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浅蓝》桃花＊酒

9、第三章 长乐巷

　　“什么？一个月才五百块？！”黎雨欣不可置信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双目圆睁紧盯着面前正低垂着头不发一语的肖蓝，“你是不是疯了？当真是找不到工作把你给逼急了吗？上次我介绍你去我们商场做营业员，一个月下来算上提成什么的至少还有七八百，你不肯，硬说要自己找，要找一份适合你的，哼！我还以为你会找份多了不起多有出息的工作呢？原来就是一个报纸排版员！喔！这就是你所谓的合适啊？原来你认为自己只适合拿五百块一个月工资的工作？呵！你还真看得起自己！”黎雨欣一边说着，一面拿白眼不住地掷她，对于她这个一向不多话的表妹，她总是横看也不顺眼，竖看也不顺眼。每次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总这样静静地低垂着头，要么半天理你一下，要么干脆就不出声。“你装什么清高啊，不就比我多喝了两年墨水吗？有什么了不起！”黎雨欣总是这样说她，肖蓝也总是当成没听见，下次两人对上了，肖蓝还是这样垂着头一脸漠然，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她这样的“目中无人”，总是让黎雨欣大为恼火。
　　“喂！不是人在跟你说话啊？还是你没长耳朵？”见肖蓝又是一幅神游他方的样子，黎雨欣不禁生气地跺了跺脚，然后伸手推了她一把，“说话啊！”
　　其实黎雨欣这一推并没有用多大力，只是正站着发呆的肖蓝一时没有防备，于是一个站立不稳竟往旁边跌了下去，刚好扑在脚边黎雨欣适才坐过的椅子上，那椅子受到撞击顺势一翘，椅背刚好撞上肖蓝的额头，那部位，瞬间就青紫了。“啊呀！”肖蓝吃痛的惊叫一声，忙用手捂住了额头，她抬头看了一脸错愕的黎雨欣一眼，眉头紧蹙了起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又还是没说出来。
　　“想说什么就说，别装作一幅忍气吞声的样子！”见肖蓝似乎并无什么大碍，本来还有些于心不安的她此时又变得刻薄了起来，尤其是见到肖蓝抿着唇似乎根本不屑于与她说话，她就更加生气，她觉得肖蓝是瞧不起她，是在打击她的自尊，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觉得我欺负你了是不是？”
　　“表姐！”肖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一只手撑住地面站起来，一只手仍然捂住额头，双眉紧锁着，“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曲解我？我只是不想跟你吵架面而已，我说什么你都嫌难听，我说什么你都觉得不对，我说什么都是白说，说什么都会起反效果，所以我就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你到底要我怎样呢？我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那你说我到底要怎样你才会满意？”
　　“你——！”想不到肖蓝不开口则已，一开口那话语竟然比刀子还利，尤其是那双眼睛，圆圆的，有点像猫眼一样的眼睛，平时总是淡然和无害的，现在却蓄满了冰冰冷冷的伤痛，以前那双眼睛总让黎雨欣嫉妒，可现在，这眼睛却让她觉得心里一阵发凉，她那幽深的眼神让她觉得特别的烦燥，她不由咄咄逼人地朝她大吼出声；“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你说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不讲道理吗？是在说我故意为难你吗？你以为我想跟你吵？要不是为了你那破工作，我才懒得理你！你不要不知好歹还反咬一口！跟你说话我还嫌浪费口舌呢！”
　　“表姐！”肖蓝痛苦地眯起半只眼睛，哀求似地看着她，“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呢？你非要跟我这么大声吵闹不可吗？就当是我错了行不行？可是我工作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管？工资多少那都是我的事情，我现在最在乎的不是钱你明白吗？”
　　“你以为我那么愿意管你那些破事？不要忘了，你现在可是住在我家，吃的住的都是我家的！”她得意地抬高了下颌，满意地看着肖蓝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她知道，这是肖蓝的死穴，她知道，肖蓝最怕的就是别人提醒她她现在正寄人篱下，她终于伤到她了，她又得意思地瞟肖蓝一眼，接着哼道，“说什么不在乎钱，你就别再假清高了！不在乎钱那你为什么还要辍学？不在乎钱那你为什么还要找工作？再回学校天天捧着你的书本做你的圣人去啊！真是说得好听！我告诉你就算你清高得起，你爸妈也清高不起，别忘了你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呢！”
　　黎雨欣话音刚落，肖蓝就又“扑通”一声跌到地上去了，这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跌痛了，肖蓝的额头上居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双手紧捂着胸口，脸色忽然白得像纸，她一面紧咬着嘴唇尽力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一面却又不住地微微喘着气，仿佛很痛苦的样子，黎雨欣看着在地上快要蜷成一团的肖蓝，也不禁有些慌张了，不就随便说了几句了狠话而已嘛？用不用这么夸张啊？她想着，便蹲下来拍了拍肖蓝，“喂，你没事吧？不要故意吓人喔！”
　　肖蓝一听，扬头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咬咬牙从齿逢中迸出一句，“我没事！就是吓你的！”黎雨欣一愣，又被她的眼神弄得烦燥不安起来，她站起身又跺跺脚，然后朝肖蓝大吼道；“好吧好吧！我不管你了！说你两句你就这样！我受不了你！我去上班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别在让我看到你这鬼样子！”说完，便转身走到衣架上取过工作服，再瞪一眼地上的肖蓝，便摔门走了出去。
　　“砰！”黎雨欣的手劲很大，大门与门框用力的重合，声音大得似要把整个房间都震塌。肖蓝不由也跟着狠狠地颤了一下。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了，肖蓝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刚才黎雨欣那番亳不留情面的话像一把刀子一样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她明知道她是受不了这个的，如果她的话不是说得那么刻薄，也许她的心还不会又这么突地痛起来，连日来因为工作和爸爸和事情，她早就已经感到有些心力交瘁了，回到这里来偏偏还要受这样的窝囊气，她怎么能不心痛呢？而这个心痛的毛病，她也已经很久没有犯过了，家里人都不知道她有这毛病，因为她并不是经常这样，所以她也没有对谁提过。
　　想着刚才黎雨欣所说的话，肖蓝真的感到很沮丧，难道她就不想找到一份待遇好的工作吗？难道她就不想多挣点钱好为家里的减轻一些负担吗？可是现在的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去商场做营业员，薪水听起来是要高一点，可如果这样，那她读了十几年的书不就全都浪费了？在报社虽然待遇不怎么样，但岂码学有所值，而且谁说做排版员就是没有出息没有前途的工作呢？表姐啊表姐，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肖蓝想着，愈加感到悲哀起来。她想起今天上午在报社面试完后马和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到现在还像刀刻一样的清晰印在她的心头。
　　“肖小姐，我看了你的简历，知道你大学没有毕业，而且，也还没有什么工作经历是吗？不过，我不会因此而否认你的能力，我欣赏你的审美观，在文字和版面编排方面，你也确实有些才能，眼下报社正是用人之际，我们非常欢迎你的加入。”
　　“但是你是新人，不管你能力到底如何，没有经验你将来的工作仍然会很困难，我们得找人带你教你，所以，你现在基本就处于半学习半工作的时期，给你的薪水嘛，自然不能太高，一个月五百块，你可以接受吗？”
　　马和的话说得很委婉，语气也很亲切，肖蓝开不了口说拒绝，而且她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马和愿意给她这个机会仿佛已经是对她的恩惠，所以她点头了。
　　本来以为找到工作了就是件天大的喜事，可是没想到一回来，表姐就狠狠地给她泼了盆冷水，把她浇了个透心凉，所有的喜悦全都化为乌有了，而且现在，她面前似乎又多了一个大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姨妈这个家，她恐怕呆不下去了。
　　“你不要忘了，你现在可是住在我家，吃的住的都是我家的！”黎雨欣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肖蓝自嘲地笑了笑：你还有脸继续在这呆下去吗？
　　可是，离开了这里，我又能去哪呢？
　　肖蓝一边沮丧地想，一边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她抬眼四下打量了一下这房子，它并不宽敞，除了客厅卫生间和厨房，卧室也只有一间，晚上睡觉的时候，三人就同时挤在那张老式木床上，睡在边上的两人要是不小心点，随时有可能掉到地上去。而客厅，根本也不能称作是客厅，它只是一间杂物室而已，比起她在乡下的那个家来，好不到哪去，只不过少了些农家气息罢了。姨妈丁云娟对肖蓝总怀着一份歉意，觉得对她照顾不周，而表姐黎雨欣，却又对她总怀着一份恼意，觉得她是个吃闲饭的人。这两种感情放在她身上，还真叫她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暗暗叹口气，用手拍拍胸口，等着疼痛渐渐消失后，便也走出了“家”门，这里的气息让她觉得郁闷，她决定出去走走。
　　一踏出大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咸湿的空气，对面家六岁的小男孩正站在墙角嘘嘘，冷飕飕的北风送来某个垃圾堆里的死老鼠臭气，肖蓝不禁皱了皱眉，然后忙用手捂住鼻子踮起脚尖越过地上的大坑小坑和果皮菜叶小心翼翼地往巷口跑去。
　　这是一条普通的居民巷，名字叫做长乐巷。长乐巷之所以被叫做长乐巷，来由是因为在解放前，这里是一块荒地，很多乡下来的人和一些外地逃荒到这的人没地方住，便在这里搭个小棚住下来，他们在城里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做一些粗活和杂活来混口饭吃，在那些人眼里，只要能有顿饱饭吃，有个好觉睡，他们就觉得很满足很开心了。后来来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搭起的棚子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个巷子，当然，那些棚子，现在都已经变成一间间的小瓦房了。也许是因为知足长乐的思想在这里的人们的心已经根深蒂固了，所以，这个巷子，也就随之被叫成了长乐巷。
　　长乐巷的巷子深深的，巷道窄窄的，巷子地面常年湿湿的滑滑的，走到这里来，任何高贵的人也最好将自己那骄傲的头颅低下来，否则一个不小心，你就四脚朝天了。长乐巷与任何所谓豪华所谓雅致的东西都搭不上边，居住在这里的人，物质生活都很贫乏，现在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大都是一些家境一般的小生意人，在自家门口摆些小摊卖些小百货，或者在附近的菜市场和水果批发市场内租个摊位，卖点蔬菜瓜果赚点小钱以维持生计。
　　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世代清贫。倒不是因为这里的人都没能耐，成不了大器挣不了钱，只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只要稍微多些收入，生活稍微有点起色，便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里，荆城的长乐巷，好比老北京的贫民区，没有人会愿意生活在这么一个卑微贫穷而又让人瞧不起的地方。所以，有钱的人都离开了这里，他们走的时候通常都会走得干干净净，能不留下一些痕迹就尽量不留下一些痕迹。所有爱面子的人都不会愿意让人知道他们曾经住过这么一个地方，也不会愿意让这里的人还记得他们曾经有过这么一个邻居。所以，长乐巷，永远都是这个长乐巷。
　　丁云娟一家是在三年前搬到这里来的，黎雨欣比肖蓝大一岁，初中毕业后在家吃了两年闲饭，硬是不肯下地干活，整日呆在家里等着天上掉馅饼。丁云娟心疼女儿，舍不得打骂，于是狠狠心，退掉家里的几亩田地，带上一些微薄的家什跟女儿一起来到了荆城，通过朋友帮忙，在长乐巷租了间便宜的房子住了下来，希望可以在这边做点小生意挣点钱，也指望女儿能在这里找份合适的工作安定下来，哪怕薪水低微，也比整日闲赋在家做睁着眼睛做白日梦的好。
　　其实丁云娟是个很苦命的女人，结婚没多久，丈夫便得急病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和一个连行动都不便的六十老母。婆婆在五年前才去世，而又拖着个女儿，所以她也一直没有改嫁，生活一直过得很清苦，整个家看起来总一片凄风苦雨的景象。缺少父爱的黎雨欣性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要阴沉，虽然家境不好，但总觉得愧对女儿的丁云娟却也从来没有委屈过她，总给她最好的，哪怕她做错事了，丁云娟也是从来舍不得说半句狠话的。所以，贫苦的家庭，母亲的宠溺，外人的冷眼，造就了黎雨欣刁钻古怪的性格。对于肖蓝这个才比自己小一岁的表妹，她从来不亲热，却反而总在心里不自觉地排斥她。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丁云娟一直都知道，只是她从来不说，无论是谁，她都是舍不得用狠言的。
　　丁云娟现在就在长乐巷的巷子口摆了个水果摊，生意不是很好，但每天也能挣上个几十来块的，虽然不多，岂码生活是够了。而黎雨欣，就在荆城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街——正天街上的一家商场里做营业员。每个月七八百块，也刚好只够她花销。
　　肖蓝捂着鼻子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往前走，丁云娟的水果摊就在前面巷子口往左拐的地方。肖蓝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忙着招揽生意，并没有看见她，肖蓝走到她身边正想叫声姨妈，嘴巴张了一张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住了口，她摸摸自己已经有些发肿的额头，摇摇头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