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笔者不得不歉意地向大家申明,以上就是谢云桥在江源期间的最长一次谈话,也是有关他戏剧人生的最后一次谈话。当他处理完彭梦颖的后事,他的病情就开始不断恶化,这个性格倔强的藏族小伙子却把回忆往事当成了余生的乐趣,这比镇痛剂的效果要明显得多。
当谈到他离开凌子羽在楠林小区的住地时,他中止了痛苦的思想之旅,脸上呈现出愤愤不平之色。值得一提的是,笔者注意到一个非常敏感的细节,只要他一提及凌子羽的名字,仿佛疼痛就在他身上表现得尤为活跃。
“她总认为自己是多么不幸,仿佛命运一直在捉弄她,其实她太自以为是了,是她在捉弄自己的命运,也在捉弄别人的命运。”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把记录本放到桌子上,朝火盆里扔了几块木炭。
“说来话长。”谢云桥藏袍拢了拢,又看看墙上的女人,仿佛他随时都在和这个女人进行心灵沟通。他意味深长说:“总之,是她一手铸成了我们的不幸,不仅毁掉了自己的幸福,也断送了她的性命。”
我顺着他的目光瞧瞧墙壁上的女人,她冷峻的表情仿佛承认了这个事实。我敢肯定,谢云桥和这个女人之间一定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又难以启齿的感情纠葛。
不然,他就不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爱憎之情。
这仅是我的猜测而已。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天气时好时坏,窗外雨雾茫茫。
谢云桥的病情越发严重起来,疼痛在他身上频繁出现。他成天躺在床上,几乎不能进食了,即使勉强用一点儿食物,马上就会呕吐出来。
这同他刚来江源时的情景大不一样。
我和女房东恐慌起来。
可谢云桥坚决拒绝我们为他延医治疗。
“别浪费时间了,我得抓紧时间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不然就没有时间了。”他刚从疼痛中挣扎出来,刚毅的脸上毫无血色,声音细软得没有一点儿力气。
“等你身体好些再讲吧。”我连忙制止他。
“我不会再好起来了。”他沉沉地躺在床上,发出轻微的□□声。
“为什么呢?”我吃吃地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疾病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
我对他的固执一筹莫展。
不断恶化的病情使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他开始频繁地呕吐。呕吐一种茶褐色的渣滓。
这可把女房东吓坏了。
“不能再让他呆在这儿了。”女房东从屋子里出来,连声叹息道:“我怎么摊上这样晦气的病人,当初就不应该让他住进来。”
“你不会现在就把他赶出去吧。”
“难道他就没有亲人吗?”
“我怎么知道。”
“唉。”女房东第一次向我乞求道:“你得想想办法,让他去医院,别让他在这儿找麻烦。”
我很理解女房东的心情,但这无异于白搭,病人坚决反对接受任何形式的治疗。
就在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情况出现了转机。
那天早晨,我去清洁谢云桥的呕吐物,他却显得精神十足,把自己穿戴得整整齐齐。我很纳闷,难道这就是女房东暗地里提到的不祥之兆吗?
“太让你为难了。”谢云桥拍拍我的肩膀,面带愧疚地笑道:“我该离开这儿了,我不能老是这样麻烦你们。”
“现在你能去哪儿?”我诧异道。
“她会带我离开的。”
“谁?”
“我的妻子。”
“你已经——”我惊讶得瞠目结舌。
“恐怕你还不会相信我已经是有妇之夫。”谢云桥脸上洋溢着微笑。“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的孩子已经来到世上了。”
“她,她是怎么回事?”我瞧瞧墙上的女人,结结巴巴地问道。
“如果还给我一次机会的话,她有可能成为我妻子。”谢云桥不假思索道。
“哦。”我应了一声。
“以后你会明白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妻子不会让我死在这种地方。”他非常自信地说:“请放心,我不会再麻烦你们啦。她会来接我的,她知道我什么时候最需要她。”
真不敢相信,这番话竟然出至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之口。
我迫切想见到他的妻子,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令人失望的是,谢云桥亢奋的情绪并没有坚持多久,疼痛又把他撂在床上。我给他服了镇痛剂,刚让他入睡,女房东就在屋子外面大声呼我。我连忙跑出来,只见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站在院子门口,她约莫三十五六的年龄,中等身材,稍显丰满,衣着雍容华贵,脸上没有施脂粉,只是在丰满的嘴唇上敷了一层玫瑰色的唇膏,因此,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憔悴,好像才经历一段漫长的旅程。
“我叫凌子羽,是云桥的妻子。”她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道。
“你是凌子羽?!”
我被淋了一头雾水。
“难道这还有错吗。”她口气生硬道。
“哦。”我尴尬得说不话来。
即使时至今日,我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当时的心情,说实话,尽管她颇具女人的风韵,但一旦把她和谢云桥拉上那层关系,总还让人感到不十分舒服,因为他们之间明显存在着无法逾越的年龄差距,何况,谢云桥从未向我提及过他有一位这样的妻子。
凌子羽亲了亲熟睡的婴儿,讪讪道:
“我刚从月子里起来,所以拖这么久才赶过来。”
“噢,云桥总向我提起你,原来——”
“他会提起我?”女人睁大眼睛,问道:“是不是他的情况很糟糕?”
“他刚入睡。”
“疼得厉害吧?”
“已经离不开镇痛剂了。”
我一面向她介绍病人的情况,一面把她请进屋子。凌子羽显得有些拘谨,她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这般破败的景象与她华丽的衣着格格不入。当她瞧见墙壁上的女人时,脸色蓦地苍白起来,嘴唇绷得紧紧的,仿佛正在克制马上就要喷薄而出怒火。这恰恰证明笔者的猜测不无道理。但在不经意间,她脸上又恢复了倨傲的表情,匆匆走到床前,坐到床沿上抚摸着谢云桥的额头,禁不住哽咽起来。
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她回头看看我,泪流满面说:
“你一直在照顾云桥的生活?”
“我只能为他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
“感谢你对他的关照。”
“我们是邻居。”
“他给你谈了我们的关系?”
“我只知道一点点。”我说。
她没有吱声了。
就在这时候,躺在她怀中的婴儿呀呀唧唧地闹腾起来。顿时,她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用肥短的指头拨弄着那张粉红色的小脸,笑逐颜开道:
“我的姑娘醒了。快,瞧瞧你的父亲,他是不是跟你一样调皮啊?”
这时,我才发现在刚满月的孩子脸上,果然可以看出她和谢云桥之间的相似之处,特别是她微微隆起的鼻梁和略显突出的颧骨,这都是他们再明显不过的特征。
这真是他的孩子?
我仿佛被人捉弄了一场。
“对不起,我要给孩子喂奶了。”凌子羽歉意道。
我连忙从屋子里出来,女房东马上把我叫过去。
“这是他的亲人吧?”她满脸迷惑,问道。
“是他的妻子。”
“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女房东皱起满是沧桑的老脸,嘀咕着走进院门旁的小屋子。
我一直守候在屋子外面。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谢云桥醒来了。我急忙走进屋子,只见凌子羽两眼红肿,还在轻声呼唤丈夫的名字:
“云桥,桥……”
“啊,是你。”谢云桥端详着眼前的女人,用干涩的声音说:“终于把你等来了,我已经快等不及了。”
“看,这是我们的女儿。”凌子羽把孩子放到丈夫身边。
谢云桥看着那张红嘟嘟的小脸,眼睛湿润起来。
“可怜的孩子。”他轻轻嘀咕一声。
“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吗?”凌子羽强挣着笑脸,嗔怪道。
“你还没有给她起名吧?”
“我不知道叫什么好。”
“就叫梦遥吧,这些天我为她想了这个名字。”
“真有点儿别扭。”凌子羽瞅瞅墙上的女人,极不自在说。
“那就叫拉姆吧?”
“什么意思?”
“是仙女的意思。”谢云桥瞑目躺在床上,喃喃自语道:“可怜的小仙女,唉,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凌子羽再也矜持不住,枕着丈夫的胳膊呜呜哭泣起来。
“我知道你会来的,”谢云桥捏捏妻子的手,脸上咧出一丝满足的微笑。“现在我可以放心了。子羽,快点儿带我离开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不知道情况会变得这么糟。”凌子羽把丈夫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泪水马上渗出指缝滚落下来。“如果我知道情况会这么糟,就不会同意你来这鬼地方。现在好啦,我们回家。”
“是啊,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谢云桥看看我,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我告诉过你,她不会让我死在这儿。请放心,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等你身体好些再谈吧。”
“我不会好起来的。”谢云桥拭去女人脸上的泪水,道:“别做出这副丧气相,我不是还活着吗?我得抓紧时间做自己的事情,不然就没有时间啦。”
这可怜的一家子,相拥而泣。
我发现自己处在这对痛苦的亲人中间,是多么不恰当。
我黯然地从屋子里出来。
女房东站在柿子树下面,朝我招招手。
“他们真要离开吗?”她急切地问。
“当然要离开。”
“看来他是活不久了。”
“你怎么知道?”我气愤地责问道。
“我丈夫去世前的景况跟他差不多。”女房东胸有成竹说:“他不是开始呕吐那种茶褐色的渣滓吗,很快就会完啦。”
我的心笃笃地狂跳起来,我明白“完啦”是什么意思,当然,自然规律是任何人也逃脱不了的,何况是凡夫俗子的生命。尽管这个年轻人和我并无关系,但他不幸的人生影响了我的思想,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信任和责任。
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弄清事实真相,一定要为这样的凡夫俗子著书立传,让人们不要忘记他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