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存在》鹤唳桥

6、第六章

　　谢云桥临走之前，他把彭梦颖的肖像留给我，让我好好保管，他说这个女人是属于这座城市的，她应该留在这座城市里。
　　他们回到省城后，将近一个星期，我们彼此杳无音讯。我怅然若失，翻阅着谢云桥口述的记录，又看看他留下的东西，情不自禁又想见他的音容笑貌。
　　现在，我心里还有好多没有解开的谜团：他究竟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他明明已经有了妻子和女儿，为什么还要说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未婚妻？既然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他为什么要对她如此冷漠，难道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故事，绝不是他轻描淡写的那点儿关系。
　　这些谜团让我浮想联翩，但生活的窘况不可能给我太多遐想的时间。我不得不重复以前的生计，每天在这座小城里游荡，搜索有趣的新闻，然后去做一千字三十元的交易。
　　在无聊之余，我写了两篇随笔投到报社，无非是在着意渲染那个快要被人遗忘的悲剧。出人预料的是，这两篇随笔激起了读者的好奇心，有人甚至对我的品德进行攻击，谴责我在为羞于启齿的小人物强词夺理，是在对道德底线进行挑衅。
　　是与非，我无心与他们辩诘，至少生活的意义要比无聊的口水仗实际得多，连报社主编也对我青眼有加，主动邀请我提供这幕悲剧的稿件，不知不觉，我竟然成了小城里人们乐于议论的人物。
　　到了月底，我拒绝再向报社供稿，打算暂时离开江源。
　　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改变了我的决定。
　　凌子羽打来电话，要我马上赶去省城。
　　我风尘仆仆赶到省城的医院。
　　凌子羽一见到我，就急不可待说：
　　“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快去看看他，不然就没有时间了。”
　　“云桥的病很严重吧？”我惊悚道。
　　“他快不行了。”凌子羽面容憔悴，头发乱蓬蓬的，两只眼袋黑黑的，似乎苍老了许多，再也没有我在江源见到她的那般风韵了。
　　顿时，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
　　“他究竟怎么啦？”我问。
　　“胃癌。”
　　“啊。”
　　“已经是晚期了。”凌子羽声泪俱下道。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进到病房里，一股浓烈的腐腥味扑面而来。躺在床上的病人更让我瞠目结舌，他骨瘦如柴，两只干涩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头发也稀疏了许多，被汗水搅成了一绺一绺的，把凸出的有点儿可怕的前额遮挡起来。
　　这还是一个月前我见过的那个男人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
　　凌子羽把他额头上的长发撩开，俯下身子亲了亲他的脸，轻声唤道：
　　“云桥，桥，他来了。”
　　“在哪儿？”从昏睡中醒来的病人，睁开深陷在眼窝里的灰蒙蒙的眼珠，再也没有以前那般射人的光芒，乍一看，他的目光还非常散乱。
　　我坐到他旁边，紧握住他的手。
　　他绷了绷干萎的嘴唇，喉咙里响着咕咕的痰涎声。尽管他的声音非常细弱，但我还是听得格外清楚。
　　“我一直在等你，你——还记得——你答应——答应我的事吗？我已经履行——自己的诺——言——，不然，我，我就不会——不会活到今天。”
　　“我正是为了当初的诺言才赶来的。”我的眼前一遍迷茫，把那只浸满冷汗的手捏在掌心里。
　　“我不知道——疼痛了。”他瘪陷的脸颊上咧出一丝轻松的微笑。“现在——我感觉——感觉轻松多了，从来没有，没有——这样轻松，我不知道——疼痛，一点儿也不疼。”
　　“这当然好啊。”我强装着笑脸，安慰他。
　　“我再不需要镇痛剂了。”
　　“但你需要治疗。”我望着奄奄一息的病人，疾病对他的摧残并没有损害他的毅力，或许这正是他的身上存在种种谜团的原因。
　　他挠动着状如鹤节的手指，在我的掌心里划了划。
　　“你还记得——记得——那个女人吗，她——好吗？”
　　“我一直好好保存着。”我强忍住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这些天，我、我——总梦见她。我马上——马上就会——去她那儿。子羽，不要哭——，很多人会——会像我这——这样死——死——去，但很多人——没、没有我——这样的经历，这就是——我——为什么——比他们活得——活得更、更有意思，比他们活得更可——可怜——”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滚落到他的手上。
　　“我把——把该做的都——做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动着不灵活的眼珠，紧紧望着两眼通红的妻子。“你需要的材料，我已经——做了录音，她会给你的——子羽，你——真好——，我终于——终于熬到了这天，终于能到那儿去——和她相——见了——”
　　经过短暂的清醒后，谢云桥开始讲起莫名其妙的胡话，高挻的鼻孔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仿佛正在经历一段艰险的旅程。
　　凌子羽告诉我，这些天他都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我守在床前，望着形销骨立的病人，心中无限悲怆。
　　一直等到晚上十点，谢云桥还没有醒来。
　　黑夜把偌大的城市包裹起来，冷冷清清的医院变得更加空荡凄凉，偶尔听到走廊里有人匆匆走过，间或听到女人的哭泣声。值班护士告诉我们，下午送来一个出车祸的男人，脑浆被车轮扎出来，进来的时候还没有咽气，现在死掉了，死者的妻子正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在走廊里嚎啕大哭。
　　风从走廊里刮过，把门窗摇得嘎嘎直响。
　　死亡的气息弥漫着这间冷清的屋子。
　　“时间不早了。”凌子羽拉上窗帘，说：“你去休息吧。”
　　“我明天早晨过来。”
　　“请你等一等。”在我离开病房之前，凌子羽突然叫住我。“我通知你来省城，就是要把这些东西亲自交给你。”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包裹好的录音磁带和一只精致的录音机，交到我手上。
　　“请你不要误解，这是云桥的意思。”她说。
　　“你不介意吗？”我迟疑道。
　　“当然不会，事实就是这样。”
　　“这可能损害你的名誉。”
　　“名誉？”她惨然一笑，回头看看病床上的丈夫，日光灯在她白净的脸上印出一层细细的皱纹。“我早就名誉扫地，我必须尊重云桥的意愿，这恐怕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我拿上录音磁带和录音机，走出病房。经过昏暗的走廊，夜里的寒风让我瑟瑟发抖，眼睛里涩涩作痛的液体一下滑落下来。
　　为了明早能尽快赶去医院，我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暂时安顿下来。
　　初春的寒夜像冰河一样渗透过来。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眼前总浮现出那张枯瘦可怕的面容。
　　我拧开录音机开关，聆听着他的声音，这是多么遥远多么荒凉的声音啊。
　　亲爱的作家先生，请你不要介意，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你，你也憎恶“作家”这个名称，因为作家和画家一样，往往成为穷困没落的代名词，但是，我这样称呼你再合适不过。我告诉过你，这些痛苦埋藏在我的心底，已经让我不堪重负，对你来讲却是再好不过的题材，因为一个作家，一个成功的作家，必须要有你那份同情心。现在我已经病入膏肓，幸好疾病没有损害我的头脑。医生告诉我，我的胃已经糜烂了，癌细胞扩散到肝脏上，生命随时会戛然而止。现在，疼痛不再是让我难受的事情，因为这时候头脑比身体更重要，现在我还清楚记得我们谈话时的情景，真不好意思，我向你掩藏了一个羞于启齿的事实。
　　就在我回省城的第二天，我开始坚持录音，我得抓紧时间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有时，我还哑然失笑，以前总认为自己年轻，有大量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现在我却不这样认为了，因为没有人能走在时间前面，即使是那些大人物，他们总认为自己在跟时间赛跑，结果他们还是被时间愚弄一场，所有的阴谋才智都在时间的洗刷中，现出了本来的面目，这恰恰是聪明人爱犯的错误，而他们却还在不停地叫嚣，唯恐别人忽略他们的存在，他们为此用尽心思，结果怎么样呢，该死掉的都会死掉，而存在的永远也不死掉。
　　或许，这才是将死之人明白的一点儿人生哲理。
　　在你得到这些磁带的时候，你应该感激我的妻子凌子羽女士，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是她让我苟延残喘，在我死去之前，她居然支持我完成了这件有损于她声誉的事情，让我享受到世间一点儿温馨。唉，可怜的女人，你不要哭泣，一想到你们母女俩还要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我就无法忍受，但愿来生有缘，我会加倍偿还给你。
　　作家先生，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或许我的请求让你为难，居然有人还要把自己的不幸强加到你的头上，而你却要抵制住世俗的偏见，成为正人君子攻讦的对像，每每想到这儿，我就心生恨意。幸好，上苍没有让我这样的人长久活在世上，对他们的伦理道德进行无情践踏，相反，很多人认为我这样的人，应该遭受这样的责罚。
　　现在，他们就要如愿以偿了。
　　我能够安静地躺在床上，头脑清醒地回顾过去的生活，我得感谢上苍对我的垂怜，感谢我的妻子对我悉心关照。
　　这些录音，我会叫凌女士转交给你，请你不要食言……
　　深夜里，这缕细微的声音渐渐含混不清，越去越远。
　　我泪水涟涟，眼前呈现出一幕凄凉的景象：病弱的画家在妻子的呵护下，正如泣如诉地倾吐着人生的苦难，是怨恨，是失望，是愤怒……
　　由于我过度亢奋，快到天明时候才闭上眼睛。
　　我梦见了谢云桥，惊吓得淌出一身冷汗。
　　我噔地从床上跳起来，这时已经八点过钟。
　　我赶忙朝医院里奔去。
　　房间里只剩下凌子羽一个人，她还坐在丈夫躺过的床上，饮恨吞声。
　　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眼泪夺眶而下。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沉默了好久，问。
　　“凌晨一点。”
　　“他现在在哪儿？”
　　“已经去了殡仪馆。”
　　“那我送你回家吧。”我陪护着凌子羽，把她送回楠林小区。
　　尽管谢云桥已经告诉过我他曾经居住的地方，但当我身临其境时，仍然惊叹不已，这儿是省城有名的富人区，能居住在这儿的人，其社会地位是不言而喻的。
　　我不禁疑惑起来，这个富有的女人怎么可能和一个落拓的画家产生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实在匪夷所思。
　　突然，婴儿的啼哭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一个佣工模样的妇女抱着孩子急匆匆跑下楼。
　　“吴姐，梦遥怎么了？”凌子羽问。
　　“可把我急坏了。”吴姐把孩子抱到她面前，惊慌失措道：“她有点儿发烧，我正要送她去医院呢。”
　　“给她吃点儿药吧。”凌子羽平静地说。
　　“已经吃过了。”
　　“那就送她去医院吧。”
　　吴姐抱着啼哭的孩子，离开了。
　　我很理解凌子羽现在的心情，但她对孩子表现出的冷漠，实在让人很费解，仿佛这个幼小的生命在她眼里，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
　　凌子羽为了让我了解到死者生前更多的生活细节，她把我带进楼上的画室。她告诉我，这儿就是谢云桥工作过的地方。我看着房间里的摆设，可想而知，当初死者在这儿的生活是多么优裕，这是很多画家梦寐以求的，哪怕是那些声名赫赫的画家，恐怕他们也不能享受到如此待遇。我浏览着这间气派的画室，忽然，一幅夹在画板上没有完成的画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个祼露着上身的女人，肌肉丰满健壮，侧身躺在沙发上，双手斜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很自然让人联想到海提的《奥林匹亚》。更令人惊奇的是，画面上的布景和屋子里的摆设居然如此相似，不管是猩红色的绒毛长毯，还是软和的长沙发，以及葱青色的窗帘和窗外的树木，这一切确切无疑地证明，画面上的景致几乎就是我所亲眼目睹的。
　　我猜测着画面上的女人会是谁呢，令人失望的是，女人的面部已经被颜料抹掉了，成了一个没有结果的谜团。
　　“他在这儿呆了多久？”我问。
　　“前后大概有一年时间吧。”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去年夏天。”凌子羽瞧着画稿上残缺的女人，疾愤地说：“都是那个可恶的女人，她毁掉了我们的幸福生活。”
　　我啧啧称奇，这番话竟然和谢云桥跟我讲的如出一辙。
　　“你指的是彭梦颖？”我问。
　　“除开她还会有谁呢。”她对死去的女人抱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拣起桌子上粘满颜料的围帕，在画稿上摩挲着。“尽管我从来没有奢望能够成为他的妻子，但是我为他付出了一切，是我让他过着安静的生活，让他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是那个女人根本不能办到的，她却让他放弃了现成的生活，跟她一起堕落。”
　　凌子羽睹物思人，泪如雨下。
　　她告诉我，她处理完云桥的后事，就要去南方。她已经为这幢房子找到了买家，她要设法把这儿发生的忘掉，彻彻底底地忘掉。
　　但是，谁能把心爱的人儿忘掉呢？
　　我在眼前的物什中，寻觅着那个熟悉的影子。
　　这时，楼下的脚步声打碎了可怕的沉寂。
　　凌子羽连忙拭去眼泪，跑下楼去。
　　我紧跟着下楼来，只见一个中等个儿的年轻人站在客厅中央，他一见到我，就毫不拘束地上前来和我握手，自我介绍道：
　　“你就是云桥提到的那位作家吧？我叫萧霖，是云桥生前的至交。”
　　“云桥总在我跟前提起你的名字。”我有点儿拘谨，说。
　　“这还用讲，云桥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萧霖侃侃而谈。
　　“云桥的母亲什么时候到？”凌子羽打断萧霖的话，问道。
　　“最快也得明天吧。”
　　“你能不能再等一等？”凌子羽征询我的意见。
　　我同意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处理谢云桥的后事。
　　果然，第二天一早，死者的亲属就风尘仆仆地从乡下赶来。云桥的母亲是一个淳朴的藏族老妇，身量矮小，满脸皱纹，令人惊奇的是，居然在她的脸上还能依稀看出儿子的模样。至于他的姐姐，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身体壮壮的，梳着一条溜光乌黑的大鞭子，圆嘟嘟的脸红扑扑的，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很难看出她和死者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
　　死者的亲属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她们在死者生活过的屋子里搜寻着缕缕熟悉的痕迹。云桥的母亲絮絮叨叨，自从她儿子来到省城后，他们几乎就失去了联系。她无法想象，她的儿子居然在省城过着这般阔绰的生活。
　　她们提出要到云桥的画室看看。
　　凌子羽把她们带到楼上的画室，云桥的姐姐站在那张残缺的画稿前，悲喜交集道：
　　“这是我弟弟的作品！”
　　“对，这是他在这儿画的最后一张画。”女主人向她们描述着谢云桥在这儿的生活情景，脸上还流露出无限眷恋的神情。
　　“感谢你的关照。”云桥的姐姐歉意说：“我弟弟是个不懂得生活的大男孩，少不了你为他打点生活。”
　　“自从云桥离开以后，这儿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我从来没有让人动过，包括这张没有完成的画稿。”
　　“能把这张画给我吗？”云桥的姐姐问。
　　“你喜欢就拿去吧。”
　　凌子羽把画稿卷起来，给了她。云桥的母亲非常感动，她拉着凌子羽的手，倾听她对死者的缕缕深情。显然，她已经把这个年龄和儿子不十分般配的女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待续，请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