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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逢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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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逢喜
江南分腿站在船头,船身摇摆似在澎湃波涛之中,他伸一臂,稳稳指向前方,大声道:“你!你把我的喜事给误了!”
寒池神色清冷,淡漠如故。缓缓迈步走向船头,直到他的手臂指在自己的鼻尖之上,却抬一手,轻轻一挥,格开他手臂,再走半步,两人四目相对。寒池挑眉道:“是么?误也误了,那我可返程了。”
两人相视一刻,江南忽大笑起来,跳起来叫道:“你到底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欢喜激动之情全在这畅朗笑声之中倾泄无余。
寒池心头一暖,也只淡淡微笑,拉住他手道:“怎么数十日不见,已经变成荒岛的野猴了?”
江南笑道:“野猴便野猴,那也是你把我赶到这里所干的好事!”被她双手拉住,总算没有跳翻小舟。那双手比往时更觉冰冷,却是真真切切握在自己腕上,熟悉如故,江南眼眶也热起来,忽舒出双臂,一把将那削薄身子搂在胸前。
“寒池!寒池!”唤了两声,语声微颤,欢乐中竟显伤怀,一个多月来担忧牵念、食寐不甘,却是要借这一拥之力尽数宣泄出来。
方子孝原因船身摇晃立足不稳跌倒在地,刚刚拍尘起身,见两人重逢之际欢喜相拥,不由心头大骇,又跌坐地上,暗想:这……这怎么可以?男女授受不清,这些江湖人……怎地……怎地……抬头再看,江南仍自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神色流露激荡狂喜,举止自然率真,殊无扭捏尴尬之态,寒池微微含笑,也不阻止,只把右手扣紧胸前。方子孝看着两人,忽生出莫名汗颜之感,心中又觉得有些隐隐羡慕。
小舟“搭拉”一声,船头触到小岛礁石,舟身向后荡出尺许,悠悠泊住。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自礁石上传来:“寒姊姊,你等得我们好苦。”
方子孝听那声音心中微惊,寒池轻轻推开江南,足尖点地,掠上岩石,微笑道:“雪儿,你怎么也来了。”
苏雪儿裣衽微微屈膝,寒池忙上去扶住,道:“怎么还这样多礼?”雪儿微微一笑,莹莹雪肤染上一抹嫣红,终是将这见面之礼行完了,才扑在她怀里道:“寒姊姊,你……叫人好生担心啊……”颤颤余音中,两滴晶莹泪珠自那翦水双瞳中悄然滑落,梨花带露,那副原已惊世骇俗的容貌更添三分娇娆,一段灵韵,直使岩下水鱼沉落,林中飞鸟息鸣。
舟中方子孝心下稍宽,暗想,原来她并没有看到刚才情形,倘使看到,怎有不疑心之理?思忖未定,肩上被人轻轻一拍。江南推开一步,抱拳直身一礼到地:“有劳方兄,小弟承情之至!”
方子孝连忙回礼,道:“哪里哪里。”心中苦笑,我这趟奔波实也不是因你之故。
两人弃舟登岸。苏雪儿已拂去泪痕,见他们过来,向方子孝行礼道:“方先生辛苦了。”方子孝又忙躬身回礼。两人一个大家闺秀,一个文儒之士,自幼耳濡目染,习惯已成自然,周全礼数,在荒山僻壤亦是不改。寒池不以为意,江南却早已不耐,拉过雪儿道:“是什么时辰了?莫要给你娘发觉,非痛骂我一顿不可!”雪儿柔声道:“不会。离吉时还有一刻。”
他俩声音极低,又是耳语,普通人自也听不见,寒池却是字字入耳,又见两人均大红喜服,苏雪儿面上似有浓妆,只是方才被泪水冲刷,看去脂粉浓淡凌乱,不由惊问道:“什么吉时?”
江南瞥她一眼,忿忿道:“拜堂的吉时!早告诉你,你把我的喜事给误了!”
寒池大吃一惊,原本以为他说笑,哪知两人当真这时候还跑出来相候,不由也着急道:“那你还站在这里!还不快走!”去拉雪儿,一手又推江南。江南却脚下生根,动也不动,咬牙切齿道:“不走!你说,你怎么赔我这一个月的好觉!”
寒池知他素来率性而为,此时却顾不得与他逞口舌之厉,连语气都软,连声道:“两坛罚酒好不好?快走快走吧!”
江南哈哈一笑,凑在雪儿耳边,故意压低声音道:“你几时看过你寒姊姊着急?”雪儿“噗哧”笑出声来,娇嗔道:“南哥不要使坏,欺负我寒姊姊。”江南一根手指头直戳到自己鼻梁上,大声道:“我欺负她?那天她把我俩往船上一丢,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我没被她气死急死当真算是上辈子积下的福气!”说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妨被人一掌打在背心。
身后寒池冷冷道:“就是欺负你怎样?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一掌实没用力,江南却是故意向前冲了几步,雪儿当然知道寒池身手,虽知道两人玩闹惯了,还是吓了一跳,待赶上去扶住,江南转面来伸一伸舌头,苦脸道:“乖乖好厉害!”雪儿看他满目含笑,是数十日来第一次真正的舒心开怀,心中一动,不知什么滋味阻塞胸臆,竟是酸酸涩涩,好不难受。转念又想自己怎地如此心胸狭隘,父母一家的性命都是寒姊姊救下的,没有她更不会有今日的喜事良缘,怎好这般胡乱疑心。略略失神中见江南一双明亮坦诚的眸子温柔的看着自己,不由也莞尔一笑,学他伸一伸舌头道:“南哥你活该呢,谁不知道寒姊姊的厉害。”
江南闻言叹道:“好好,连你也不帮我。”把三人丢下,径自往小岛密林深处而去。雪儿一怔,唤一声“南哥……”也提起裙衫一角,跟了过去。
这座小岛方圆百丈,穿过岛心的一片荒林,走不多远已经自登陆的东岸来到了西陲。再往前已是雾水茫茫,没有了去路。但江南和雪儿明明就往这个方向而行,此时怎么踪影全无,仿若突然消失于满天云雾中一般。
寒池心中奇怪,方要回头问一问缓步跟在后头的方子孝,忽然见前方白雾濛濛之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乍看之下,那人影若隐若现,飘忽无方,待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一个女子婀娜柔逸的身姿,仿似踏了云彩翩然远至,华服金翠,云髻秀项,那容貌在云雾中渐渐也分明了,玉颜光润,皓齿丹唇,一双明眸流转,神光离合,天水为之失色。美人儿婉转一笑,皓腕轻摇:“寒姊姊,这边走。”
寒池身为女子,亦被她这凌波仙子一般的绝美形容所慑,愣了一愣竟没回答。雪儿又走近数步,亭亭立于江水上笑道:“风好大,我走不过去了。”寒池回过神来,看她脚下,这时才发觉原来这小岛的岸边搭了一座浮桥,几尺见方木板被粗绳连贯起来,铺在江面之上,延伸到云雾深处。只因江面雾气浓厚,不留心细看,即便人站在浮桥之上,也宛似凌空飘于水上一般。这时江风猛烈,吹得江水波荡起伏,浮桥也跟着左右上下晃动。雪儿踩着木板行来,身形随之跌宕回旋,又是一身盛妆新娘打扮,叫岸上的两人见到,惊艳不已。
方子孝脑海中顿时涌现无数锦词丽句,喃喃吟诵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花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寒池却不知他念道了些什么,起步踏上浮桥,忽听雪儿“啊”的一声惊呼,风浪太大,想是失足滑倒了。寒池吃了一惊,连忙飞身前扑,想她养在深闺,弱质纤纤,倘若被卷入江水虽然不致危险,但受了惊吓也是万般让人心疼。寒池奔出数丈,突收势停步,满目含笑,望着前面。
雪儿娇息轻喘,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她半边身子都依在一人身上,一手被他拉住,倘非如此,浮桥摇摆只怕又要跌倒。雪儿抬首看他一眼,抿嘴笑道:“咦,南哥,你怎么回来了?你不生气了?”
江南微笑摇头,在她耳边温柔道:“以后没有我陪,不要一个人过桥。”说着将她轻轻抱起,一手仍紧握她手,不肯松开。雪儿娇羞满脸,看到寒池就立在他身后,含笑望着自己,更觉羞赧,将一张通红粉脸藏到江南肩后。江南回身来,寒池向他作一个手势,江南会意,那是笑他不再似过去轻率粗心,也懂得体贴照顾人了,不由脸上也是一红,满满心胸都被幸福欢喜充溢,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方子孝远远瞧见这三人情状,胸口处也觉有丝丝暖意升腾起来,但仍感些微费解和好奇。寒池回身来看他仍旧怔怔立于荒岛上,唤道:“方先生。”方子孝忙答了一声:“是。”寒池已来到他身边,指向浮桥另一头道:“还请先生带路。”方子孝点一点头,看过去时,江南和雪儿背影早已消失在迷蒙白雾当中,浮桥飘忽云海,似有若无,咫尺外已踪迹杳然。倘非机缘巧合之下,这世间又有谁能想到这桥的彼岸竟是别有洞天之地。
绳木浮桥约有百来丈长,行到一半处出现一屏山壁,高耸如云,看不到峰巅。山壁四周白云缭绕,水雾蒸腾,寒池走到近尺许时才发现前路被此山挡住。方子孝一直在前面领路,这时回头来指着山壁道:“这山口有点窄,毕姑娘小心碰头。”寒池凝目去看,他所指之处果然有一个圆形孔洞,大小方可通人,浮桥自下穿过。
两人仍脚踩木板,矮身钻入山洞中,洞中并不黑暗,不远处就有光亮透入,躬行不过十步,已然穿洞而出了。
寒池只觉眼前一亮,一路行来迷雾遮目,到了此处骤然消散,无影无踪。眼前豁然开朗,游目四顾,她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嘴唇微微张开,半晌没有闭合。
方子孝站在一侧微笑道:“毕姑娘,白云燎到了。”
这里就是白云燎了?
寒池向前走了数步,身子微倾。是了,天下间除了白云燎,还是何处能有此等美景仙境?
这一片山谷被群峰环抱,头顶云雾缭绕,脚下芳草如茵。谷外已是深秋,这里却是漫山鲜花,绚烂似锦。异香扑鼻而至,两只颜色艳丽的粉蝶翩翩飞来,落在寒池肩头。寒池转身回望,那山口就在身后,入谷处却是一湾清潭,潭水与岛外江水相连通,浮桥笔直向前,直送人到潭边土阶之上。她略转身形之际,那一双彩蝶拍翅飞起,却不离去,只在她身前身后翩翩飞舞,等她再转头来,忽而一高一底交织缠绵着向岸上飞去。
方子孝笑道:“毕姑娘,你确实应该早些到这里来。你看,连蝴蝶也来邀你去谷中一游。”
寒池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右手似不经意间抚在胸前。方子孝并未在意,当前领路,两人走完浮桥,登上潭边土阶。
阶外是一条泥土大径,东西向在一片旷野上延伸,随山形地势蜿蜒盘曲而上,目光所及,看不到路的尽头。大径南北两侧土地肥沃,阡陌纵横其间,良田错落,桑园密植,显然经人精心规划布置。不远处山坡下果见有几户田舍,都是茅草做了屋顶,篱笆围住院落,俨然便是一处小小村落。
寒池奇道:“这里还有人家?”
方子孝刚要解释缘由,忽听一个童稚的声音喊道:“新娘子来啦!”山坡上奔来三四个孩童,有男有女,或梳两个羊角小辫子或扎一个冲天髻,都穿着大红肚兜,向着坡下拍手笑喊:“新娘子来了!快来看啊!”
坡下村落中走出七八个人来,有老有少,都是粗布衣衫农人打扮。老人家黄发垂髫,神情慈祥恬淡,年轻人中却都是些盘了发的妇人或年方二八的女孩,不见一个壮年男子。几人笑盈盈都向山坡上走去,两三个少女扶持着一个老翁一个老婆婆走在后头,前面的一个圆圆脸荆钗布裙收拾得十分利落干爽的大婶却快走了几步,立在田头向山坡西面大道上遥遥招手道:“方先生!”
方子孝回头对寒池笑道:“那是袁大婶,咱们过去吧。”
两人从田间小路迎上众人,袁大婶看见寒池背上负剑,黑发高束,竟不感意外,笑盈盈拉住她手道:“这位姑娘就是江南兄弟的好朋友吧?你怎么这时才来,可把我们雪儿妹子和江南兄弟等苦了!”寒池蓦地被陌生人抓住双手,下意识便要使力甩开,但那双大手温暖厚实,长年耕作结出的老茧粗糙生硬却给人说不出的安心之感。寒池微微一怔,淡淡笑一笑,道:“袁大婶好。”才慢慢将自己一双冰冷手臂抽出那温暖掌心。
一个小男孩从坡上飞奔下来,嘴里喊道:“妈妈,妈妈!”袁大婶迎上去拉住男孩子,问道:“小三跑这么急干啥?新娘子呢?”小三跑得脸也红了,回身指着来路喘着粗气道:“新娘子不肯坐花轿,江南哥哥叫妈妈去瞧瞧呢!”袁大婶笑道:“新娘子害羞呢。”回头向众人招手,“咱们一齐看看去!”
大家没走几步,就见山坡上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是艳红衣衫。前面的正是盛妆美服的苏雪儿,此时娇羞满脸,低头向坡下疾走,不言不语。后面跟着的江南手里拿着一方红色喜帕,也是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模样。两人身后四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抬了一顶小小花轿,用木板搭的轿底和三壁,树枝捆编成杠子,再用红布遮住轿顶,垂下做了门帘,制作手工显得十分粗糙。四个男孩前后分抬杠子一头,追在两人身后,神情都是乐不可支。
江南脚下微顿,掠到雪儿面前,也不敢看她,嗫嚅道:“雪儿,这……这花轿……时间太紧,我……我……”雪儿低垂着脸蛋,秋波流动,向他瞥了一眼,低低的声音羞怯道:“南哥你什么时候做的花轿,也不告诉我……”江南听她语音娇柔无比,才知她并没有生气,而是女儿家羞赧,握住她手柔声道:“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是没想到,这轿子难做的紧,我又不懂木工手艺,才弄成今天这样。雪儿……你……你别怪我。”
雪儿头垂得更低,声如蚊吟:“我……我怎会怪你……我……我很欢喜……”原来江南方才借故先行,便是要安排村童去抬轿子,自己又回屋去拿喜帕,再去接她时已是万事俱备,当真给了雪儿一个莫大惊喜。只是她矜持娇怯,看见众孩童叫闹着要看新娘子上花轿,双颊火烫,一转身拿长袖遮住羞红脸孔奔下坡来。
两人绵绵忸怩,娇怯低语,忽听蓦地里有人笑道:“好啦好啦!等一下进了洞房,你们小夫妻俩再自个儿说那些个悄悄话。现下大家都等着看拜堂呢!雪儿妹子,新娘子,你还不上轿吗?”袁大婶笑嘻嘻过来,一手接过江南手中的喜帕,手一扬,那幅娇美万状的容颜霎那间被掩在了红巾盖头之下。
她回头招呼:“阿兰,小缨子,过来扶你们雪儿姊姊上轿。”便有两个着了粉藕色新衫化了淡妆的女孩子笑颜盈盈走上前去,各人扶了雪儿一臂,将她扶坐入轿中。
袁大婶又向抬轿子的几个少年道:“阿大,青松儿,小木头,芽子,平日里都嚷自己力气儿最大,这会子真要用到力气了,可不许手软脚不稳的,吓了新娘子,新郎官可饶不了你们!”
块头最高的孩子阿大笑着大声嚷:“晓得了,娘!谁要你叮嘱呢!”双臂用力,喊一声“起!”四个农家少年抬起了小花轿子,稳稳当当顺着山坡径向村落中走去。
袁大婶将江南一拉,自怀中拿出个大红花球来,拉出丝带,自他右边肩膀一绕,系在胸前,上下一打量,笑道:“这可像个新郎官的样子了。”推他一把,道:“快赶在花轿前头进门,给你丈母娘赔个不是去,等花轿到了,她看着高兴也就不恼你了。”江南一怔,道:“雪儿她娘生气了么?”袁大婶道:“就拜堂的光景,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她闺女,能有不生气的?听我话,快去快去!”江南不敢迟疑,拔步就走,忽然停住,向后望了望,寒池在人群中挥一挥手,又向方子孝指一指,江南会意,微笑着点一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众人缓步跟在花轿后头,一路笑语晏晏,渐近村落。是黄昏光景,天色渐渐暗沉。小村中不过四五家农舍,此时都点了烛火,昏黄灯光自窗纸里透出来,在这寂静山谷,这数点光亮更显空寂冷清。但今日此刻,却有一处院落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众人顺着蜿蜒小径绕到那户人家,只见篱笆栅栏上挂了一圈儿小红灯笼,淡淡红光使院里院外都笼上一片融融喜气。茅屋门楣上两旁的窗户上早贴了大大的红色双喜,一排大红灯笼顺屋檐一溜儿挂过去,那双喜字样被照得更是吉祥红艳。屋前院子里摆了几只大圆桌,桌上菜肴丰盛,杯碟纷呈,桌边院前人影憧憧,喧哗笑闹,洋洋喜气从一片红光笑语中弥散开去,山谷近夜寂沉,此时也改了面貌,一阵笑声传出,空山幽林顿时生动明媚起来。
花轿进入小院,立刻引来一阵骚动,笑声喊声说话声都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噼啪”声响断。两个小童高举竹竿,早已等在屋侧,一看新娘子花轿来到,立马点燃竹竿低端鞭炮的引子,霎时炮衣四散,“噼啪”声震耳欲聋。女孩儿们忙不迭去捂耳朵,小童们欢笑跳跃,大人们也乱作一团,有人进屋报信,有人从屋里端菜捧酒出来,有人掀轿帘要先看一看新娘子。袁大婶呼喝指挥,新娘子盈盈出轿,盖头挡住视线,还是由阿兰小缨子搀扶,一时新郎官也从门里出来了,头戴喜冠,胸佩红花,阿兰迎上去,把他手中红丝带牵来,交在新娘子手里,一对新人,由红绳相连,一前一后在众人簇拥欢呼声中进了屋去。
屋内早已人声鼎沸,只听一人喊:“大家静静!静静!拜堂啦!”袁大婶在挤了满房的人群里把方子孝寻着了,招手道:“方先生,就等你这个唱礼官儿呢。”方子孝犹在门前向外张望,有人将他袖子一拉,不及回头已经被推推搡搡到了桌案前面。案上一对龙凤花烛高照,东西厢的太师椅上各坐了一个盛服雍容的中年妇人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方子孝向老者、妇人一一行礼,两人都站起回礼。那妇人眉目秀美,仪态雍容,微笑道:“有劳方先生了。”方子孝谦道:“苏夫人客气了。苏老爷还没大好么?”苏夫人眉间微蹙,满面喜气中便带了几分忧色,看去更增楚楚风韵,她执礼甚恭,面含微笑向方子孝福了一福,款款道:“先生有心了。老爷的心病只怕要到王师南定的那一日才有起色,现下一直卧床不能起来。”她转面向案桌东面坐下的老者福一福,“白老爹年高德劭,多亏有他给小女主持大局。”方子孝点头,白老爹捋须微笑,道:“苏家婶子太多礼了。来来,坐坐,吉时到了。”
有个农家少年在屋子中间一站,扯开嗓子喊:“吉时到!请新人入堂!”神情庄严,声音洪亮。只可惜两位新人早已进了房子,他仍旧照着吩咐不懂变通的这样一喊,惹得满屋子村邻一起哄笑起来。那少年涨红了脸孔,困惑而责怪的目光只瞅他母亲,袁大婶捂嘴忍住笑,在他耳边道:“阿二做得不坏,大伙儿高兴得乐呢。”阿二虽然奇怪,但见满屋的叔叔婶婶兄弟姊妹都喜笑颜开,便也高兴起来,退到一边,看母亲和阿兰姊姊把新郎新娘送到桌案前头。
方子孝在桌左站定,看两位新人也站定了,便往袁大婶看去。袁大婶点一点头。方子孝朗声唱礼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当那一对新人面对面双双拜倒,头碰头直起身时,小小村屋顿时沸腾,掌声欢呼声轰雷般响起,冲破屋顶,回荡山谷,响彻云霄。
苏夫人忍不住红了眼眶,心中酸楚:雪儿,雪儿,我可怜的闺女,我们本是侯门望族,你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千金闺秀的婚礼该当隆重奢华不知多少万倍,而如今……她心中长叹,转过面去将泪水拭去,听那一语:“送入洞房”完毕,急忙站起身来,将女儿扶住。江南忙道:“娘,您老在堂上歇歇,用些饭菜,我送雪儿进去就好。”苏夫人寒着脸道:“我不放心。”江南一愣。红头巾下传出娇柔低唤:“娘!”苏夫人心中轻轻一叹,罢了罢了,怎么说雪儿和相公还有自己的性命都是这些南府的人救下,雪儿既然愿意,而况今天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于是勉强对女婿笑一笑,道:“我送她进去就出来,你在这里照顾客人吧。”雪儿轻轻捏住江南手臂,等他俯身过来,悄悄道:“南哥,留寒姊姊住一宿,我明天……”苏夫人突然提了声音打断道:“雪儿!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快进里屋去!”语声十分不悦。雪儿知道她母亲心意,但此时不便解释,只是再轻轻捏紧江南手腕,江南在她手背上轻按一下,两人明白,苏夫人扶了雪儿径自去了。
方子孝自进屋时已不见了寒池的踪影,一等拜堂已毕,挤出门外,院中喜宴已开,村邻分桌围坐,欢谈说笑,劝食对饮。但二十来个人影一一看去,分明没有那梨黄色身影。他心下着急,心想她不至就如此不告而别啊,出院来循着村落小径一路四周张望,一面唤:“毕姑娘!毕姑娘!”
离到苏家院落不远,忽听路旁有人道:“方先生,我在这里。”正是寒池声息,只是语音低沉,他一喜之下侧身望去,灰蒙蒙光影中一人影影绰绰立在不远处。
方子孝走到近前,发现寒池望着前面出神。她所站之处是小村最北面的一处草坪,芳草茵茵,夜风吹拂过,可以闻到一阵泥草混合的清香。草坪临近南面高峰,山壁上悬下一条白练,山岩嶙峋,瀑布自高空而下,叠了几叠又转了几转,泻了湍急之势,盈盈然落入一片清潭。潭水淙淙,叮咚成乐,水面上缭缭白雾蒸腾,清潭中央一处高凸岩土,土中植有一株老树。寒池正是眼望这株乳色古木出神。
方子孝想问:毕姑娘,你怎在这里,为何不进屋去?但看她这副神貌竟是怔了一怔,默然止步。
寒池没有回头,轻声问道:“这就是驰名天下的西州香木么?果然与一般花草之香不同。”她生性淡漠,“不同”二字其实已是溢美称赞之词。
方子孝答道:“正是。白云燎以香木出名,岛上这样的奇树还有许多。只是这一株得了温泉水滋养,经历千年依旧枝繁叶茂。”
寒池点头道:“难怪了。”难怪谷中温暖如春,这潭清泉仍旧水雾蒙蒙,原是温水暖泉之故。
方子孝叹了一声道:“世人都道香木奇葩珍宝,但二十多年前,这香屿的数十户人口却是因它而遭难。”
寒池又点了点头,淡淡道:“传闻已故穆王妃婧夫人也是西州人士。先皇后贤文夫人酷爱云香,特召西州制香女师八人往帝都种植香木。据说云香并不难制,难的是香木难活,只有生长在白云燎的女孩亲手洒水施肥,才能逢春开花。当年婧夫人也在香师之列。但当香木开花,云香制成,皇后却因试香中毒,一病不起。先帝大怒,封禁白云燎,赐死香师。婧夫人因有穆王冒死相救才幸免于难,但穆王却也因此贬居南夷。”
方子孝听她说到这里,忽然摇了摇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人只看到这煌煌上谕,怎知内里实情诡谲,莫测难辨。”又一声长叹,才接道:“据我所闻,其实婧夫人并不生在香屿,而香木更不可能生毒。白云燎的封禁可说是飞来横祸,岛民流离失所,除了远徙避祸之外,实情真相是不能上达天听的了。”
寒池微微一怔,但之前已数次听他说起婧夫人的传闻,都与自己所知大相径庭,此时也便不再大感诧异。只是这二十一年前的旧事,实情真相到底如何,却着实让人费解。
又听方子孝说道:“香屿封禁十数载,直到南府起事,战事频仍,朝廷才管不到这片荒地。现今住在岛上的五户人家,丈夫儿子应征入伍,不幸丧命。孤儿寡妇自江南逃难而来,寻到这西州小岛,便安顿下来。其中白老爹与我素有渔樵之乐,邀我岛上仙游,却不想竟能帮了苏侯爷一家和江南兄弟。”
原来如此。
寒池心念微动,扣在胸前的右手和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禁都轻轻一扼——这岛上的人大概不知道,这双手也许就曾沾染了他们亲人的鲜血。
寒池默然。
方子孝见她半晌不言不语,静静独立潭边,心中疑窦更重,忍不住又走近几步,唤:“毕……”
寒池转过脸来,夜色已浓,深谷白云缭绕,不见星月,唯潭水明澈,粼粼波光映在她清冷眉目,皎洁庄凝,清丽绝伦。
方子孝看得一呆,那“姑娘”二字噎在喉头。他本疑心她重伤未愈,不肯叫旁人担心是以突然离去,但此刻看见如此容颜神韵,知道绝对不是伤明病体所能具有。
寒池将真气收归丹田,淡淡一笑,道:“寒池不喜喧闹,适才踱步至此,叫先生难找了。喜筵已然开席了吧?”
方子孝怔怔点头,咳了一声,把目光自那脸颊移开,点头答道:“新人已经拜过堂了。”
寒池微笑道:“好。”又道,“我现在就随先生回去吧,时候不早,是该告辞了。”
方子孝一惊:“毕姑娘,你……”
寒池自他身边走过,淡淡道:“先生广学博闻,有一句话不该不知。”
方子孝问:“什么话?”
寒池缓缓前行,没有回头。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方子孝闻言震了一震。他只觉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像重石压得心脏一沉,像寒冰刺得胸口一冷。百般滋味,千头万绪,隐隐如阴霾不祥,袭笼全身。
愣立良久,忽然省悟,匆匆赶到苏家小院,只见那修长背影,正自黑暗处步入灯火光明,红烛暖光在她身周投下淡淡暗影,她整个身子就在暗影中央,没有一丝暖意烛光映得上这女子的衣袂发稍。
院中酣饮欢喧,只这一个人影是冷清的,孤立的,热闹喜庆属于这个小院抑或整个山谷,而她在此间来往独行,淡漠依旧,不染半许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