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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试剑 (完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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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试剑
糟了!
苏夫人心中暗道。她转目去看女儿脸色,果然已是惨白没有人色,跟她紧紧倚靠住的那个人一样,神情陡变。苏夫人的一颗心直沉到江底,耳畔犹听得轻嘈水声被规律的划桨激起,更显得江面上异常静谧。众人低沉的喘息被掩盖在远方传来的隆隆闷雷之下,雨却是仍旧未落一滴。
除了雷声、桨声,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几只小船转向北驶,即便没有浓雾,那个仙山孤岛也早已是视线里眺望不着的所在。苏夫人身子前倾,微微颤了声音轻声问:“怎么了,江南?你……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江南紧抿了双唇,似浑然没有听见这句问话。他的目光燥乱闪烁,神情起伏不定。雪儿一直抓牢他右臂的手转瞬间被他衣衫中透出的热汗浸透了,她低低的声音唤了一声:“南哥。”
江南没有回答,过了一刻,雪儿只觉掌心一冷,却是被他的右手握住。他终于低下头来,登舟后第一次把目光落在雪儿面上。那目光决然、坚定,她刹那间明了,眼泪夺眶而出。
雪儿扑在江南怀中,抬起脸,盈然泪光里绽开一个极温柔的微笑。“带我一起去!”她一字字道,同样决然、坚定。
“不!”
两个声音同时回答。江南回望苏夫人一眼,垂首柔声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雪儿摇头,仓卒盘起的发髻被摇松了,她披散了如漆长发,只是摇头。
江南又看苏夫人一眼,陡然站起,雪儿拉住他手臂,“嗤”的一声,衣袖扯落一角,淡青色人影离舟纵跃前趋,江面上几个起落,白雾袅袅,杳然无踪。
雪儿张开了嘴巴,以为是要大哭,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她的手臂前伸仍是拉人的姿势,那一片衣角还在掌中紧紧捏着。苏夫人俯去将她冰冷颤栗的身子搂住,痛心的着急的低唤道:“雪儿!雪儿!”
雪儿眼望白雾弥漫的远处,怔怔的一滴一滴泪珠滚下面庞,喃喃道:“娘,寒姊姊让我拦住他……拦住他啊……”
苏夫人落泪道:“你拦不住的,他……他们……”她欲言又止,终于不再说下去,雪儿突然转过脸来看着她母亲,凄然道:“娘,原来你还是疑心。”
苏夫人苦涩一笑,道:“傻丫头,他既然狠心丢下你……”却见雪儿轻轻摇了摇头,一抹极美极甜的笑容在爬满泪痕的唇边渐渐扯开,她极轻的声音叹道:“娘,你不明白么?他……他非去不可,却是要我等他……等他……活着回来……”
到了。
江南的瞳孔里贮满赤红色光芒,那血眸中倒映出的白云燎,极尽光怪陆离之姿,便似一只焚身浴火的庞然山怪,张开血盆一般的大口,等着他作飞蛾一扑。
“叶蹇!”江南厉喝道,“你敢伤寒池一根头发,我叫你死在青凌剑下,碎尸万段!”
他用内力吐字,说一个字人便近了十丈,一句话说完,淡青色身影从天而降,落足苏家小院。
叶蹇等了这许久,早已心烦气燥,看这疾风般身影自投罗网,喜出望外,指窗大笑道:“寒池,你虑无失计,却如何忘算了卫小弟的脾气!”
江南越身欺到窗下,急问道:“寒池?你在里面?你……怎样?”
忽听“嘎”一声门响,屋外两人都吃一惊,目光寻声而望。屋内一片漆黑,两扇木门已自内拉开,一个淡影的轮廓在黑沉沉门洞里渐渐显了出来。
叶蹇后退一步,脸露惊诧莫名之色,手指门洞,道:“寒池,你……你……”
江南却是大喜,欢声道:“寒池,你……你没事!”
寒池迈步走出,脸微扬,目光流转。那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在黑夜中熠熠生华。
叶蹇又退后半步——这,这怎会是垂死者的眼睛!
寒池却不看他,清冷眸光射在江南脸上,冷冷道:“你上当了。”蓦地抬手挥掌,“啪”一记清响,江南脸颊冰凉之后一阵滚烫,寒池怒道:“鲁莽冲动,害人害己!”举掌又自他右肩劈下。
江南一怔之下,仍自懵懂,只觉一阵大力催向肩膊,身子被推掠起,耳旁风声虎虎,不由自主向后疾飞。风声中,一个更清冽的声音在耳畔叱道:“还不快走,等雪儿回来陪你送死么?”他一惊,眼前寒光耀目,只听“啊啊”数声惨呼,脚下火把团围院墙,西南方顿时出现一块黑暗缺角。寒池长臂又舒,在他肩头一碰,两人身子立时分开,一个向西疾飞,一个向东飘落。
叶蹇心道一声:不好!他本站在两人丈余外冷眼旁观,四下暮云军警戒,却不成想有此剧变。喝一声:“追!”提气纵起,发足向西。
眼见那青影已在二十丈外,叶蹇气急败坏,怒声喝道:“跑了卫江南,暮云军一个都不得活命!”忽然冷风透喉,他应变极快,将头一缩,银芒长剑贴着头皮削过,一缕发丝擦刃而落。
银芒再展,半空里划一道光影的圆弧,向叶蹇颈项横扫,“苍啷”一声,百涂骤然出鞘,叶蹇右臂曲肘上挺,剑尖向上,极准亦极快的,对住银芒中的某一点直直刺入。银色光弧霎那消散,那柄细柔长剑犹自震颤不已,剑尖却被当空立起的一面黑铁刃面牢牢钉住,无法向前半寸。
两人双剑相交之下,竟不似普通铁器发出金石撞击之响,无声无息中双双凌空跃开一丈,面对面徐徐飘落在地。
暮云军得令追敌,两剑对峙之处正是院外村径,众军士鼓勇前扑,突然迎面寒意凛冽,双目如冷风灌入,胸口微闷,气息为之一滞。众人受惊止步,他们前方,一黑一黄两个身形飘然落地,两人各执一剑,黑剑森冷如铁,银剑寒芒四射。众人俱都倒吸一口冷气,被这两柄绝世名剑气息所迫,纷纷离退战圈数丈开外。
叶蹇怒喝道:“小子们不要命的么!快追卫江南!”他口中说话,双目一瞬不瞬盯住前方。
暮云军众人被统领喝得心中一凛,“跑了卫江南,暮云军一个都不得活命!”叶蹇说到做到,众人互看一眼,拔足西追,忌惮之心仍在,却是绕了大半个圈子从两人身边避道而过。
寒池冷笑道:“叶老大,你送这些人去喂青凌剑霜刃么?”
叶蹇“嘿嘿”笑道:“他们只需把卫小弟挡上一时半刻,我解决了你自去擒他向少主复命。”
寒池道:“叶蹇,你好不狂妄。钺炽、百涂,三年前一战,你我用了几时几刻?”
叶蹇笑道:“毕寒池,你还要装到几时?以你重伤之身,又挡得了百涂几招几剑?”
寒池淡淡一笑,道:“你一试便知!”
语音未绝,长剑一颤,身如疾箭,猝然欺进前攻。叶蹇熟知她招式,早有防备,也不避让退步,稳稳站在原地,双目凝住来势,缓缓伸出左手在胸前一拂,右手上举,利刃斜下直劈,却是去攻敌人左肋。原来钺炽这一剑挟风而来,声势迅疾凌厉,却是虚招。叶蹇既然识破,只用左手护住前胸要害,以攻为守,反刺敌人所必救。
寒池唇角微扬,也料到他的接招,双足互踏,凌空旋转,绕到叶蹇身后,反身一剑刺他背心。叶蹇并不回头,听风辨位,微微侧身,动作不大,身法却是妙不可言,轻易便能躲开必中杀招。谁知寒池这一剑看似用了劲力,实则仍是虚招,剑刺到半途陡然转向,上挑敌人侧身而来的面颊,剑尖指向叶蹇左太阳穴。
叶蹇笑道:“三年不对招,想不到你剑法精进得倒是最快!”说话间横臂直挥,依旧以攻为守,打向寒池胸口。四人中,以叶蹇内功最强,拳未至,浑雄劲力已到,反比钺炽剑快了半分,寒池回剑带风,身形避开,也只停了一瞬,长剑平递,又去攻他面门。
瞬息间两人剑来招往,拆解了十多招。钺炽剑寒光飞贱,时而平刺,时而斜劈,时而身前强攻,时而身后突袭,剑花闪烁,虚虚实实,让人眼花缭乱。叶蹇面带一抹不屑冷笑,身凝若山,十余招后仍站在原地,他出手甚缓,往往等在虚招变实的刹那一剑刺去,后发先至,瞬时便能逼开银剑锋芒。他心中一直都在犹豫,想起秦一泓告诫自己莫要伤害寒池性命,到底应不应该听从?
忽然远处一声清啸,隔谷传音,清晰异常。缠斗的两人都是一怔,却听正是江南的声音远远送来:“寒池,你若丧命南府之手,我粉身碎骨,此仇必报!”刀剑相交之声也随语声传至,想来他一面对敌暮云众军,一面用内力传话。
叶蹇嗤笑一声,撇眼看向寒池,哼道:“你说我狂妄?卫小弟大言不惭竟以南府为敌,那才叫狂妄哩!”
寒池微微一笑,手中剑势顿减,身法竟见凝滞。她比叶蹇不知了解江南多少倍,知道他必是转瞬间便能脱身,才出此言告诫自己。她向西首回顾一眼,默默道:江南,我身中墨梅寒毒,不是死在南府人的手上。
她心念微松之际,出手缓了不少,叶蹇见她神色恬淡,不复杀气凛凛,心中不由大奇,忽然省悟江南说话的用意,脸色陡变,身形一偏,跃出数丈。寒光一闪,面前就有一道利刃凌空直指,挡住他的去路。
叶蹇怒道:“毕寒池,念你我都是南府手下,适才我已手下留情。少主之令不可违,卫江南是一定要捉回去的!”
寒池淡淡道:“是么?你怎知我没有对你手下留情?你要过去捉人,除非断我钺炽!”
叶蹇咬牙切齿道:“好!你找死!”一语未毕,突见对方神色大变,他知自然不是自己这句话的缘故,微一凝神,远处细弱的女子呼唤之声便传入耳中。
叶蹇大笑道:“好极!好极!自投罗网的人原来不止卫小弟一个!”心中喜极,暮云军二百之众围攻卫江南,他一人一剑尚有可乘之机,此刻却多了一个苏家小姐需要分心照顾,纵是逃走,也跑不快的了!喜上眉梢之际,不妨眼前寒芒暴长,似一匹银色布幔向头顶罩下。
钺炽剑精铜所炼,经七七四十九道不同火功煅烧后再以极北玄冰裹刃,寒冰化水剑乃铸成。铸成之剑不复有铜之刚火之阳,而是柔韧若丝,冰寒胜铁。方才二人过招,银剑点点寒芒,似星辰耀目、飞花迷眼,而此刻,那一柄长剑哪里还能分辨点在何处,便似一道银色瀑布,飞流直下,待敌人怯退,又如一股旋风卷地,将他团团围住。
叶蹇又退一步,却是气定神闲,朗朗笑道:“你还想拖住我么?”剑交左手,右掌推出,银芒一敛,寒池后退三步。叶蹇十分得意,知道自己片刻间便能取胜。他性子一向急暴,方才沉招慢攻,一是犹豫是否要伤她性命,另一也是畏惧钺炽招险,又不知她究竟伤势如何,不敢贸然轻敌。一番交手后,心中明了,她剑快招险,却是虚多实少,两人数十招后剑刃竟无一次相击,可想而知毕寒池内力丧尽,只是一味缠斗,目的为了拖延时间,给卫江南制造逃走机会。
他既已想通此节,出手便不似先前畏首畏尾,招招挟风雷之势,将银色包围逼退身周数尺开外。但那银浪虽被迫后退,气势不衰,始终在他周身丈内翻滚。且时快时慢,时强时弱,他掌风在前,便罩其背心八处大穴,待他回身反攻,却去直逼胸口六所要害。
叶蹇连连冷笑,道:“我已仁至义尽,你既执迷不悟,不要怪我下手狠辣!”右手抄过百涂,凝身止步,呼的一剑,刺向寒池心口。寒池闪身不及,挺剑来迎,叶蹇要得正是两剑相交,他劲贯右臂,算准这一剑必能让她骨折筋断,钺炽脱手。
“叮”一声利响,两剑刹那相击,百涂岳停渊峙稳在半空,钺炽却如一张弓般弯起优美弧线。叶蹇虎口发麻,心下大骇。
寒池轻笑道:“早告诉你知道,我亦是手下留情。”
叶蹇撤剑退步,一双铜眼炯炯望在她的面上,目光带七分惊诧三分疑惑之色。寒池笑声中带着喘息,面色雪白。
叶蹇点了点头,沉声道:“你拼死一战,我奉陪到底。”
寒池微笑道:“原该如此。”
长剑平送,仍旧先发快攻。叶蹇这一次不等她人到面前,抢步前窜,挺剑下刺。两剑狭路相交,又发“叮”一声轰响,寒池身子晃了两晃,手亦微颤。叶蹇心道:以实打实,你果然求死心切。一念未完,却见两剑相交处,一道寒芒陡然窜出,便如灵蛇出洞,斜刺里扑噬自己咽喉。
叶蹇一惊之下,变招也快,滴溜溜合身打转,右耳擦着剑刃堪堪避过。
好险!
他心惊肉跳,顿时省悟,钺炽确已变招,变虚为实,却不是蛮力硬拼。那一柄细剑本柔韧无匹,此时在她内力催动下,恰似一条软鞭,灵动跳脱,无踪幻影,能在看似最不可能之处之时发剑出招,奇袭杀敌。
叶蹇直到此刻方真正收起轻敌速战之心,暗凝心神,运气催功。掌上百涂被他内力激荡,黑黝黝的暗沉刃面刹那流光溢彩,黑芒中隐隐青光浮动流转,透出噬血肃杀之气。
叶蹇挺身直上,百涂钺炽连连相交互撞,锐利金石之声轰然刺耳,骆绎不绝。
南府四剑虽同门学武,但脾性迥异,所练剑法便各有千秋。总体分来,有二刚二柔。叶蹇和卫江南性直易躁,走得都是刚猛一路的剑法。叶蹇内功精深,全力一剑天下罕有敌手。江南狂放气盛,去势锐不可当,往往剑招未到,敌胆已破。那二柔中,秦一泓剑奇,毕寒池剑快。秦一泓为人深沉,阴狠多计,他不以力拼,要看准对方破绽,奇招取胜。而毕寒池的快剑天下知名。虚实莫辨,柔剑无形。是以少冶城一战,以那三个少林高僧武功内力之强,却也应变不及,让她出其不意快招杀了主将。
现在百涂战钺炽,正是至刚对至柔之战。
百涂剑天下名器,古有一剑百涂之誉。那便是说无论何等坚固之物,遇到百涂都只有土崩碎裂的下场。叶蹇的内力加诸如此利器之上,那一柄黑色长剑哪里还是宽不盈寸的铁刃,简直就是一面剑墙,所扫之处飞石走沙,雷霆万钧,所向披靡。
这般霸道无俦之势击在柔细钺炽之上,银剑弯曲如柳,仿似就要折断。但正因这弯曲之形,便卸去百涂七八成劲力。银剑绕指棉柔,在黑色狂风乱潮猛袭之下,飘忽绕转,激起一片又一片半圈圆弧,每一剑都似一条长鞭卷向百涂刃面,一鞭鞭卷来,慢慢有如丝棉裹身,捆缠住用剑者的手脚,十分劲力倒有八分如江河如海,被丝棉吸入殆尽。
叶蹇大喝一声,双手握剑,急速转了一圈,百涂跟他身子旋转,一路锐势横扫,“叮叮啪啪嗤嗤”十数声脆响之后,钺炽剑招全部化解,那一团柔韧丝棉应声而裂!
叶蹇喝道:“寒池,认输吧!”举剑刺来。
寒池心中一凛,双足同时点地,身子腾空飞起。她人在半空,手压剑面,又腾升数尺,忽然拧身一扭,顿时头下脚上。钺炽剑尖下指,与她修长身形顿成一线,一人一剑,直扑而下。
陡然间,“轰隆隆”一声巨响,近在咫尺的青天之上劈下雷霆。电闪白光划破黑夜。
叶蹇浑身乍冷,便似暴雨兜头倾盆浇下,抬首来,却是银芒万点,剑光如雨。白亮闪光中,一张清冷眉目微微含笑。
叶蹇知这是她最后一击,强弩之末,却竟有如此惊人气势。他不敢丝毫怠慢,提气厉喝一声,拔地纵起。右手挥处,百涂冲天直上,浑厚内力自剑尖激射,仿若火山喷薄而出,炽热气焰灼人双目。
这一对招,两人都用平生所学巅峰之力,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眼看双剑相交之处,就是两败俱伤之局。便在此即交未交之一瞬,一上一下的两人都觉大风扑面,下压上挺之势不曾片刻停滞,只听“铮铮”两声轻响,似用指尖敲击金石。叶蹇手掌一震,百涂撞上什么无比坚固之物,以刚克刚,百涂竟不能敌,刚猛之势锐减。寒池直身下坠,手中却是一滑,钺炽似刺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池水之中,柔力化尽。
两人心中都是大骇。又听“砰砰”两响,叶蹇合身上挺,突然横飞出去,寒池全力下冲,却被人伸手轻轻一带,甩抛在地。两人落地之后双双扑倒,手中长剑俱都脱手而出。
——少主!
叶蹇寒池心中同时发一声惊呼。叶蹇以手撑地,回头去看,寒池咬紧下唇,却是一动不动——哪里用得着去看,普天之下,能以一招化解百涂钺炽交锋者,除了楚天,更有谁人?
叶蹇看清那副身形,翻身而起。他摔地之势颇为沉重,虽未受厉害内伤,浑身骨骼剧痛,起身拜倒时忍不住闷哼一声,那句“属下拜见少主”之语一时便说不出口来。他余光瞥见那一摔之力已把自己震飞八丈之外,百涂脱手后却是钉入在方才恶斗之处的泥土地中,另有银剑斜插入土,兀自震颤不已,而毕寒池横身躺在银剑之畔。
叶蹇心念一动,低头暗想:难怪秦一泓让我莫要与寒池动武,原来少主偏袒,对她出手如此之轻。一念未毕,忽觉劲风压顶,一惊抬头,百涂横空飞至,来势凶猛,离他一尺之处陡然收势,轻飘飘落在膝前,便仿佛是用双手轻轻放在地上一样。
只听楚天淡漠的语声道:“起来。”
叶蹇应声“是。”忙执剑立起,抬头上望,楚天冷眸瞥他一眼,目光虽不凌厉,但责备不满之意甚是明显。叶蹇自知办事不力,顿感羞惭难当,将头低垂,呼吸亦艰涩起来。
楚天并不出言斥责,只道:“去把人带过来吧。”
叶蹇一愣,随即大喜,原来少主早已到来,且把人拿住。他满面羞愧之色更甚,虽知自己不用因跑了逃犯而“提头来见”,但终究没有完成使命,不敢再看楚天脸色,应声“遵命”,疾步自村径而去。
楚天缓步跟在其后,路过钺炽剑时,并不向地下瞧上一眼。寒池见他双足踏过,钺炽便如风中芦苇,斜斜偏倒,勉力伸手去将剑柄接在手中。方才力斗叶蹇,全凭一股誓死戾气不散,现时全身力气尽泻,只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生生剧痛,浑身战栗,墨梅寒毒似一股冰流,所到之处血肉寸寸冻结。
不远处那总听不出波澜喜怒的声音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静了一刻,有人答道:“属下无话可说。”
正是江南的声音,一贯激昂挥洒的语气竟也变得低沉,似在迫人压力下垂首而发,失了往常的狂傲不羁之态。
寒池口中发苦,最后一线希望已然破灭。她微微抬首,村径尽头,火把烧亮一片天空,暮云军围一半圆簇拥少主,人群最前面,几人双手倒剪,俯首跪地——不仅江南、雪儿,苏夫人、方子孝、袁大婶等人竟也全部乘船返回了。
楚天微微颔首,淡淡道:“好。”
寒池心上重重一击,火光将他身影斜映地上,那影中人微微抬起右手。寒池咬唇,忍不住闭上双目。
却听前方一阵骚乱,一个女子的声音呼道:“不要!”那声音本无比娇柔,此时撕声竭力,却是刺耳凄厉。
苏雪儿扑身而出。押她的侍卫看她柔弱无骨、娇美欲滴,一时心软便未真正用力捆缚她,不想她危机关头竟忽生极大勇力,挣扎而出扑在江南面前横身一拦。楚天一掌何等迅猛,当头劈下,转瞬两人都要头盖骨破裂而亡。掌风激起雪儿一头乌黑长发,翻腾飞舞,缭乱众人双目。突然,风声倏忽而止,发丝犹半空飘飞旋舞一阵,方才纷纷飘落,垂在肩头。
寒池正在此时张目,一颗心提在喉头,近处叶蹇和暮云军众人却看得目瞪口呆,方才掌力何等迅疾凶猛,却霎那止歇,只要有一成未能及时收起,眼前这个女子哪里还有命在?如此收发自如的掌法,当真是众人梦寐以求的武功臻境!
苏雪儿却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紧紧抱住面前人的身体,泪流满面。她出身侯门,从来温婉娴雅,到了此时此刻,体内一股勇敢刚烈之气被激发出来,她忽然回身,双手兀自拦在江南身前,大声喊道:“这不关他的事!他全是为了我,你要杀,就杀了我吧!”
她仰起面孔,双目含泪,却蓄满一腔愤怒与仇恨,仰望直视,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楚天缓缓放落右手,目光在她面上流转一刻,人也微微一怔。
——天下竟有如此绝色。
他微转眸,瞥江南一眼,目中浸透笑意。只不过他高高在上,从属避他凌厉眼色犹恐不及,自然无人得见这抹奇异浅笑。
苏雪儿却看见了。她满面是泪,方才厉声而呼,自生一股凌厉无畏之气,看到这年轻男子的一张面孔时,整个人却是一怔,慢慢的竟将头垂了下来。
她心中暗想,世间原来真有这样的人物。久闻南王楚天之名,今日方才真正看清此人面貌。面前这个男子不过二十上下年纪,跟江南、寒池等人一般,也是素色长衫,免冠束发。他的衣饰不见如何华美,但神容华瞻,不可仰视,那清贵高华之气,纵是南府四剑之光芒亦黯然失色。
雪儿腰间一紧,被人从背后搂住:“雪儿……”她回过头来,江南方才因要护她双臂都受了剑伤,伤深见骨,血如泉涌,他脸色惨白,显然极痛,却是用这双手臂把她自身前拉开,断续道:“走开……这……不……不关你事……”
雪儿抓住他手掌,泣道:“南哥,你还想撇下我么?我……我……”她忽惨然一笑,柔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不是也很好么?”
江南喘息道:“不……”他奋力推她远离,却被牢牢抓住双手,伤处剧痛,再也无法用力。他抬起头来,望向楚天,目光竟带恳求之色,艰难道:“少主,江南错了。求你网开一面,放了……放了……”语声渐低,被那俯视眸光所逼,不自禁低下头去。
楚天嗤笑一声,悠悠道:“你现在才来认错,不嫌太迟了么?”懒懒举起右手,自右向左缓缓拂去。掌中不见生风,拂在苏雪儿面前一尺之处,她身子微颤,慢慢软倒在地。江南惨然一笑,闭目等死。那柔掌拂来,他胸口气血翻腾,俯首喷出一口鲜血,倏然仰面倒地。
“少主手下留情!”
寒池这一声却喊得迟了,她看他手掌微抬,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一跃而起之后飞扑入人群。她到之时,两人已经伏地,寒池心中透冷,却不肯死心似的俯身去看。二人脸色在火光下苍白如纸,口鼻却有气息进出,她大喜过望,原来两人只是被击晕厥,并无性命之忧。
寒池心中一松,转过脸来。楚天正自转身要走,此时便回首斜睨她一眼,唇角微曲,笑道:“原来你还认得我?这是要挺钺炽来报仇了?”
寒池一惊,原来自己扑身来救,长剑持握在手,此时便是横在楚天与江南雪儿二人之间。她右手驻剑于地,单膝一跪,道:“寒池不敢!”
楚天大笑道:“不敢?天下竟也有你不敢做的事么?”
周围叶蹇与暮云军众人听他大笑之声,脸上都已变色。寒池满背冷汗,另一膝跪倒,双手触地,沉声道:“寒池誓约忠诚,追随御前,不违御令,生人死鬼都是南府麾下。”
这四句誓言正是当年六人下了冰山,臣服于少主之后所做的终身承诺。她此刻说来,字字铿锵,楚天笑声亦为之戛然而止。
楚天轻轻哼了一声,手微扬,袖中飞出一面薄薄三角小旗,“啪”一声落在寒池膝前。
楚天冷冷道:“你违我御令,强攻少冶城,又将府军令旗交付他人,竟仍有颜面再诵当年誓约?”
寒池脸微扬起,抗声道:“少主,少冶城既破,寒池并未辱命!”
“并未辱命?”楚天直逼她双眸,“我看你是不要命。”
寒池微微一笑,垂眼避开那迫人目光,低了声音道:“少主既然知道,何必苦苦相逼?”语声微颤,她以手扣紧胸口,喘息一阵,慢慢抬起头来,迎上楚天摄人双目,一字字道:“我六岁入府,十五岁技成。此后三年八个月中,为南府斩杀成名高手四十三人,敌军大将一百五十九人,破城三十余座。”说到此处语声愈发颤抖,便是一顿。
众人看她冷汗涔涔,咬着牙支撑,说的却是以往战绩,都觉诧异,一时屏息静声,目光一齐凝在她冷白如雪的面庞之上。只有楚天已明其意,哼了一声,转面负手而立,不再去看她一眼。
寒池身子簌簌颤抖,却向身后望了望,眼光扫过,只见除了江南、雪儿昏迷不醒,其余方子孝、苏夫人、袁大婶和她最大的孩子,一共有六人返回,都是苏家一条船上的,想来苏侯病重,不能再行颠簸劫难之苦,而苏家母女岂能撑舟,袁大婶方子孝等人仗义相送。此时诸人都在府军严押之下,头不能抬,口中塞物,已是刀俎鱼肉,任人宰割。
寒池回首对着楚天背影拜倒于地,颤声道:“少主,敌人的二百来条人命,再加上我自己的这一条,寒池叩问少主,能否抵偿这里六人性命?”
她一语既毕,便有“呜呜嗬嗬”之声从身后人群中传来。原来苏夫人等虽然眼看不见,耳中却能听到,听她说完,心中都是大惊,方子孝更想出言阻止,但苦于口不能言,发出挣扎闷响。押住他的侍卫见他挣扎似要站起,抬手一掌打在背心,闷响之声骤断,方子孝萎颓在地。
一时四下众人绝声。一立一跪两人之间空气仿似凝滞,只有那女统领重浊喘息之声,便似随时都会断绝,却仍在苦苦挣扎等待一句回答。众人听她呼吸一声,便感自己一颗心脏抽紧一分,都不忍再看,有人偷偷抬眼,去觑漠然而立的少主脸色,不知他要如何发落。
天空中,轰轰雷鸣自远及近,在头顶炸响,起了风,便有丝丝寒凉气息扑在脸颊,忽一个霹雳,紧接“哗”一声大响,酝酿已久的这场暴雨终于瓢泼而下了。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