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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溯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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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溯江
得到围剿西州白云燎的御令后,叶蹇如释重负。暮云军训练有素,不一刻功夫已然整队待发。临行前,叶蹇特意向秦一泓作揖道谢。
秦一泓盈盈一笑,说道:“我给大哥你一句忠告:莫要动武伤人。”
叶蹇一愣:“不动武伤人?”哈哈大笑道,“秦老弟你耍哥哥玩呢?不动武难道卫江南会乖乖自己回来么?不伤人?我不伤他,就是他伤我了,虽说我功夫是较他高些,但卫小弟拼起命来,嘿嘿,老哥我还真耽不准心思哩!”他话虽如此,其实心中早已有必胜把握,一个卫江南固然难缠,但这又不是单打都会,暮云军四百精锐一拥而上,十个卫江南也难抵住,更何况他要分心照顾苏家老小,这架是打不起来的了。
秦一泓不再言语,一脸微笑颇有皮里阳秋之意。叶蹇被他瞧得发毛,搔搔头道:“秦老弟,你哥哥我是直肚肠,别打哑语了,有话直说吧!”
秦一泓撇撇嘴道:“也没什么。只不过你这次去,只怕不止遇到江南一个人。”
叶蹇一怔:“不止他一个?那还有谁?”转念想起一人,却难以置信,“你说寒池?她也在西州?”
秦一泓点头道:“不错。我劝你莫要与寒池动武,否则……嘿嘿!”这最后两声“嘿嘿”却是学足叶蹇平素口气。
叶蹇犹自不解,喃喃道:“寒池怎会在那里?”转念又想,“她已是重伤之人,即便遇到也不足为虑。”想通此节,便又心中有数,开怀大笑起来。
“多谢秦老弟赠言,老哥快去快回,明天日出,咱们南府四剑说不定就要再次聚首黛螺之颠了!”
秦一泓猜得没有错,寒池离开少冶城后,沿江西行,正是赶往西州白云燎。这白云燎三字是一处江心小岛的名字,因岛上产有香木,又被世人称作香屿。传闻这个在湍流江水中若隐若现的神秘小岛,深谷清幽,远世避俗,曾是世外桃源一般的人间仙境。可惜在二十一年前,岛上居民受一桩离奇祸事牵累,纷纷逃居避难,或沿江东上,或远涉海外,白云燎一地便慢慢荒芜下来,许多年过去,岛上了无人烟,杂草丛生,成了真正的蛮山野谷。
寒池策马疾驰,不停不歇,已近两个时辰。冶江自东西流入海,江面逐渐开阔。极目处,水天相交,秋日晕红湿润。云雾蒙蒙,将那并不真切的日影冲淡漂洗,慢慢失了原来的颜色,变成惨淡苍白的一团,终于隐去轮廓,与云天雾海一体。
黄昏时分,一场寒秋微雨不期而至,雨丝细密飘忽,似有若无,落在江上,碎碎点点,悄静无声。烟雨迷蒙的江畔,一叶扁舟横呈,船上一人独坐,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悠然垂钓。
那垂钓人粗衫布衣,渔翁打扮,但眉目隽永,举止间掩不住那股文弱之气。此时见斜阳已尽,江雨凄迷,更忍不住朗朗念起诗来。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他念道“伊人”两字,闻声回望,只见一人一马自东方而来,再念道“一方”两字,已然看清马上人的身影,先是大喜,而后大惊,丢下手中鱼竿,急奔上岸。
“毕姑娘,真的是你!”
她依旧着了梨黄色长衫,却罩上一领玄色披风,身子前倾,伏在马上。那粗衫文士走到近前,只见她双目紧闭,唇颊苍白,面无人色。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连声惊唤:“毕姑娘,你怎么了?毕姑娘!”
寒池勉力撑开双目,见到方子孝满脸急切担忧之色,艰难道:“方先生……”一语未毕已然晕厥过去。
方子孝张皇失措,赶忙将她自马上扶下,双手托起她冒雨赶路之中冰湿了的身子。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女子虽不沉重,却也脚步踉跄,几欲扑倒。勉强支持着,将她送到江畔茅屋之中,在草床内躺下。
方子孝右手扣住寒池手腕,万分焦虑惊忧之下竟不能号准脉息,只觉她手掌冰冷,呼吸已弱,不及细想病源,跌跌撞撞奔到墙角,从竹篓中取出数种草药,在石钵中用力捣烂,再用纱布包裹挤出汁水,接了小半碗送到寒池口中喂下。
这样惶乱无措的等了一刻,寒池悠悠转醒,方子孝大喜,一把握住她手道:“毕姑娘,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心情激动,语气中竟有哽咽之音。
寒池微微一笑,抽回手来将散在脸颊的一缕长发拂回耳后,声音低微,道:“累方先生担心了。”
方子孝脸上一红。他本俯身扑在床前,此时连忙站起身来,整一整衣襟,返身走到门口,忽又想自己不就是在等她来,此时出门要做什么?神色更加尴尬,手足无措,只是不敢回头让她看到自己的一张热红脸孔。
寒池看在眼中不禁哑然失笑。相交一年多来,这个赤州府第一文士哪时不是气宇雍容,从容不迫?哪怕是在生死关头。两人相遇的第一面给了寒池最深刻的印象。
当时的情形足以用惊心动魄四字形容。南府六万大军兵临赤州府庆安城下,主将已遭刺身亡,城内军民人心惶惶,开城投降之声喧嚣尘上。就在此时,一个文弱书生自城内走出,他独身一人手无寸铁,居然径直走到南府万军阵前。他一脸正气,昂然而立,痛斥南府少主乃谋反叛逆,府军统领丧尽天良。他又转首向城上兵将振臂疾呼,不降!不降!宁死不降!
寒池至今记得那个张开双臂的单薄背影,那声撕声竭力奋不顾身的慷慨疾呼。她身负绝世武功,遇到强敌尚要怯懦,而这个人,这个只懂谈诗论道的孱弱书生,竟是将自己的脑袋送到屠刀之下。他是想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告诉南府叛军,告诉天下人,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残暴强武屈服的!
寒池望那熟悉的文弱背影,心念微动,想道:难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在攻陷庆安城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下定了?倘若当日没有从刀下救了这个人,那么今天,自己是否仍在腥风血雨中挣扎徘徊,不能如此决绝的给一个彻底的了断?
方子孝听身后悄然无声,心下一沉,难道她又不支昏厥?慌忙回身查看,却见寒池好端端倚在床头,微微垂首,若有所思。她一直高束的头发此时松散下来披在肩上,因伤病之故,容貌略带憔悴,却平添了几分柔弱不禁之态,比往日清冷英爽的神情显得更为可亲和美丽。
方子孝看得出神,心下想:就在一年以前,我还将这女子视作万恶不赦的歹人,谁曾想到有今日,今日自己不仅为她同伴的叛逃助一臂之力,更在现在此刻为她的安危忧心如焚。
两人一时都默然无语,无意中抬首来,恰恰四目相视。方子孝心头突突乱跳,连忙避开目光,白皙温雅的面上又泛起浅浅红晕。
寒池却淡淡一笑,问道:“先生怎么知我今日会来?”
方子孝更觉不自在,他原是盼望今日能与她重逢,在江畔渡口苦等了整整一日,这时却道:“我哪里知道?不过卫兄弟等得心焦,可他哪里能出岛来,只有我来代劳了。”
寒池道:“我并没有答应江南要来。”
方子孝摇头苦笑:“卫兄弟的脾气,今天这样的日子你若当真不到,我怕他要持剑杀到南府大营去找人!”
寒池淡淡道:“你和雪儿自然能拦得下他的。”
方子孝却又摇了摇头,他是想到江南送自己离岛时的模样,叹道:“你一去一月有余,杳无音讯,那叛……”他本想说叛贼楚天,但忽然省悟,看寒池一眼,改口道,“那南王是什么人物,未必就不知道是你所为,倘若追究起来,他的手段……我……我们怎能不担心啊!”
寒池挑眉一哂,道:“他不会将我怎样。”
方子孝心道:这天下恐怕也只有她能说出这样话来。微笑道:“不错。你这不是来去自如,到西州来了么!”言下由衷叹服。
寒池微微垂目,一抹凄惘神色自眸底倏然流过。她本不打算来,南府的手段她最清楚,只有不来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所在。但……竟不能如愿。这最后一面不见,江南会恨自己,她自己也不能甘心。
方子孝哪知她的心思,担忧道:“毕姑娘,你又奉了南王之令刺敌?对手是谁?竟能将你伤成这样?”
寒池道:“对手倒不厉害,我自己大意罢了。”
方子孝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那厮杀场面必定惨烈无比,黯然道:“姑娘要当心身体才是。”又道,“方才匆忙,没有号准脉息,可否让在下再为姑娘诊断,也好对症施药,或可减轻些微痛楚?”
寒池知他博学长才,亦颇精通歧黄医术,虽然不懂内伤毒症,也难保不被他瞧出端倪,摇首道:“这伤不要紧,等我运功调息片刻就无碍了。”
方子孝明明听她声息都弱,伤势着实沉重,但又知武功出神入化之人能用丹田真气祛病疗伤,往往顷刻间恢复如故,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便不能再说什么,但依旧面含忧色,目光凝在她苍白的脸庞上。
寒池勉力自床上坐起,双腿盘膝,身子晃了一晃。方子孝想上去扶她,手抬起,转念想到男女授受不清,硬生生停在半空,他倒忘了在片刻之前是自己抱她进得这茅草小屋。
寒池上下合掌平放在胸前,双目微阖,忽然抬首问道:“方先生适才给我服的是什么药?”
方子孝又一次与她清冷目光相接,仍旧急急避开,不敢望她眼睛,侧了脸道:“是……是香屿的红参与黛螺顶的千年老枫根共同碾汁,医典云,世之珍奇莫过于此者,实有起死回生奇效也。”他局促间说话便带了读书人的书蠹之气,自己听了亦觉得语无伦次,着实好笑。
寒池却只点一点头,心道一声“难怪了”,对他说道:“我有几处外伤,用先生的药敷治应可解痛,不知先生还有没有这两味药材?”
方子孝连声道:“有、有!”返身捧来竹篓,一一指给寒池,“这是红参这是枫根,姑娘需要多少,尽管拿去用吧。”
寒池接过竹篓放在脚下,向他一笑道:“多谢先生。”两人手掌无意中触碰,方子孝只觉那手上肌肤冰冷入骨,只这微微一碰便感一股凉意直窜进身来,忍不住打一个寒噤。
寒池道:“请先生回避,容我解衣上药。”
方子孝怔一下,满面羞赧,想自己怎地一直盯住她看,一叠声说“当然、当然。”急急退到门外。
寒池等他关上草门,慢慢解开长衫。胸前的这枚毒镖尖细若针,深刺入骨。两肋间的肌肤已然全部转为黑紫之色,镖头上一朵六出梅花不知用什么制成,初时墨黑,现下花瓣上却隐隐似有红影流动,诡异莫名。
寒池咬牙。好厉害的寒毒!
早知如此,她万万不会到这里来。如今这副模样倘若被江南见到,后果如何,她想也不敢去想!江南的脾气她如何不知,就算拼上性命不要,也决计不能坐视她毒发身亡。若真如此,她的一番良苦用心便要前功尽弃白白付诸东流了。
她心中懊悔,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疏忽狂妄?以为只要快马加鞭赶到白云燎,给两人贺喜之后便行离开,决不至露出什么破绽。这如意打算,实在太高估自己也太小觑梅花剧毒了!
那寒毒凌厉阴狠世所罕见,莫说掩饰一个昼夜,便是一个时辰,也已耗费她无数真力。自少冶城出发,她身体越来越冷,到后来,支持不住,倾身伏倒在马背之上。骏马如飞,仍旧载她往西疾驰,她欲拉紧缰绳,双手却僵冷无力。
也好吧,马不识途,西州荒僻,就随便驮了她去不知名的所在。她这样双手盈血、罪孽深重之人,终该死无葬身之地。蓦地里耳边响起于仁夫声色俱厉的咒骂言语。寒池一笑,轻轻念道:“血债血偿,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自己并没有千刀万剐,不过中了三枚毒镖罢了,是否还算上天垂青,轻饶的结果?
神思迷蒙之际,眼前脑海慢慢晃动出一个熟悉身影,玉立长身,傲首天外,一双秀窄凤眼总含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长眉入鬓,微微挑起。寒池心想,自己是这样结局,那么这个人呢?是否也会……心中一惊,悚然张开双目。眼前红日西坠,漫天烟雨,原来还在这个人世。胸口冰冷,气息短促,她知方才就要昏睡过去,不再醒来。然而弥留之际,自己想到的人为什么竟会是楚天?
寒池心中轻轻“哼”了一声,他自然不会是这下场,他该当南面称帝,臣服天下!这个人,岂是报应因果所能降服得了的?她该担心的应是江南。
想到江南,寒池唇边荡开一个温柔笑意。他是不同的。南府的这些人里,叶蹇暴厉,一泓阴狠,自己则冷似冰铁。只有江南。虽然也自灭绝人寰的三关中活命而出,他的纯良本性竟一丝未变。这么多年来的残忍杀戮生涯,江南的血仍是热得可以沸腾起来。这个直爽率真的人,如果连他都不能活着离开南府,过另一种全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那么……寒池握紧了僵冷手掌,不,没有“如果”,她决不允许“如果”!
楚天,放过江南!
寒池慢慢放开手掌,弯腰自竹篓中将几片红参一截枫根取出。放在嘴中嚼碎后拿出,将草药轻轻敷在胸前。一股温凉顿时自伤处溢散开来。她本觉得浑身冰冷,但这股凉意却是另一种滋味,沁入肌肤,所到之处舒爽温润,如春风吹拂冰面,冷冽寒毒竟也一点一点融暖收敛,胸前黑紫慢慢变淡缩小,逐渐成了一个小圈聚在镖针四周。
侥幸之至!
倘若不是方子孝赶来相迎,又倘若他没有携带此灵药,那么此时,她只怕已然性命垂危。这样一来,这个赴西州之举岂不害了江南,更害了雪儿。现如今,即便有此灵药疗伤,但凭她此刻功力,至多也只能挨过今夜。
茅屋简陋,何来镜奁。她不知自己看去可是憔悴不堪?倘或被江南看破,纵是万万不可,但倘若今日不见,他日便天人永隔!她从来杀伐决断,不曾有优柔不决之事,但现在犹豫踌躇,委实心意难决。
方子孝自屋内出来,一直守在茅屋门口。
他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二十几载圣闲书,临危从容,守礼持重的道理都懂都晓得,只是觉得心浮气躁、一刻也不得平静。他一时左手扼住右掌,似乎那一触之下的冰冷犹在,她的手指骨肉停匀,青筋隐隐,称着肌肤更加玉白透明。那是惯拿刀剑的手啊,他心中叹息,倘若这女子幼时不入南府、远离杀戮,这纤纤十指该当捉针引线,绣一幅鸳鸯锦帕抑或祥凤嫁衣……这都想到哪里去了?他松开双手,狠狠踱了几步,忽而停住——自己适才抱她入房,这……这肌肤之亲,可……可……想着不由呆了,一时心猿意马,思潮如涌。
终于长长叹一口气,想:今生今世,只怕不会有这个缘分了!只望她能够摆脱凶厄,不再弑血,从此只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就好。他想象着不用携剑的寒池应是何等温柔娴雅的人物,当真令人悠然神往。但……只要她在南府一日,自己这等空想当真也是痴心妄想,何等可笑可悲!
想罢黯然垂首。倘若……倘若她当初不入南府便好了……此念一生,一段关于南府四剑的传闻涌上心头。
据传,当年遴选进入南府的幼童不是四人,而是二十四个。这二十四人都是从江南四州八十一郡中或重金购得,或强力掳获的七八岁孩童,个个秉赋颖异、根骨优厚。但最终活下来陪侍小王爷左右练武读书、长大后成为一军统领,堪称南王左膀右臂的,却只有四人而已。
传说二十四名孩童曾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生死考验,闯过三关而不死者寥寥无几。但那三关究竟是什么样的酷刑折磨,众说纷纭,传闻极广。方子孝所知的这一个说法他每次想到都毛骨悚然,不敢信其为实。
这第一关是考其胆量。当日那二十四个幼童被带到一处空地。数十个面蒙黑巾的彪武大汉围在空地四周。其中一名头领模样的人自腰间抽出一把阔口大刀,一言不发,便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砍下。只见鲜血狂喷,一颗稚小的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那孩子身子还站在当地,头颅上的一双大眼还眨了一眨。这一下骇得其他孩童失声惊叫,有人当场吓晕过去,有人则嚎啕大哭。那头领手上不停,挥舞大刀,又将那大哭的,昏死的连连砍死七八个。场上哭声愈发凄厉,惨呼震动周遭树木,栖鸟纷纷拍翅惊飞。又这样砍了两三个,哭声渐弱,二十四人已经戕杀近半。只见满地鲜血尸骸中站着余下的孩童,俱都脸色惨白,目露惊恐之色,但有九人双唇紧抿,面庞至今殊无泪痕。那头领满意的点点头,将那九人领走,回头吩咐道:“杀。”于是另几名泪痕满脸的娃娃还来不及惊呼救命已然被其手下一刀毙命。
对于那九名劫后余生的幼童来说,也许死了倒更加幸运,只因噩梦才刚刚开始,之后的折磨更胜第一关。
那九名幼童惊魂未定,便被带到一处高崖,崖下深壑万丈,摔下便是粉身碎骨。这高崖与对面山峰相隔过百丈,以一独木桥连接。蒙面头领将九人领到桥前便自行离开。九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尚在狐疑之中,忽听身后林中一声咆哮,一头吊睛白额大虫猛扑而出。九人骇然失色,无路可退之下,唯有过独木桥逃命,于是纷纷踏上桥去。那猛虎也是奇怪,见几人上桥,便不追赶,只守在崖头。九人身在半空,那木桥摇摇晃晃,有那受惊过度或者平衡稍欠的两人惊呼一声,失脚摔下山崖。余下七人战战兢兢、九死一生,总算爬到另一边山崖。
这山崖却是古怪之极的所在。其时正值盛夏,七人都只穿短衫短裤,但山崖上大雪飘飞寒似隆冬,且光秃陡峭,无路可下山,无处可避雪。七人刚受两次生死惊骇,魂胆都寒,加之年纪尚幼,体质虽好,也经不住这样严寒侵逼。不到一个时辰,陆续感到头热脑昏,都发起高烧来。几人虽然之前素未谋面,但此时一同共过生死,都已觉对方与自己一般可怜无助。大家围在一块取暖,熬了一夜。次日清晨,有人从崖下抛上一根绳索。众人大喜,谁知听一人冷冷说道:“你们七人中只有一人能用这绳索,谁先抢了谁就活命,其余六人便活活冻死在这冰山上。”
原来这便是几人要闯的第二关,过木桥自然是看其身手敏捷,临危不乱的潜质,而七人争一条生路,却有几重用意。一是观其机谋心智。几人都聪颖绝伦,年纪相仿,力气一般。倘若使用蛮力硬夺绳索,其他六人齐上便能推其落崖。要在佼佼众人中脱颖而出,成功夺得一线生机,唯有运用巧智。联合两三强手制服余众,再设法叫同伴丧命,这是一法。或者假装病重不予争夺,待得大家互斗到七零八落再蓄势而发,这又是一法。无论哪一种法子,想要自己独活,那么陷害同伴,心狠手辣在所难免。而此关也正是要锻炼活下来的这人从此心冷如冰,手段狠厉。
这一关几个孩子如何度过详情不甚了了,结果却颇出人意外,七人中有六人都成功自山崖上攀下,而另一人则是死于高烧,没能等到六人离开崖头的那一天便已病殁。
这活下来的六人便被领入南府,教其武功,锻炼剑术,据传练功时之苛厉严酷世所罕见,责罚重伤日日不断,另有两人不能忍受折磨,便在这第三关中丧命。余下四人在炼狱般武训中慢慢成长,经年累月之后,终练就绝世武功,名动天下。
方子孝最初听到这段闯三关的故事,原本憎恶痛绝四剑之心竟也生出感慨叹息之意。自他与寒池相识以来,并不敢拿此事相询,每每想起心中都觉冷意森然,这等幼年遭遇,不幸惨烈骇人听闻,她如今的面貌原是从淋漓鲜血和遍身伤痕中生生锻铸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茅屋内外的两人都悄无声息。方子孝忽从默立中抬头来,唇齿咬紧,低沉了声音恨恨道:“这一切都是此人造的罪孽!”
他所恨者自然是叛军魁首南王楚天。
有一件事是他所不知道的,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即便是南府家臣旧仆也未必听闻。其实在那二十四个人里,真正活下来的不是四个,而是五人,其中的一个正是南府少主穆王之子楚天。
三关酷刑的施行者在当时并不识少主面貌,亦即是说,倘若少主在闯关中遇险,绝对无人施救。或胆怯、或堕崖、或病死……他的下场跟其他二十三人一样,除了靠一己之力,别无生机。当年的施行者都是黑巾蒙面,目的是防范少主成年后向这些将酷刑加诸己身的人惩戒报复。然而这些人在得知真相后无一不惶惶不可终日,落得夭寿而终的下场。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却是楚天的父亲穆老王爷。
天下人都知南府四剑何其飞扬不驯、剑藐四方,唯在少主御前俯首倾拜,奉令唯谨。天下人不知道的是十二年前某一个夜晚,倘若楚天独身离去,那四人早已死于冰崖之上。四人臣服少主却又不为这活命之恩,而是震叹,他尚在冲龄便有此手段心智,冷眼旁观,已知各人缺陷,逐一降服,分崩离析的局面转而众志成城,同心协力竟能逢凶化吉,全部逃出困境。而楚天之所以去而复返,却是遵从父王所言,为自己日后的复仇大业挑选可用之人。
木门“嘎”一声被推开,方子孝微微一惊,转面去,寒池已从屋内走出。他忙迎身上前,看到她面孔时不由一怔。
寒池向他抱拳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灵药救助,我的伤已无碍了。”
方子孝见她神清骨秀,哪还有半分病容,惊诧之余亦大喜过望。
寒池指一指江中小舟,道:“劳烦方先生带路,我们不要误了白云燎上的良辰佳期才好。”
方子孝又是一怔,随即轻敲自己额头一记,笑道:“可不是!看我,已经把卫兄弟和苏小姐的喜酒给忘得干干净净了!快快,咱们快去,可别喜酒不吃吃罚酒了!”两人同到江畔上舟,双桨荡波,小舟顺江向西而去。
此时微雨渐歇,江面升腾缭缭水雾,远处密布彤云却自渐渐散去,露出极高远的一片清朗天空。夕阳早已落在天的尽头,余辉残留,霞光抹上流云,消逝处绚烂依旧。
寒池长身站在船头,江流平缓西下,已无需摇橹。方子孝却坐在舟尾,看江风吹动她的衣袂,长发飘拂肩头,黄色淡淡的身影在眼前慢慢远了、更远了,渐渐消融在晚霞里,模糊了轮廓,终成天尽处的一丝淡云的影子,风吹过,不留一点痕迹。
也许云去处,有另一个天涯,只是他看不到罢了。方子孝终于将目光移开去了。
“方先生,那里就是白云燎?”
方子孝抬头,寒池展臂指向正前方的一个小岛。小岛离船尚有数里之遥,只是眼前江面开阔,无遮无挡,再远的景物也是一览无余。
方子孝不及她的目力,站了起来,等小舟又往西飘了一阵,才摇头笑道:“不是。不过也不远了,香屿就在它的后头。”
“就在后头?”寒池诧异道,再展目远眺,这小岛后面水天茫茫,空无一物。
方子孝却是微笑点头。
寒池素闻白云燎神秘难访,宛若仙山幽境,没有方子孝的筹划,她自不会想到要让江南隐居是处,便是连她自己也只是知道香屿在西州江中,确切所在却一无所知。而此时居然近在咫尺,仍不得见,不免好奇心起,却也并不再问。
她想起一事,走向船尾。方子孝见她走近,有些局促,忙又站起身来。
寒池自袖中取出一段灰褐色老树根,道“枫根虽是治病良药,先生下次不可再涉险了。”神色间淡漠清冷,这句话虽有关怀之意,听来却也极为冷淡。
方子孝听着心中却是一热,寒池又道:“红影谷的黛螺顶是在冶江之南,倘若被南府军看到先生,或有性命之虞。”
方子孝忙道:“不打紧。姑娘不用担心,我去采药的所在不是江南的黛螺顶。”
寒池奇道:“难道江北也有一座名叫黛螺的山峰么?”
方子孝道:“正是。”见她面露怀疑之色,解释道:“其实原本冶江两岸只有一座黛螺顶,却是江北的这一座,传闻已故穆王妃婧夫人正是在这座黛螺顶上投江自尽的。后来南府得了半壁天下,江南便也出了一座黛螺顶,想来是为了纪念王妃之故。其实在红影谷的那座山峰原本叫双螺峰。”
寒池听他说完,整个人也怔住,脑海里想起红影谷中那座山峰的形貌,更觉疑惑,不由喃喃自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入南府时尚在冲龄,成年后机缘巧合之下,方知道自己一生命运其实是因为一个女子而改变。这个女子就是已逝去二十一年的穆王妃婧夫人。
二十一年前,那时的穆老王爷身为先帝长子,还是大燮的当朝储君。那年春天,帝都觞水河畔杨柳依依,繁花烂漫,太子与一位来自西州的妙龄少女相识相恋。但即在太子要上恳天诏,聘这名叫“婧”的女子为妃时,这可怜的女孩却不知犯了什么滔天的罪过,被先帝下诏处死,太子伤心欲绝,长跪宫门不起,哀哀苦求,但天意难回。
太子最是情长意重之人,不惜甘冒欺君大罪,将女子救出,用另一女尸替了阿婧。此事终被先帝知晓,雷霆盛怒之下,废太子为穆王,远黜南荒,永世不得再回帝都一步。先帝终念他痴情若此,将阿婧许为穆王妃,随行南迁。
但原来,这一切都是皇二子旻王夺嫡之争的一场阴谋。阿婧获罪是旻王生母皇后贤文夫人陷害所致。先为太子救出阿婧而后泄漏消息者,却正是旻王自己。这一切,全在这双母子的操纵之下如期上演,穆王恍然时,为时太晚。
那日白露,穆王偕婧夫人渡冶江,夫人怀胎十月将满,身体虚弱,一路颠沛流离,高烧不退,自知不能久活,只望能为穆王产下腹中孩子。行到红影谷中,夫人望远处山峰红叶遍野,美不胜收,留恋不去。穆王遂扶她上山赏叶。来到山巅枫林处,婧夫人腹痛,产下一子,取名“天”。夫人临终悲泣,穆王为一己弱女失掉整个江山,愧疚之情无以弥补。唯有嘱子楚天,望其成人后,辅助父王,重夺大燮山河,面南而称帝。
夫人逝后,穆王日夜思念。不敢忘其嘱咐,一片心血培养爱子,文治武功,严加训导。又选资质上佳幼子数名陪读练武,以资日后起事,可堪重任。
大燮旻正一十五年,南府果然起兵,楚天自立南王,率大军三十万,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征北之战。
旻正初年至今,十年治世,天下昌平,百姓安居乐业。是以天下人大多叹息这一场杀伐动乱祸起无由,但其实这是一场蓄势已久的复仇之战,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位在白露节惨死黛螺顶枫林的穆王妃婧夫人。
寒池回忆起这段无意中听闻的往事,一时思潮纷乱。方子孝见她黛眉深蹙,似有烦难疑惑之意,这副形貌在她身上实为罕见之极,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婧夫人投江身亡的传闻极多,或许并不足信也未可知。”
寒池皱眉问道:“先生知道婧夫人为何要投江自尽么?”
方子孝回想片刻,道:“也是传闻了,不知是否真有其事?大概十八年前,那还是先帝天佑四十一年,先帝驾崩,太子旻继位。各地封王纷来帝都吊唁梓宫,穆王虽被先帝下诏此生不得再入帝都,但旻帝降旨,着他到大冶城奔父皇之丧。穆王南归途中,借宿黛螺顶下一座馆驿,那日正值白露,穆王携夫人上山顶赏枫。不想旻帝忽然驾临,率领禁宫侍卫也上到山巅。
当时帝都人们纷纷传言,旻帝召穆王来朝,以奔丧为名,实则想趁机杀之以绝后患。只因穆王以皇长子身份位居东宫多年,虽后被贬南蛮,但先帝临终念念难忘,遗诏虽传位二子旻,朝中多有疑议,二皇子改诏夺宫谣言极甚。
那日在黛螺顶上,三人说些什么自然也无可探究了,但婧夫人投江之后,旻帝撤兵,穆王安全渡过冶江。”
方子孝侃侃说完,寒池心中疑虑更重。
倘真如他所言,那么穆王亲口告诉少主之事又当如何解释?
她又问道:“婧夫人一死,旻帝为何就罢手撤兵?这段传闻只怕多有不实之处。”
方子孝缓缓摇首,悠悠一叹道:“这说来更加捕风捉影,曲折离奇了。据传,婧夫人其实早已与旻帝相识,更可能是旻帝少年时的红颜知己。”说到这里一顿,寒池面色一变,心内震动可想而知。他接道:“婧夫人用自己一死换夫君一命,旻帝不忍拂逆她临终遗愿,终于放过了穆王,也终于酿成今日南府叛乱、生灵涂炭的惨祸了。”
方子孝犹在叹息不已,寒池心内更是千头万绪,惊诧莫名。
她心道:婧夫人的遗愿不是让少主为父王重收大燮山河么?怎么江北旧事传言里却是为穆王而死。她应是死于诞子的天佑三十八年,却如何又在三年后投江自尽?虽说传闻并不足信,但捕风捉影多半也事出有因,这两种说法相差何止千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一时无语。江流渐湍,小舟前驰若飞,转眼间遥遥江州已在咫尺。
寒池忽然道:“方先生可否答应寒池一件事?”
方子孝听她说得郑重,不由肃然道:“姑娘请讲,但凡力所能及,在所不辞!”
寒池回头看他一眼,心中微微一震,转回头去却淡淡道:“先生言重了。寒池只是想先生不要将我受伤之事告诉江南,免他与雪儿挂心。”
方子孝一怔,尚未答言,忽听有人唤道:“寒池!”声音似从远处传来,但又清晰如在耳畔。他又一怔,小舟身窄,别无他人,再望十几丈远小岛上,杂草芜杂,古木参天,哪里见到一个人影,寒池缓缓转过脸来,清冷目光淡淡罩在他的面上。
方子孝只觉心脏停跳一记,支吾道:“嗯……那……那是当然。”
忽然疾风扑面,一个红色人影自岛上林木中窜出,踏着江水顷刻间飞奔而至,“彭”一声落在船头,方子孝身子晃了两晃,耳边却是一声怒嚷:“寒池!你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