉皎白的脸庞,浸湿了孩子的被褥。仿佛无形的针刺了刺心间,张居正微有些出神的一怔,看到她冻得瑟瑟的身形,不容置疑的转头对张伯吩咐道,“去厨房端一碗姜汤来,让安姑娘服下去。”

      “我不用……”安媛焦急的说道,目光一触张居正清泠微凉的眸子,声音却不由自主的低下来。

      张伯端来满满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有些迟疑的站在安媛面前。姜汤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在浓浓的雨气中,极为馥迷的味道。安媛接过了碗,有些犹豫的瞧着张居正,见他冷冷的看着自己,眼眸中全无可商量的余地。她端起碗一饮而尽,喉中火辣辣的痛,然而顷刻间便觉得一股热热的暖意在五脏六腑间散开,人瞬时不觉得那么寒冷难捱了。她顾不上自己,放下了碗便抬眼的望着他,满眼的祈求之意。

      张居正却看也未看她一眼,大步走到竹榻边,揭开孩子的襁褓,一手搭在孩子的额上,细细的查看着。安媛瞬也不瞬的瞧着他,见他眉头皱起,却起身去书架顶上取了一个小小的竹盒子,打开来熠熠生辉,却原来是一盒金针。

      他先在竹榻一侧点上一个小小的香炉,散出淡淡的馥郁香味,接着他右手快速的捻针,修长的手指上下飞舞,在孩子的额上,腕上施下了十余枚金针,他手法娴熟,认穴又准,这一盒针施完,头上却也浸出了密密的汗,约过了一刻钟,那支香渐渐燃尽,他便快速的收了针。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孩子施过针,果然止了哭声,也不在如先前那边睡梦中喘个不停,竟能安稳的入了梦乡。

      张居正这才停了手,眉头略舒展些。他走到桌边,拿起笔开始刷刷的写着什么。

      安媛长舒了一口气,望着孩子脸上的潮红似乎也褪去了些,这才觉得双腿早已如灌铅般沉重,如释重负的在榻边坐了下来,目光却仍然半刻都不离开襁褓中的孩子。

      “……他就让你这样冒着雨跑出来?”半晌,书桌旁的张居正方才开言,声音淡淡的,却不无涩然的意味。

      似是背后涌起了一阵寒意,肺腑间一阵翻滚,身体内止不住的刺痛,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掩着口也无法遮掩声音咳嗽的颤抖。

      “今晚你就在这间屋子里住下吧,这方子回头可拿去抓药,若吃的不济事,再来找我。”他不再等她的回答,快步走到她面前,将一张薄薄的素金笺折在她手中。

      安媛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他说的这方子是给自己的。她正欲问铃儿的病如何,却见那皂青的身影早已飘出门去,仿佛猜到她心思一般,远远的说道,“孩子的病无碍了,回去调理些清淡粥食就可好。”

      翩然飞舞如金蝶的黄叶便要落尽了,从一叶落而知秋,秋尽最后一片黄叶婉转低回的无声落下,不过短短的数十个日夜,紫禁城里却又似换了一番天地。轻薄的霜气笼罩了每一角砖瓦红墙,鸦声照例嘶哑的啼叫,戛戛然仿佛是沉重的压迫,落在人们心头。自从那日铃儿病后,第二日起,安媛便找了个借口,带着孩子搬回宫中澪径轩的住处了。

      傍晚时分,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洒下,京城瞬时笼罩在一片苍茫的寒意中。青云宫里却是红烛高烧,繁华富丽更甚往昔,宫中妃嫔贵妇纷纷呈上了名贵的礼物,无不都是来恭祝翁嫣儿的复位。

      嫣儿的复宠,张淑妃的失势,都只是一夕之间的事。一日天上,一日地下,这就是帝王家的恩宠无常。皇城里的人们最是惯于经历这样的事,久而久之,早已都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依旧趋炎附势的去巴结着身在高位的人们,而落到谷底的,无论曾经何等显贵,都会很快的被人们集体性的失忆。

      安媛本不愿来凑这样的热闹。奈何嫣儿偏偏没有忘记她,专程令人去澪径轩下了帖子,请她也来青云宫中参加宴会。安媛左思右想,身边找不到什么名贵的礼物可以呈上,便亲自下厨做了一锅炙煮,专程送到青云宫来。

      远远的刚走到大殿外面,却见里面热闹的笑语喧嚣,顺风送了出来。

      “恭喜娘娘授了贤妃的位,这可是四妃之首,难得的尊荣。可见陛下对娘娘的爱重,”里面传来一个老迈的女子声气,安媛听着她的声音觉得有些陌生,只听那女子续说道,“臣妇萧氏特此备上了东海明珠一斛,二尺高的红珊白玉螭树一株,特此来贺娘娘的大喜。”

      “徐夫人真是太客气了,”嫣儿的声音淡淡的传来出来,声音虽然不高,却很是诚挚,“金枝红珊瑚是海中至宝,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份心意本宫实是感动。”

      安媛心下明了,这位徐夫人想必就是徐阶的夫人萧氏,徐阶虽然贵为文渊阁大学士,他的夫人却很少进宫拜谒后妃,此番想不到能凑巧遇到。

      正疑惑间,却听有个年轻尖利的女子声气快语道,“二尺高的珊瑚树有何稀罕,臣妇此番专程献上九尺高的玲珑金枝珊瑚宝树一桩,以表严府上下对娘娘的忠心。”

      这声音入耳却很是熟悉。安媛诧异的向宫内瞧去,却见一个窈窕高挑的女子站在堂中,身着一袭明丽的泥金丝的鹅黄色衣裙,长长的芙蓉缎裙裾曳在地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隐隐有些透明的光泽,却由金丝银线勾成镂空的花状,远远看去如同在裙上开出一朵朵幽静的凤尾花。

      严府里自欧阳夫人去世后,还有哪位女子可以掌家?安媛立在门口,只是沉吟思量,却见那女子一合掌,略带一丝骄矜之色的转过神来,正吩咐身后的丫头婆子呈上了一个金漆的托盘。

      金漆盘中的锦布一掀开,赫然露出一棵华贵琳琅的宝树来,通体红翠,装饰满了玛瑙珍珠等物,比旁边徐夫人献上的那棵白玉螭树不只高了两三倍,这宝树不但大,且光晕更亮,珠光熠熠间,映的诺大的殿堂都亮堂了许多,耀的人简直睁不开眼目。

      徐夫人霎时满脸通红,富态的圆脸上都是羞愧之色,站在一旁只是不敢言语。

      “严夫人费心了。”嫣儿的眼锋里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不悦,却笑的依旧清浅温婉,如三月里和煦的春风拂在心间,轻轻扬扬,翩跹有致。她的衣裙服饰却很是简单,只是素色的紫纱宫装,头发束成婉约的寿字髻,看上去不像是后宫的嫔妃,倒像是修道的女姑子。她的起居用度都比张淑妃简约许多,可偏偏面上的笑容不减往昔的清瘦淡薄。她看了一眼严府呈上的九尺高的珊瑚树,只是漫不经心的呷了一口茶,走到门前顺手牵过安媛的手,只是嘘寒问暖的说道,“皇太孙一切还好?”

      安媛被她拉着向前走了几步,恰与那鹅黄衣裙的女子不甚擦肩。那女子尴尬的一抬头,两人目光相触,却都各退了半步,异口同声的说道,“怎么是你?”

      一时间,两人都僵持在原地,到底是安媛反应快,恭恭敬敬的向那鹅黄衣裙的女子施了个礼,低声问道,“严夫人安好。” 这女子虽然换了衣着装扮,但眉目神情,却依然是当日里在严府的样子,瞧她蛾眉杏目,神情妖冶的模样,不正是严府中的素馨么。安媛心底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么快素馨就扶了正位。她脑海中忽然闪过欧阳夫人精明历练而又慈祥善良的模样,记得当年曾经为了自己打过眼前这个素馨,不知道时隔许久,她可还记得此事。

      “原来你们原来就认识啊,倒省去了本宫介绍的功夫。”嫣儿微微惊异的她们俩。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果然素馨的眼眸中瞬时流转出一抹愤愤的表情,她伸着手指着安媛,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夫人由裕王府入宫,独立抚养着皇长孙。由陛下亲自下诏封为夫人,严夫人难道不知道么?”一旁的徐夫人不失时机的还击道。人人都知严夫人欧阳氏新丧,这女子乃是续弦,位份尚浅,想来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的出身。

      素馨面上顿时有些僵住,神色也不自然起来。徐夫人却矜持的退了几步,恭敬地站在了朱红的柱子旁,反倒显得素馨张扬的样子引人注目。

      安媛不免对这位徐夫人留上了心,只见她五十来岁的年纪,很是富态的身材,穿着一件天鹅丝绒的宝衫,面相也是一团福气的很是喜人,若不听她说话,就如一位寻常的乡绅太太一般,真不像一位一品大员的夫人。

      到底还是嫣儿出面解围,笑着对安媛道,“李夫人又给我带什么好宝贝来了,快呈来看看。”

      安媛微有些尴尬的呈上了一个热腾腾的石锅,干巴巴的说道,“臣妇别无所长,只能亲手做了一锅炙煮,实在太过微薄了些,望贤妃娘娘不要见怪。”

      一旁的素馨瞧见安媛送的礼物这般寒酸,便轻蔑了“哼”了一声,以示不屑。安媛更是觉得尴尬,端着石锅不知如何是好。

      “既是夫人亲手所做,已经足感盛情,”嫣儿微微一颌首,吩咐左右宫女接过那石锅,“这炙煮先端到本宫的桌上去,等皇上来了再一起享用。”

      安媛心里一热,有些感激的抬起头来,却见嫣儿也正瞧着自己,乌色的眸子里光晕流转不定。

      此时宫中贵妇鱼贯而入,皆是手捧珍宝前来恭贺嫣儿的复位,种种阿谀奉承之词顿时塞满大殿。嫣儿自是去应付不暇,只听礼乐之声大作,悠扬的丝竹扬起贺颂的曲调,转眼已是到了开宴的时候。

      因为参加夜宴的都是女眷,各自言笑晏晏倒也并不拘束。嫣儿居中在主位上坐下,在侍女捧来的赤金云子盆中浸过了手,方才澹然笑着开口道,“今夜乃是本宫的家宴,诸位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太过拘礼,放量而用便好。”

      安媛独坐在末席不起眼的座处,眼见来的宫中贵妇甚多,便是裕王的王妃福华也到了,都是身着正统的瑞锦濡裙宫装,热热闹闹的挤满了大殿,都并不起眼。

      然而嫣儿下手最显眼处坐着的却是素馨。平时素馨就最爱出挑,此时她姗姗然站起身来,捧起酒盏笑道,“娘娘千秋鼎盛,又逢晋位大喜,臣妇谨表率诸位内命宫妇,向娘娘进一杯,祝娘娘芳华永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严嵩乃是内阁首辅,他的夫人自然是百官命妇之首,这酒若是严嵩的先夫人欧阳氏来敬,自然是没有什么错处。可是素馨不过是严府的一个出身卑微的通房丫鬟,纵然有严嵩宠爱抬举做了姨娘,到底还是个未扶正的侧室,人们看在严氏的权势气焰上人人都笑脸相迎叫她一声严夫人,但心里却都不知是怎样的鄙夷。偏偏素馨不知高低,还要掐尖出挑,此时见她洋洋得意的立在人群中,鹅黄的宫装配上千叶簪金的大牡丹翠头,华贵夺目的简直要超过了坐在主位上的嫣儿。立在安媛身后的紫燕忍不住尖刻的小声嘟囔了一句:“若不知道的,准以为这是明媒正娶的严夫人呢。”

      安媛心下觉得不妥,便睨了紫燕一眼,低声斥道:“快住嘴,胡说个甚。”

      远处的素馨脸上微微一红,也不知是否听到了紫燕的话。但她心知有翁贤妃撑腰,也并不放在心上。

      果然,主座上的嫣儿目中光华灼灼,粲然说道,“这金桂酒是本宫的最爱,原是要在小雪那日取了雪水,又在端午那日太液池边的金桂树上撷了桂花酿成了酒,于重阳日捡个背阴的山头储埋三年,才能取出饮用。此酒入口绵柔甜腻,却最是容易醉人。本宫初入宫时,第一次饮此酒就过了量,竟然沉沉醉去……”说着,她抬眼四顾,像是寻着什么人。安媛听她提起旧事,蓦然心中一动,想起当年自己和嫣儿酒量都浅,空居青云宫时曾经喝的大醉。此时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触,各自沉思前事,眼眸中都多了几分温柔神色。

      “……说起来本宫也有些年头未能尝过此酒了,今日心中欢愉,就是放量了饮些也不大打紧。”嫣儿说着笑盈盈的接过了素馨手中的金杯酒盏慢慢饮了,又取了一个碧玉琉璃杯盏,慢慢的斟上了酒,笑道“严夫人操持家事也是劳苦功高,同饮一杯可好。”

      素馨没想到权倾一时的翁妃会这般亲和的对自己示好,顿时受宠若惊的接过碧玉盏,眼眸中具是奕奕神采,她端的是一饮而尽,将杯子向四周照照,便得意洋洋的落了座。

      酒过三巡,歌舞如画,觥筹交错间,众人都是女子,各各脸上都有些红晕,满目春色,各自不胜酒力。

      只听席中的素馨忽然开言道,“贤妃娘娘,今日您的大喜之宴,枯坐饮酒未免无聊,不如臣妇们以酒盏为令,击鼓传花,若花落谁处,谁人便表演个技艺,就献技以博娘娘一乐,娘娘以为如何?”

      嫣儿含笑颌首道,“如此甚好。”

      素馨见嫣儿支持,胆子更壮,便笑着对身旁的福华说道:“臣妇卑微,不敢自居,还请裕王妃来做个令官,与我们评判评判如何。”

      福华也是一笑答应。自有丫鬟送来了银丝编成的羊皮小鼓和金瓜小锤,又取了一朵硕大艳丽的丝绒芙蓉花。

      福华转过身去,橘色的瑞锦濡裙曳在地上,显出了腰肢柔美的曲线。只听她手起锤落,鼓声叮咚而响,众人皆是急急忙忙的传花,这一轮花传到了素馨手上。

      众人都还在诧异,嫣儿先是笑了,“出题的活该作茧自缚,这一轮的惩罚你可断断少不了了,你自己说,献个什么技?”

      素馨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将那丝绒大花放到一边,且笑道,“臣妾最是驽笨,只是略通歌舞。就献上一阕羽衣舞,还请娘娘笑纳。”

      听素馨这么说,安媛不免撇了撇嘴。素馨说是“略通”,实在是太过谦虚,她与舞技上浸淫数十年,早已是严府的舞姬中最佼佼的。果然,她换上了一身舞衣,衣上金铃微微一动,便清越而响,她踏着铃声起舞,一曲羽衣舞,如风拂杨柳,如沙回清州,时而似雷霆时收震怒,时而似江河风回曲折,凝了清澈之光。

      一曲舞毕,素馨整理了舞衣重回座上,众人尽皆如痴如醉,纷纷为她风采而折倒,再瞧向她的眼光都多了几分刮目之意,便是含笑而看的嫣儿也不住点头,深深赞许她的舞技,说道,“严夫人的舞姿果然能动四方,本宫可算是饱了眼福。就为此舞当浮一大白。”她举起了酒盏,轻轻啜了一口。

      鼓声叮咚又起,丝绒花在各人手中传动。眼见这殿前献技乃是露脸的一个好机会,许多身怀歌舞之技的贵妇都不免精神振奋,有意一展绝技。

      然则安媛却在鼓声中似听到极轻微的金铃声响,鼓声止时,这丝绒的大芙蓉花却是恰好传到了嫣儿的桌上。安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去看向福华时,却见福华恰恰转过身来,含笑看着席上众人,神色温柔婉丽,如常一般。

      嫣儿顿时面有不愉,她身份不比往日,怎能在大殿上献技给众位命妇。素馨反应也快,笑道,“这花也眷恋美人,故而有意留在娘娘手中吧。却也不能浪费了花儿的美意,不如让娘娘做个出题官,下一场这花落到谁人手中,就需要完成由娘娘出的题了。”

      嫣儿果然含笑答应,众人也都是附议叫好,便是首座上的徐夫人也是微微点头,看向素馨的眼光多了几分不同。须知素馨是歌姬出身,又一直侍奉在芙蓉阁中,酒宴上娱乐应变这一套,恐怕没人比她更快了。

      福华含笑击鼓,鼓声密密匝匝,如同初春的雨点般均匀悦耳。安媛留神去听那金铃之声,果然金铃轻轻响了一响,鼓声瞬时而止,这丝绒大花却是堪堪落到自己手中。

      素馨轻声一笑,眉目间却无不嘲讽的说道:“李夫人深得裕王的爱重,膝下又有皇长孙为伴,想必一定会有过人之处……”此言未尽,众人都是一脸暧昧的窃笑之意,便是拿着金瓜锤回到自己座上的福华也是双肩轻耸,露出一丝不屑之色。

      安媛大是窘迫,慢慢的的勾下头去,心中只觉得羞愤难当。素馨果然是睚眦必报,她默默地想,却寻不出什么来反驳。

      “贤妃娘娘,请您出个题吧。臣妇们也好看看李夫人的表现。”果然素馨转过头去,无比谄媚的向嫣儿说道。

      嫣儿微微一怔,目光瞧向坐在席末的安媛煞白的脸色,转眼又看到自己的座席上放的那锅还冒着热气的炙煮,眉目间有了些不忍之态。

      福华不动声色的仰头瞧着嫣儿,背对着重燃看不到什么表情。

      嫣儿的目光乍然一黯,心中冷如硬铁。她唇角轻轻扬起,眼底骤的闪过一丝凶光,唇间的话语却是轻快而柔软的:“本宫与李夫人也不熟识,没有什么题目要出的。要不就赏赐李夫人一碗金桂酒吧。”

      安媛微微发怔间,只听素馨拍着手娇声叫好道,“到底还是娘娘最风雅有趣,御赐的佳酿可是好东西,李夫人白捡便宜得了这样的好处。干脆娘娘也指派臣妇一个差事,来侍候李夫人用酒吧。”

      嫣儿含笑点点头,算是默许。素馨目中烈焰一闪,却是杨柳般轻柔的腰肢一摆,姗姗的走到殿下去了,不多时,她捧上一个斗大的海碗来。众人看了都是一惊,只见那海碗通体乌沉沉的,竟是整只的牛角所制,看起来珍贵异常。然而这碗却实在是太大了些,素馨说是捧在手里,到不若说是抱在怀里。满殿的人看到这碗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老天,到底是从哪里寻了这么个东西来。

      安媛有些迷茫的看着素馨,心中暗自盘算,一斗便是十升,虽然古时候的计量单位略小些,但这一碗注满,怕不有足有两三斤了。那素馨果然不负众望,见翁妃点头示意,便娇笑着把海碗搁在红木几案上,抱起酒坛就往碗里注酒,她手上的羊脂玉环触碰到酒坛,叮当作响,甚是好听,而那坛子里的酒正涓涓的注入碗中,不多时,酒坛渐渐见了底,那牛角海碗堪堪好也满了。

      “李夫人,请用吧。”素馨将海碗置到安媛面前的矮几上,唇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掩饰不住心底涌上的快意。

      安媛抬眼去望嫣儿,然而两人的距离相隔太远,她模模糊糊的看到高台之上有一个衣光艳丽的衣影,却瞧不清那高高凤座上的女子面容神色。

      她静静的等了一瞬,似在祈祷那人会改变主意,便如许久之前一样,姐妹间从无嫌隙,只有尽心尽力的相互扶持。

      也许只等了一瞬,也许却是许久的漫长。终于有人等不下去了。靠前的席位上,有年老女子略不忍的声音:“娘娘,这碗是否太大了些。李夫人怕是消受不起。”那是徐夫人的声气,安媛感激的向她投去一瞥。心中却是一紧,连从不相识的旁人也关心,难道嫣儿竟然一点也不顾旧情么。

      “徐夫人此言差矣,娘娘赐酒,这是天大的恩赐。李夫人难道还能拒而不饮,如此的不领情面么?”福华的神情总是淡淡,偏偏话中的犀利直刺到人的骨子里。安媛微微诧异的向她瞧去,只见她的面容娇美如初,只是衣着却似是变了很多,不再是从前做女儿时那样张扬耀眼的服饰,只是素色的寻常宫装,便连性子也似是变得平和起来,过往的骄矜傲气仿佛都消磨了,人也萧索了许多。

      “还是裕王妃娘娘出身高贵,最识大体。”素馨深以为然的叹道,眼锋却瞥向了安媛。

      安媛不去理她,目光直定定的投向凤座上的女子。嫣儿似是挨不过这目光的炙烤,忍不住偏过头去,慢慢却清晰的吩咐道,“这海碗也太大了些,李夫人饮起来多有不便,去取些小盏分给她饮就是了。”

      “臣妇省得的,”素馨甚是伶俐的答道,迅速的取了几个小巧的金壶来,她将酒倒入壶中,竟然一滴未撒,动作很是干净利落。

      “严夫人动作这般娴熟,倒像是常做这活的。”安媛心中气苦,忍不住出言讽刺道。

      素馨被刺到心病,须臾间眉心隐隐有怒气升腾,但她好容易难耐住了,迅速便恢复了正常,浑然像没事人一样,笑盈盈的端起了金壶递向安媛,眼中有只有彼此才能看到的寒芒闪过,柳眉一扬,笑道:“李夫人快饮了吧,可别这么磨磨蹭蹭的,满殿的人都等着您饮完了,还要继续玩那击鼓传花寻趣呢。”

      安媛心知今晚定然无幸了,这哪里是饮酒,全然便是要命。可她不愿被所有看着她投罗网的人瞧低了,便镇定的伸手向那金壶,捧到唇边时,似是余光瞥见上座的徐夫人一脸不忍的神情,心底无声的叹息了一瞬,只觉得酒香芳馥,扑鼻的醇美。

      “夫人……”一旁的紫燕轻声唤她,大是不忍。

      安媛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目光中全然是嘱托忍耐的含义,若我有不测,须得顾及铃儿的平安。

      紫燕重重的点点头,大大的眼眶中却含满了泪。

      如此佳酿美酒。

      饮一杯是唇齿留香。

      饮一壶是神仙之福。

      饮一斗,却恐怕是天下最大的痛苦了。

      安媛闭上了眼,大口大口的往口里灌着。素馨动作也爽利,一壶接一壶的斟满,速度竟然丝毫不比安媛慢多少。安媛初时还能觉得舌尖发麻,心中数着饮了多少。可饮到后来,口中全然无味了,胸腹间似有团火在烧着,满腔都是一股积郁之愤,无法消泻。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觉得眼前有团嫩黄的衣袖在摇摆,似是手脚麻利的还在斟酒。

      “李夫人可要歇歇,这样喝酒怕是受不了的。”徐夫人忍不住又开言道。她到底心软,此时见安媛的面色苍白,仿佛越饮越冷,腿力也有些不支,看上去是撑不下去了,便冒险再劝。

      “徐夫人休要扫兴,”素馨连连冷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手上功夫丝毫不慢,“这是娘娘赏赐的恩典,李夫人喜都不及,哪里能醉。”

      安媛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酒量。并非她酒量太大,而是实在太小。旁人喝了半斤才熏然,她浅呷一口,一样有此功效。

      过去嫣儿曾笑过她,实在不知道你倒底是半杯的量,还是一杯的量,每次竟然真真是一口喝完就倒地不行了。

      可此时她确实在是超水平发挥了。这一壶壶的灌下去,竟然还是未到。虽然头痛的几乎要裂开了,可还是不愿听素馨的刻薄言语,只是取了酒便饮,喝的更加急了。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壶,安媛只觉得浑身发热,头痛的简直要裂了开,眼中只是发花,看人亦是两重影子,模模糊糊,影影罩罩间哪还见得到人影。恍惚间,似是有人夺下了她手中的酒壶,大声的说着什么,只是她全然听不清亦看不清。

      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醉的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安媛终于幽幽的醒了过来,触手可及的是柔软的温暖的锦被,软软的裹在身上,暖和中透出淡淡的香味。她努力回想着自己如何会在这里,模模糊糊的印象仿佛是喝了许多的酒,就连嫣儿与素馨的面容也生动的跃在眼前,可在之后呢,她便不醒人事,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环顾四周,却是身在一间幽静清雅的小屋之中。屋内四壁都拉了厚厚的帷幕,将外面的光线挡的严实,屋子里只是黯淡的景象,老旧的红木几凳上,摆放了简单的几个青瓷器皿,看上去很是清幽,只是光线太暗,也不知道是白日还是黑夜了。

      有那么一瞬的失神,她只觉得这个地方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是曾经到过的地方。她努力地回想,却觉得头仿佛要裂开一样,略一回想,却是头痛不已。

      正在此时,门轻轻的被推开了,一丝温暖的光线顺着门楣泻入室内,带来零星的一点光亮,均匀的泻在硬如黑墨的地上,却瞬间被地面吸去温暖,只余冰冷的光晕越扩越广,渐渐出现一个清冷的身影。

      云白天青的碧锦衣角,滚满了纹兰回字的金线绣边,一抹紫金香屑的丝绦闲闲的垂在腰间,颀长的身影亦被光亮的镀上了一层淡雅温暖的晕圈。来的人是….她眼前一亮,忍不住唇边就要有了笑意,却做了个异常痛苦的表情,俯身蜷缩在窗上,仿佛病的很是难受。

      那人见状果然心急,快步的走到床榻边,三根修的齐整的细长手指搭在安媛的手腕上,他阖上双目略微一怔,疑惑的问道,“你的酒醒了?从脉象上看还算平稳。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安媛抬起头来,露出一丝愧疚的神色,“这次又偏劳你了。”

      他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却不愿责怪她,略点点头,清冷的说道,“没事就好,这几天多喝点清淡的粥食,再过几天脾胃休养的好了,就没事了。”

      她轻声问道,“叔大,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目光专注,可却难掩他眼眶的暗淡之色,看上去很是疲惫。他定定的望着安媛,唇边也渐渐拉出一抹柔软的弧度,“此处是涵茗堂。”

      “涵茗堂?”安媛微微一怔,这地方她从未来过,可不知为何,顷刻间心里却有了些不安,她急急的披衣起身,便去蹟地上的鞋子,“我好像记得还在嫣儿册封的宴席上,如何就到了这里。那宴席后来可散了?我可得赶回去了。”

      “还赶个什么,”张居正如古水沉静的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无奈的神色,伸手拦住了她,“你大醉不醒,都在这里歇了三天了,再赶回青云殿找谁去?”

      “三天了??”安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心中忽然有了些不安,她喃喃的重复着问道,“怎会..怎会有三天了?我不过就是喝了几杯酒罢了。”

      “罢了,就你那点酒量,没醉上十天半个月就不错了,”他含含糊糊的带过了这个话题,不易察觉的神色有些闪躲,却难得的调侃道,“下次再不给你熬夜施针了,定要你成为我朝的女刘伶。”

      他居然还能说笑话,安媛也随着他笑了起来。

      “你当时醉的太深,醒酒的汤药根本灌不进去,若不用金石药皿,日后会对身子有所损伤。”

      她仰头而笑,眼角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就在门外。她忍不住心中泛起几分酸楚,她宛若无事一般收回目光,却刻意添了几分做作的瞧着张居正说道,“原来是你陪了我三日,”她一壁说着,一壁轻轻投身依偎在他怀里,宛如沉沦在恋爱中的小女子一般低低道,“我,我很欢喜。”

      张居正心中蓦然一动,仿佛某个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她触动。然而他很快亦发现到门口的那袭身影,瞬时洞察了她的刻意,于是握着她的手不免骤然一僵,她很是敏锐的便感觉到了,乖巧的如同小鸟依人,偎在他的怀里。他的脊背却挺直的有些僵硬,只觉得凑在怀中的人儿不太安分的扭了扭头,一缕细软的发丝摩挲着他的唇鼻,很软很痒的感觉。他微有怜惜,慢慢拥紧了她,将她拢在胸口,双手交错在她腰上,却扭头看向了窗外,沉默的亦如窗外涩然的秋意。

      那人在门外等了一瞬,终究是离去了。张居正轻轻放开她,淡淡道,“他走了。”

      她抬起头来,眼眶里都蓄了泪,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感觉,可想不到还是这般的痛意连着肺腑。

      “张先生,瞧病可瞧妥当了?”

      不提防门外冷冷的有女子的声气。只见室门不知何时被推得大开,嫣儿冷冷的站在门外,素色淡雅的衣衫裹住了她翩翩跹跹的身姿,可面上表情却冷到极点,一双凤目只是定定的瞧着他们。

      张居正毕恭毕敬的垂下头去,沉声说道,“李夫人身子安康,已然复原了。”安媛亦是明白嫣儿怕是误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正要解释,却听嫣儿嫣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说道,“李夫人既然已经醒来,本宫答应你的事也算做到。张先生明日大可不必进宫了,权宜之计虽然可以破例,但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明日开始自有太医照顾李夫人。”

      眼见着张居正的青衫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安媛蓦然收回失神的目光。

      嫣儿上下打量着她,月白的牙衫裙里露出姣好的颈项,眼眸中光影闪闪,似有流波荡漾,她抿了嘴一笑,“李夫人且在这好好休息,本宫替你寻了位最好的医正,定然不必张先生的医术差的。”

      安媛心中气苦,唇角轻扬,话语一针见血,“那酒席上你和素馨早已做好了手脚,一唱一和演出这场戏来,贤妃娘娘到底是为何?”

      “我为了什么?”嫣儿默了一瞬,眼眸中陡然流转过波光点点,锋利的要割入骨子里,重复着又道,“我为了什么?李夫人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嫣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安媛仰起头来望着她,全然是诚挚之意,“我与你虽然分别一年有余,可是我一直把你做姐妹看的。那素馨在严府中已是与我不合,你莫听信她的挑唆。”

      “够了,休要和本宫姐妹相称,”嫣儿断喝一声,怒气渐渐升腾起来,脸色微微发青,语气亦是又急又促,“本宫是会受人挑唆的人?那素馨只是本宫的一颗马前卒罢了。本宫只问你,本宫的姐姐故去时,是不是你和那朱载垕在一旁的?而那孩子,究竟是谁的孩子?”

      朱载垕是裕王的本名,只是宫内上下,从无人敢这么称呼他,可见嫣儿已是怒到了极点。安媛回想起那日翁氏故去的时候,确是只有自己与裕王在一旁,至于铃儿的身世,更是决不可传的秘密,她顿时哑口无言,思略再三,只喃喃道,“嫣儿,我与王爷清清白白,你不可胡思乱想。”

      “本宫也不想怀疑你,”嫣儿心中早已怒到了极点,终于说出内心的话,“可朱载垕对你的样子谁人看不出来?那个孩子怕也是你生的吧?”

      安媛震惊之下,拼命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本宫早已知道,这孩子出生那日,便是本宫的姐姐去世的日子。你生下了孩儿也罢,为何还要活活气死本宫的姐姐……她,她虽然人骄纵了些,却是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夫君,你们居然如此狠毒。”

      嫣儿的话像刀子一样犀利,“开始我还报了一丝希望,只盼那孩子与你无瓜葛。可大殿之上陛下亲自主持了滴血验亲,确实是朱载垕的亲子。这世上除了你,他还看得上谁,还有谁还能为他生下孩子?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安媛反倒沉默,玲儿的身世能说么,决计不能,事情牵扯到的人太多了,说出来便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大罪,不只是自己,裕王,严世蕃,死了的翁氏,连张居正和秦福他们都怕要被牵连。还有什么办法,她只有沉默。

      嫣儿一双凤目中只有冷意,却是反笑,“本宫早已是心如死水,可就算是为了姐姐,本宫也要从那个非人的冷宫禁苑出来。”

      安媛的脸上骇然全是失色,“禁苑的大火,居然..居然是你安排的?”

      “是又怎样?”她含了一丝讥诮的冷笑,缓缓道,“若无这场大火,若不连永寿宫都烧掉,怎么搬的倒张淑妃。对了,你不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么?”

      “嫣儿,你疯了!”安媛霎时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张淑妃如今什么样我不想关心,她从不是什么好人。可那一场大火,多少条人命。你可知道,禁苑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跑出来,他们都是有父母亲人的啊。”

      “那本宫的父母亲人去找谁讨?”嫣儿向前走了一步,头上朱钗点点晃动,如明月初升,她轻摆衣袖,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掌骤然翻覆的一转,脸上笑意殷殷,声音却轻了许多,“本宫要报复。那些欠了翁家的人,本宫要她一点一点的偿还。”

      她有些失控的笑着,一甩衣袖,姗姗的亦向外走去。

      安媛跌坐在床沿,泪水瞬时顺着面颊滑下。

      不知过了多久,门侧转出一个人来,滚金的龙纹图案绣满了衣角。

      “你都听见了么?”安媛看也不看他,仍是盯着自己的足尖。

      “都听见了,”裕王点点头,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只是清清冷冷的靠在门框上,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什么神色,“她恨我们已深,怕是难以化解了。”

      “嫣儿,嫣儿她真的变了……她疯了……”

      “只要你我二人在那孩子身边,她便会起心害他。”

      “那可有法子阻止他么?”安媛蓦然紧张起来,急促的问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要下手必然是背后下手。”他低声说道,下意识的拉住了她的手。

      安媛面上一红,刻意的往后挪了挪,保持了些距离。

      他急着想解释:“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与福华……”

      安媛只觉得心里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要被撕开,她躲闪着他的目光,慌忙说道,“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她默了默,依旧垂下头去。

      他无声的叹着,忽然想起酒席上她大醉倒下的情景,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已和翁嫣儿翻脸的代价把她抢回,她不知要成什么样子。那时他抢她回来,她就趴在他怀里,反而乖许多,像只小猫一样,熟睡的人事不知。

      他蓦然想起她适才的神情,心里骤然泛起一点苦涩,“你和叔大,真的是两情相悦么?”

      安媛有些吃惊的望着他,不曾料想他竟然会这样直接的问出来,她心里酸涩,违心的缓缓地点点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是……”

      他怅然许久,忽然说道,“你知道这地方为何叫涵茗堂么?”

      安媛微带疑惑的摇摇头。

      “这是茗儿曾经住过的地方。”

      “韶茗郡主……”她默想了一瞬这个名字,忽然明白,“就是那个与我长得很像的郡主么?”

      他看着她,并不说话。哪里是相像,分明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安媛忽然有些同情他了,安慰着说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她既然去世多年,你也无需太惦记在心里。你如今已经有了福华王妃……”她想起那晚在书房看到的香艳情景,忍不住面红耳赤,也说不下去。

      “我会准备好人手,送你出宫去。” 他却不愿再听下去,“叔大是人间难得的奇男子,你们原是良配。”

      世上之事,并非离别最苦。

      看着最心爱的人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这算不算更苦?

      而把最心爱的人拱手让出,送她去别人的怀抱,那大抵是,苦上加苦。

      他大步流星的踏出涵茗堂,仿佛要把所有的曾经都弃在脑后。

      天地间飘飘扬扬,又是大雪纷飞,一如许多年前那个深冬的晚上。

      这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明天,该会有苍白的寂寞,覆盖这个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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