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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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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惊变
寒池知道她的白露之日很快便尽了。
这一日起于杀戮终于喜筵,在她并不漫长的人生岁月中亦算得上独一无二。在生命的尽头,还能来到这片世外桃园,握一握质朴纯净的双手,上天对自己委实不薄。
适才人群欢闹,寒池抽身而出,只因胸口与肩背的三处毒伤再次发作,她强运内力抵抗,冷汗涔涔而落,是以避开众人,向僻远处独行。走到路中,突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精神随之一振,循源走来,香气愈加浓烈,伤处的剧痛居然大减。她立在水边再次鼓动真气,寒毒竟能被制,渐渐蜷缩至伤口一周,但要完全驱除体外,留得性命,即便得了异香辅弼也是不能够的。不过有此延宕,至少可以稳妥离谷,寒池已感庆幸满足。
她在人群中寻找江南身影,江南敷衍宾客,早已四处游目,终看她从院外走入,遂一手提一圆腹窄口酒坛,拨开路中闲人,几步跨去,拉她道:“寒池!这会子还想跑去哪里?罚酒在此!”
寒池将他一推,也不答话,抱过酒坛,手微扬,封泥拍散。她右手提起坛口,仰面对准自己嘴巴,只听“咕嘟咕嘟”之声绵绵不绝,顷刻间将一坛烈酒喝得涓滴不剩。
江南大笑道:“痛快!”寒池伸手,江南将另一坛酒向前抛去,寒池随手接住,又仰面对口饮干。单手轻送,泥坛横飞而出,稳稳落在放置空坛的架上,寒池以袖拭唇,双眉扬起,向江南道:“可够了么?”
忽听四下里掌声雷动,却是众相邻看她是个年轻女郎却有如此酒量豪气,纷纷喝起彩来。
寒池酒气上涌,一张冷白脸孔竟也微微一红。江南开怀大笑,张臂去,并肩搂住她的臂膀,大声道:“这哪里能够!你欠我太多!今晚我们不醉不休!”
寒池瞥见屋门内一个冷冷面影,急忙将江南手臂推开,低声斥道:“你胡说什么!今晚洞房花烛,雪儿可不要醉汉丈夫!”
江南闻言一愣,搔头道:“嘿嘿,嘿嘿,我乐得紧了,胡言乱语,该罚!该罚!”说完竟又拎起酒坛大口去饮。
寒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抄手夺了酒坛,道:“今夜过了,你再发酒疯不迟!别让雪儿久等,这就进去吧。”她忽抿嘴一笑,神态间竟显出从未有过的妩媚,江南大奇,只听寒池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倘若去迟了,看你今后如何补偿雪儿的千金良宵!”
江南满脸通红,嘿嘿傻笑,寒池急道:“还不去!”向他胸口一推,江南立足不稳,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差点撞上一人,忙站定了,恭恭敬敬道:“娘!”苏夫人冷眼望望两人,向江南道:“外面的事袁大婶会帮忙照看,你也好进房陪陪雪儿了。”
江南忙道:“是、是。”苏夫人话说完径自走开,往旁的桌上劝酒,她待一众乡邻殷勤有礼,唯独对寒池只淡淡颔首,算是招呼。江南虽然粗心,此刻也感不快,甚而不满,倘非看在雪儿面上……又看寒池脸色如常,反比自己平静,知她不以为意。
寒池淡淡道:“庆安府破城之仇,苏侯爷和夫人是永生不会忘记的。”江南听她反为他人开脱,更觉歉然,握她手道:“寒池……”
寒池知他心意,摆手道:“怎地今日如此罗唆?还不快去!”
江南洒然一笑,道:“好。我去了。”又回头道:“你今夜能留么?”
寒池摇头:“你知南府规矩。”
江南早知是此答案,仍旧万分失望,但想今日重逢已幸甚喜极,他日亦有再见之日,便不再伤感,他生性洒脱,此时一别不知何日能逢,却也只是将双臂一挥,道:“好!等你下次来,我们再痛饮三百大碗!”说罢仰天一笑,笑声中人已去远。
寒池见他背影在屋内消失,目中笑意渐敛,突然身形一晃,忙用手撑住桌案,脸色已然变了。方才一番做作,总算将他支走,她知余下辰光无多,需得速速离开。
身后有一温婉声音说道:“毕姑娘,怎不多留一刻?”
寒池回头,苏夫人向她微然而笑,神情间依旧冷淡。
寒池微微躬身:“寒池正要向夫人告辞,俗务缠身,不能久留。”
苏夫人点一点头,并无挽留之意,她知那所谓“俗务”是自己和卧病在床的丈夫最痛心疾首之事。
寒池又向一直默立一旁的方子孝抱拳行礼,道:“方先生,告辞了。”
方子孝黯然道:“毕姑娘,后会有期。”
寒池淡淡一笑,也道:“后会有期。”
方子孝不禁微微一怔,那四字说得十分自然随意,他心中顿感安慰,原来自己多心,她还是会再来的。
寒池转身去,目光绕过小院四处,在屋门处停一停,嘴唇翕合,无声道:江南,珍重。雪儿,珍重。收回目光,不再迟疑,向院外走去。
走到村径尽头,向前便上来时泥土大路,笑闹人声仍远远传来,在寂静空谷中清晰可闻。背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却是朝着村外的方向,声音细碎,像是一个女子。
寒池一怔,停下步伐,回过身去。她还想自己内力不济,只怕是听错了足音,一望之下,却哪里错了,来的这人正是苏夫人。
苏夫人看她停住,也就远远止步,她走得甚急,此时喘息不定,发髻亦有些凌乱。寒池迎身上去,苏夫人歇了一歇,气息虽仍不稳,姿容举止已复端庄从容。
苏夫人道:“毕姑娘,多谢你千里赴宴贺喜。”
寒池一愣。急急赶至,却是为说这句话么?但这句致谢之言何以到此刻才说?
苏夫人又道:“毕姑娘,既不能留饭,让我送你一程吧。”
寒池忙道:“怎敢劳烦夫人?”
苏夫人一笑,道:“你为我庆安侯一家做了这许多事,我送你一送也是应该的。”
寒池又一愣,想庆安侯忠勇刚毅,苏夫人虽是女流亦果敢无畏,当日倘不是为了苏雪儿,两人早已殉难庆安城破之时,绝不会贪生苟活在这世上。隐居荒岛,苏侯爷上觉愧对朝廷,一病不起。苏府落难,却是傲骨不改,虽得人救命活恩,对南府“逆党”从来都是不假辞色。今日苏夫人忽出此言,虽只淡淡一语,也并未称一个“谢”字,但那语气神情之间流露的诚恳真挚之意,已然十分明了了。
寒池一愣之后,微微一笑,道:“既如此,请夫人先行。”说着侧身路边,手掌前摊。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谷口。
寒池在后道:“江南率性鲁莽,夫人多多包涵。”
苏夫人略略回头,道:“他待雪儿是极好的,虽不知礼,对我们两个老人家还晓得忍让恭谨。”
寒池听她用“忍让”二字不由一笑,倘不是为了雪儿之故,他那狂傲不羁的性子哪里肯退让半分,苏夫人洞察世事,心里对这江湖儿郎虽然不屑,但只看他对女儿一片心意便也放心甘愿认他做了乘龙快婿。
寒池停了脚步道:“夫人就送到这里吧。寒池走了。”
苏夫人回转身来,在她脸上凝视片刻,道:“毕姑娘还会来么?”
寒池晓得她目光如炬,便不隐瞒,摇头道:“不会了。”躬身一礼道,“江南性急,夫人嘱咐雪儿好好规劝才好。”
苏夫人点一点头,目光始终不离她的面庞,过了良久,缓缓道:“姑娘保重。”
寒池心中一暖,知她这轻轻四字情重意长,又抱拳一礼道:“夫人保重!”言罢举步,再不回头向谷外走去。
苏夫人呆立良久,望那修长背影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消失,轻轻叹息一声。她虽说不出缘由,但久历世事,直觉里这个女子今日不同往时,那清冷之气带上些许苍凉。目光远去,山野灰莽,谷顶云层聚合,空气低凝无风,给人一股压抑沉闷之感。
是要落雨了么?
苏夫人喃喃自语,转身向来路走去。
苏夫人万没料到这么快又见到寒池。见到寒池时,她如疾风般冲入小小村院,院中本吵闹喧嚣、欢声笑语,但被这风云突变的一冲,霎那间寂静无声。只因寒池道:“夫人,南府来袭!”
一语既毕,苏夫人身子晃了一晃,寒池伸手扶住,环视四周,众人都用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眸盯看自己。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亲身体验南府军的凶悍厉害,听此一语,岂能不大惊失色?
寒池唇角微垂,烛光下脸上棱角更显分明。她即将登舟,突见江中飞驰十几搜快船俱都高挂暮云军旗帜,立刻转回报讯,心下亦感张皇。这里二十多口都是老弱病幼,暮云军出名暴厉,倘使登岛,出手决不留情,大难当头,如何不惧?众人彷徨惊恐的眼神却提醒了她,寒池扼掌成拳,对苏夫人道:“夫人莫惊。有寒池在!”
诸人听那四个字,一颗慌乱无主狂跳欲破胸而出的心脏顿时一定。寒池转过脸来,双眸清亮如星,一副倔傲自信的神态看在众人眼中,都感眼前一亮,似黑暗中骤见一线曙光。
寒池道:“夫人,请进屋通知江南雪儿。”苏夫人连连点头,急忙入内。寒池站在门前阶上,环顾众人,朗声道:“各位莫慌,倘有老人孩童留在自家院落,请速速返回带他们来此处聚合。”各人听她吩咐,立时有人离院回家唤人。
寒池向袁大婶道:“请大婶过去照看,倘有不便行走的老人,交代几个大些的孩子用木板抬行,倘有婴儿,让母亲哄稳,切不可哭泣吵闹。”袁大婶点一点头,带了几个孩子和精明的女孩子自去。
方子孝脸色苍白,此刻走上前来,道:“毕姑娘,可有在下效劳之处?”
寒池点头道:“这岛上的二十余口性命全赖先生之力脱险。”
方子孝一怔,寒池接道:“先生精通地志,这白云燎方圆的山川道路,先生莫不胸有成竹?”
方子孝点头道:“这个在下确实通晓。”
寒池一笑,道:“好极了。请先生筹划一下,离岛顺江西下,水路旱路,何时登岸,走那条路僻静,在何处落脚补给口粮,务求稳妥。”
方子孝皱眉不语,似有踌躇之意。
寒池道:“先生担心暮云军追来,大伙儿根本无力抵挡,遑论择路逃生?”
方子孝被她说破,反而心安,语含期待道:“姑娘可是已有良策退敌?”
寒池道:“不错……”一语未毕,有人唤道:“寒姊姊!”雪儿与江南已从屋内赶到。
雪儿长发垂肩,脸上浓妆已然卸去,江南起身仓促,一手仍在系腰间衣带。两人面上都有凄惶之色,想不到鸳梦未圆,又遭劫难。
寒池迎上去握紧雪儿双手,望住她双眸道:“雪儿别怕,有我在呢。”她微微一笑,雪儿本已惊惶欲泣,看到如此笑容,竟也镇定下来。她点一点头,回身把母亲扶住,道:“爹爹还在屋内,娘,我们去叫醒他吧。”
看两人离去,寒池笑意尽敛,向江南沉声道:“是叶蹇到了。”
江南鼻中“哼”了一声,下巴微扬,道:“合我两人之力,叶老大来送死么?”
寒池冷道:“你莫忘了暮云军有四百好手,我两人之力如何保全这二十多口人命?”
江南一呆,顿感沮丧,忍一口冒进迎敌的怒气,沉沉问道:“依你该当如何?
寒池道:“你保护村民出海,我留在这里御敌。”
江南大声道:“不行!”
寒池料到这句话,“那你想怎样?”她面沉如水,冷冷道:“你留在这里,苏侯一家便也不走,你一个人鲁莽,却要害了雪儿全家!”
江南一时语塞,牙关紧咬,寒池冷冷望他,他将头一偏,不肯答话。
雪儿与母亲扶了苏侯爷出来,有乡邻过去抬了迎亲花轿,苏夫人照看老爷上轿坐妥。雪儿听寒池江南争吵,走去再看两人脸色,她冰雪聪明,已明情由。向寒池决然道:“寒姊姊你不走,我和南哥都不会走!”一面抓住江南手臂,紧紧握牢。
方子孝听了许久,这时也道:“毕姑娘,你若不走,方某也不能走!”
寒池淡淡道:“你们别想错了。这时大雾锁江,几只小舟离岛出海,暮云军自然难以察觉。但倘若他们发现岛上空无一人,难免四处寻觅,他们船快,岂有追不上你们之理?我留在这里,无非疑兵之计,挡他们一挡,拖延一分时间,大家逃出希望便多一分。我一人离岛容易,难道叶蹇和暮云军还能挡得了钺炽剑么?”
众人听得俱都低头无语,知道她此言非虚,但倘若当真留下她一人抵御几百高手,又如何能下这样决心?
一时院落内又聚满乡众,各人都已收拾齐备,鸦鹊无声静静等候,目光都望向寒池等人。
寒池大声道:“不要犹豫了!我送诸位出谷。”说罢当先走出院门,方子孝赶紧几步,道:“村西另有一处渡头,毕姑娘随我这里走。”两人领路在前,余下众人或抬板床木轿,或携助扶持,紧跟其后。
不多时穿谷而出,果见山峰下另有一近水野渡,几只小渔舟泊在伸出江水的木台边,是村民为平日捕鱼所备。众人一一上船,袁大婶和几个做惯农活的妇人分坐在各船掌舵,另安排几个大孩子划桨,这些妇孺力气有限,小船自是行动缓慢,但好在各人都是做惯体力劳作,又久居荒岛,熟捻水性,赶在浓雾散前出海应无难处。
苏侯一家最后登舟,雪儿拉住寒池双手道:“寒姊姊,你……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寒池摇头道:“雪儿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微微垂首附向她耳畔,悄声道:“你要劝住江南,倘若他轻举妄动,不仅这里所有人不能脱险,连我也会有性命之虞!”
雪儿只觉心脏猛跳一记,寒池直身来向她点一点头,她再看向江南,他离岸数丈,竟真有不登舟之意。雪儿脸色大变,心中想:南哥若不离开,我也决计不走,只是爹爹和娘亲……
一念未毕,忽见寒池江南同时转头后望,脸上神色虽看不见,但看这急遽动作便知必是改了神色。
寒池轻声道:“来了。”那轻微脚步远在谷外荒岛之上,其他人自然是听不见的。
雪儿只觉身子被人一提,双足离地,却是江南将自己一把抱起。他脚下轻点,已然掠上船头。来不及放下雪儿,口中低叱道:“开船!”
掌舵的几名大婶听他说得急迫,急忙吩咐众孩童一齐摇桨,一时水声大嘈,几艘小船离了江岸,向西驰去。
雪儿眼望寒池站在渡口,身影越来越远,忍不住喊道:“寒姊……”却被人用手捂住嘴唇截断,她一双盈盈大眼已然蓄满泪水,此时珠泪滑落,一滴滴落在那人手掌之上。江南似无知觉,眸中波光闪烁,静静目光,追随岸边那疾掠而去的背影愈去愈远,终于再也追寻不到了。
初更时分,西天骤变。
极远处几道白亮长闪破空劈下,仿若鬼怪张牙舞爪,撕裂一方巨大深紫的天穹幕布。江面上孤山荒岛零星耸峙,跟着耀眼白光闪了一闪,似潜伏中的妖魔骤然现形,峥嵘毕露。但那万端惊悚也只一瞬,一瞬之后,魅影隐没,四下恢复一片苍灰暗沉,无边无际的都是夜的黑凉,仿佛一切不曾发生,又仿佛下一秒就迎来群魔乱舞,天地变色。
万籁俱寂的片刻之后,雷声隐隐,自西方传来。那声音哑重沉凝,似千军万马奔腾厮杀,总不能穿透厚重云层突围而出,于是隆隆声不绝,却只是闷响,像辘辘车轮辗过胸口,叫人无法透气。
叶蹇伸手将头盔掷在地上,又解开领口衣襟,低声骂道:“下个雨放那么多屁!闷死老子么!”四下果然无风。一暮云兵自荒林中奔出,报道:“禀统领,西岸确有浮桥。”
叶蹇正自烦热,一巴掌将来人劈倒在地,骂道:“嚷什么嚷!跑掉一个要犯,老子要了你脑袋!”右手前挥,令道:“走!”
暮云军十人一行,息声潜行扑向荒岛西岸。先前探路的兵士自地上爬起,抢在前头带路,来到岸边,矮身自江水中摸起一根粗绳。众军士都是武功上的高手,目力极佳,暗夜微光下都已看清那绳索系着木板浮桥,伸向浓雾深处。
叶蹇“哼”了一声,暗想:秦老弟,哥哥佩服你,如此隐秘的所在也叫你探出来,少主面前抢尽了我暮云探哨的风头。他知浮桥后面就是山壁,山壁后便是白云燎岛。但见大雾漫天,明知山壁就在百来丈开外,但以他目力亦踪迹难觅。叶蹇心念一动,招手左右,四个近身兵士应命出队。叶蹇轻声道:“只燃一根火把,别走浮桥,你们去探一探。”
四人领命应声:“是。”其中一人取火石点亮火把,四人两行,分在浮桥左右,踏江水顺桥轻掠过去。火把光亮虽微,但已足够叶蹇看清方圆丈许的情形。四人轻功修为上乘,身形极为迅速,踏着江水悄无声息。叶蹇目追四人身影,渐渐浓雾四合,只看得见一点红光在几十丈外,昏弱光线弥散处,似有一面黑崖挡住了去路。
到了。叶蹇方待举手发令进军,忽听一声惨呼划破寂静长空,却是从浮桥上传来。接着眼前一暗,隐在浓雾深处的红光猛地熄灭,脚步声急促慌乱,四个探路的暮云军好手踉踉跄跄向岸边疾奔。
叶蹇抢上一步,低叱道:“慌什么!见了鬼……”他一语未毕,蓦地里雷声轰响,一个霹雳打下,顿时眼前大亮。第一个奔上岸的军士满脸血污,宽额下两只血淋淋的黑窟窿,一双眼目已不知去向,他两手乱舞,想是剧痛难忍,发出叫声惨烈。众人见此狰狞情状纷纷后退数步,听“噗通噗通”几声,原来后面三人也都没了眼睛,疾奔之下冲在前面人的身上,四人立足岸边,接二连三撞跌堕入江水之中。
这一下事起突然,暮云军人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要知道那四人俱是军中数的过来的拔尖好手,竟然瞬息间被人剜去双目,倘若不是人力所能为,难道……当真是遇到鬼了?
惨呼求救声从江水中传来,断断续续,四人在波涛中挣扎,他们的同伴俱都铁青了脸孔,看向统领,竟无一人施救。不移时,呼声渐去渐远,逐渐微弱至于不闻,波涛起伏依旧,四具尸体已被江水冲走。
叶蹇沉着一张虬髯宽额大脸,粗黑浓眉紧皱,一双铜铃似的圆眸一瞬不瞬凝视桥面。桥面大雾浓稠,黑影憧憧中杀机四伏。暮云军众兵士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看一眼统领,又看一眼浮桥,紧张得仿佛心脏也要停止跳动。
忽听叶蹇暴喝一声,飞身前扑,人在半空,右掌已然挥出。掌力刚猛雄浑,便仿似平地刮起一阵狂风,浓厚雾气竟刹那间飞逸消散,众人只见掌力疾吐处一个黄色人影飘然疾退,在不远处山壁下一闪,没了踪迹。
叶蹇落地,震得浮桥大晃,向后摆手喝道:“追!”
身后却不见动静,叶蹇回头,只见暮云军人人脸露惧色,脚下迟疑,俱都认出那个黄衣人是谁。
叶蹇怒道:“胆小的鼠辈!”一步掠上桥头,“彭”一拳打在最近一兵胸口,那人闷哼一声,倒地气绝。叶蹇恶狠狠扫众人一眼:“怕死的先丧命在你爷爷铁拳底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跟随此人多年,俱知他暴戾乖张,言出必行,当下无人再敢胆怯,刀剑出鞘,紧紧握牢,手掌却都不由自主轻颤不止。
暮云军依旧十人一行,队形严整,踏水来到山壁前。石洞甚狭只容一人通过,两百多人便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十人心中庆幸,过洞时却也仍是心惊胆战,幸好一路并无异状,前面也无惨呼惊叫,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们终于出了石洞,看见了那一湾碧清潭水,忽然心脏紧缩,骇得脸色惨变。
只见潭水中有十多人扑腾挣扎,口中“嗬嗬”声不绝,却是发不出一个音。十多人嘴巴都是大张,看不清什么液体自里面流出来,他们在深潭中上扑下跳,那些液体便涌入水中,清澈颜色顿见浑浊,一股淡淡血腥气味从清潭上弥漫开来。
后队中有人认出,在潭水中的兵士都是走在最前头的,石洞口窄,最易突袭,叶统领便是让这些人赶死前冲,自己藏身其后。果然暮云军入谷遇袭,这些人无一幸免,但都是被一剑隔断了舌根,是以虽然遭了重创剧痛,后面的人也听不到惨呼预警。受创诸人在深水中挣扎,人人俱张一血盆大口,拼命呼救却硬是发声不得,面目因剧痛扭曲狰狞有如鬼魅,情状恐怖之极。暮云军中大多是杀人越货的能手,残忍恶事做得多了,但见此情此景都是脊背发冷,心底抽出森森寒意。
叶蹇立在潭边,望也不望垂死挣扎的手下一眼,全身警惕,目凝远处山谷,忽然大声喝道:“寒池,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吧!”他话虽如此,目光却四下游走不定,显然不知道对方人在何处。
暮云军众人见统领如此神情,心中更加惊惧。人人都知道南府四剑中以黄金军统领毕寒池轻功最是卓绝,身似矫矢,剑如无形。方才叶、毕两人在浮桥石洞均已过招,但毕寒池一击不中,全身而退,以叶统领的武功修为竟也连她去路方向都未看清。
众军士提兵刃在手,四下张望,只觉自头顶而至脊骨,冰凉凉寒气灌透全身。那黑黢黢的山谷中不知何时就会飞出一柄银蛇长剑,电光石火间剜去自己双目,割断自己舌根。倘若不是叶统领威吓,只怕早有一大半人奔出山洞逃命而去。但统领一出手就毙人性命,对自己标下却比毕寒池还要狠辣,众人心中极惧,却哪敢露出半分退却之色。
叶蹇静听一刻,暗暗松一口气。回头一眼识破众人神色,破口大骂道:“没用的东西!她不过一人一剑就叫你们惧成这副德性!贪生怕死的立刻给我滚出暮云军,老子留你们何用!”
众人哪里敢走,低头敛目听他呵斥,心中却想:你若不怕,何必找那么些替死鬼?这里除你之外更有何人能挡钺炽一剑,更何况她也并非一人,此次围剿的人里不是还有一个青锋军统领卫江南么?他若也这般神出鬼没伺机出手,暮云军这次是否能完成使命,当真难说难讲。
叶蹇性情虽暴,但并非妄进无谋之辈,这番计较他心知肚明。沉思片刻,已有主意,挥手令道:“点火。”
暮云军夜间执命,人人身上都带火具,这时数百跟火把同时点燃,眼前骤然通明。只见潭边一条笔直大路通向前方,道路左右田野草木看得清清楚楚。火光照耀之下,众人畏惧之意顿时大减,胆气也跟着一壮。之前敌暗我明,加之道路不熟,受袭都在猝然无妨之时,没有一点反击余地。但此刻方圆十几丈都如白昼,除非遁地飞天,否则再快的身手也无所遁形,
又听统领喝道:“烧!”叶蹇双臂横出,指在道路两旁。众人依命而动。顷刻间火光大起。叶蹇大步前行,手指何处,何处点燃大火。暮云军行进一路,火烧一路,所经之处,良田、桑木、碧草、花树,全部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下,叶蹇满面得意之色,狞声道:“毕寒池,我要烧光了白云燎!看你能躲到几时?”
一军士手指山坡之下,大声报道:“统领,山下有个村落,似有人家。”
叶蹇顺他手指方向望下,果见坡下一片空旷平地上,屋舍俨然,一片黑暗之中,却有一个院落隐隐透出黄色灯光。
叶蹇手臂轻挥,率领暮云军直扑山下,到得那有灯光的小院前,只见柴扉紧闭。灯光是从院中茅屋的窗户中透出来,烛光冉冉晃动,窗纸之上勾勒出一个人单薄的剪影。
叶蹇向左右挥手,暮云军立时分散开去将院落团团围住。叶蹇一脚踹破柴门,踏进院去,忽见窗纸上人影一晃,叶蹇一惊,右手拇指轻弹,腰间百涂剑出鞘三寸。
烛火摇曳复定,那人影又静静映在窗纸上,原来并未移动分毫。
只听屋内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叶老大,别来无恙。”
叶蹇“哼”了一声,右手松开,皱眉道:“寒池,你装神弄鬼得够了么?一出手就伤我十几名手下,这笔账咱们少主面前去算算清楚。”
窗上人影摇头道:“暮云军这帮酒囊饭袋的废物,叶老大迟早一个个收拾了,我今日得闲,不过代你料理几个罢了。”
叶蹇冷笑道:“你今日得闲?少冶城战后,你不去向少主复命,却来这白云燎荒岛干什么?”
毕寒池“嗤”的一笑,道:“叶老大当真不知?这般明知故问,却不太像你的脾气。”
叶蹇怒道:“谁跟你明知故问!我奉少主御令,捉拿南府叛臣卫江南和苏匡全家,你不在红影谷述职,却在这里与我作对!倘若少主得知,嘿嘿,你有几个脑袋抵罪?”
屋内半晌无语,叶蹇想不到这样几句疾言厉色就让他这素来胆色过人的师妹怕了,却也有些意外,踏向窗前几步,缓了语气道:“寒池,大哥劝你悬崖勒马,这件事本不与你相干,何必为他人犯险?”
窗上人影不动,默然无声。
叶蹇又道:“寒池,你让江南出来,他现时杀了苏匡三口,跟了我回去,少主面前有我们三兄妹求情,也许仍有一线生机。”他一面说话,一面透过窗纸向里凝目探视,侧耳凝神倾听屋内动静。倘若卫江南也藏身屋内,两剑联手合力,自己必得避其锋芒。他是暴躁脾性,但强敌当前,不敢掉以轻心,只用言语试探。
隔着窗纸,清清楚楚看到那人影仰起面孔,一记冷冷轻笑传入耳中,那笑声轻蔑无比,似在讥嘲他语出无稽,叶蹇脸色微变。
毕寒池淡淡道:“少冶城战果原来叶老大还不知道。黄金军令旗我已交还少主,十三年前的那条性命便是还了给他。至于江南……”声音骤冷,“你想拿他,需得先问一问我手中的这柄长剑!”
叶蹇听那语声凌厉,不由退了半步,手按腰间,忽然大笑道:“寒池,你唬谁呢?莫说你被那三个少林和尚打成重伤,即便不受伤,我难道还怕你不成?”他说一句便退后一步,话说完时人已到了院门口,手臂一挥,招了三名亲随,吩咐道:“你们各带二十人,一在村落各院,一往谷东,一往谷西,给我细细搜查。倘使碰到妇孺不许就杀,活捉了擒来给我!”
原来他已探明屋内虚实,知道只有毕寒池一人而已。他心思虽不如秦一泓敏捷,但名列四剑之一,绝非鲁钝之辈,转念间便已想到,毕寒池在浮桥岩洞疑兵伏击,在空屋燃灯诱敌上门,她素来淡漠寡言,此时却与自己口舌周旋,这一切莫非都是缓兵之计?秦一泓的情报决不会有误,卫江南和苏匡一家一定在此岛上,她出剑狠辣,恐吓暮云众人军心,又吸引自己注意,难道正是在给众人逃脱制造延宕时机?
屋内之人显然已听到他下命令,忽然说道:“我劝你不要白费机心。这岛上方圆十里,除我之外再无他人。”寒池冷笑一声,“叶老大,你来的太迟了,暮云军无功而返,你就等着回去受少主重罚吧!”
叶蹇心下大震,他出名妄为无胆,一生中独独对一人惧怕入骨。这个人冷冷瞧他一眼,他心内便也发毛。四人比肩长大,毕寒池自然晓得他的弱点,这时竟是故意吓他一吓。
偏偏有手下来报:“村中不见有人。”又过一刻,村外奔回一队军士,行礼报道:“禀统领,谷东方圆数里没有发现人迹。”
叶蹇大惊,想自己这次接受使命,已经是将功补过唯一机会,倘若抓不到要犯,空着双手如何回去?当真……当真是要“提头来见”少主了么?他耳边蓦地响起楚天临行前的冷冷四字,一颗心如入冰窖,浑身都打起颤来。
正自惶乱无措,村径上急奔来一人,正是派往谷西的亲随,奔到叶蹇面前,语声急迫:“统领,西边发现另有渡口!”叶蹇一把拎起他的胸口衣襟,厉声问道:“江上可发现人迹?”
那人被他捏住要害,吓得脸色发白,摇头颤声道:“没……没有,雾太大,看……看不清楚。”
叶蹇咬牙冷笑:果然好计!他向屋内人影狠狠瞪了一眼,转身喝道:“出谷上船,给我追!”
清冷的笑声在身后响起:“大雾锁江,你向哪里去追?叶老大,来不及了……”
叶蹇发足急奔,那一句话尚未说完,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微不可闻。叶蹇心中冷笑:秦老弟所料不差,她中气竟已如此不足,伤势沉重可见一斑,死到临头还……陡然止步。身后暮云军手下也都急奔向前,被他猛地横身一挡,差点扑在他的身上。众人看统领双眸精光闪烁,脸显大喜之色,不由都是一愣。
小院茅草屋内,一声“啪”的轻响,烛火已然燃尽了。寒池慢慢将身子倚靠在黑暗的屋角,轻轻舒了一口长气。她松开握剑的手,手已僵冷,屋外脚步声越去越远,她听不清叶蹇是否已行到谷外。突然间,空谷中爆发一阵大笑,笑声似在极远处,但因贯注了内力的缘故,听入耳中却是振聋发聩。
只听叶蹇的声音大笑道:“江南,你倘要见寒池最后一面便快现身,她重伤在身,不是我的敌手,难道你竟要朋友为你丧命么?”笑声中这句话一字字用雄浑内力送出,空谷回音,震颤不绝。
寒池心中一紧,失声呼道:“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