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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祖训 ...

  •   曼头陀林悄悄走到空信的门边,尚未推门,先就闻到一股混合着药味的血腥气。
      “空信?”她轻声喊。可是里面却没有一点声音。
      曼头陀林的心中忐忑起来。他是受伤太重还是再不肯见自己?刚才在圆通那里说了那么绝情的话,他会不会再也不肯见自己了?
      这个念头让她害怕起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举手就把门推了开来。
      空信的卧室静悄悄的,浅色的纱幔无力地垂着,一如他的主人。
      曼头陀林的脚步顿住了。她已经看见,在纱幔掩住的里间,正坐一个人,对着一只摇曳的烛火,给她留下半张若明若暗的脸庞。
      烛光摇摇曳曳,忽晦忽明,映得空信的眼睛也闪闪烁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摇摆。就算是推门声也没能唤回他的心神。他呆呆地坐着,任烛光将自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直送帘外曼头陀林的面前。
      曼头陀林看着这影子在灯火的摇曳下轻微地颤抖着。她一时都有些呆住了,仿佛忽然就感受到了帘内那微微有些伤感甚至诡秘的氛围,僵在那里,出不得声。
      许久,才尴尬地又轻轻喊了了一声:“空信?”
      声音轻柔地没有一点底气,像是生怕自己会被他推出门外。
      空信没有回头,仿佛仍旧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依然呆呆地看着烛火不说话。
      曼头陀林只觉得这一阵沉默像山一般压在她的胸口上,好重。抬脚想跨进一步,可是脚却像灌了铅,一步也跨不动。
      “空信……”她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空信终于听见了,他慢慢扭过头来看着曼头陀林,仿佛不认识她了一般。
      曼头陀林刹那间恢复了镇定,也恢复了严整,掀起纱幔缓步走进来,关切地问:“听说你也受了伤?怎么不告诉我?”
      空信看着她,淡淡一笑:“没关系——”
      曼头陀林急了:“怎么会没关系?听说你都吐血了!”
      空信还是不看她,声音却更是平淡:“不过是些瘀血,吐出来就没事了。”
      曼头陀林的心像是猛的沉到了什么不知名的地方,失神地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的房间里,却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不过是清风吹动纱幔的沙沙声。
      许久,曼头陀林轻轻叹了口气,自顾自走去坐到他对面,却又不去看他,也学着他看着那点点烛火,轻轻地说:“我的确是去向无谶要药方去了,却不是为了圆通,我是为楼兰要的,也是为北魏要的。信不信由你!”
      空信仍旧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动都未动。
      曼头陀林低下头,轻轻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出事。可是空信你放心,我有分寸。”
      这句话空信却似听见了,默然抬起头来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重复:“分寸?”
      曼头陀林苦笑了一声,不敢去看他,仍旧对着那灯火轻轻说:“我看过你们汉人的史书,我知道深宫里的岁月会是怎样的。我想,也许我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快乐了。空信,我只是想在去北魏前好好感受一下喜欢一个人、也被一个人喜欢的快乐,哪怕一天都好!我不会违背王兄的婚约,我所要的,不过是为自己留下一段回忆。好让我在以后寂寞的深宫岁月里凭这点回忆过下去。空信,我知道我太贪心了,本来只想有一天真正的快乐,可是真正得到了又不甘心,又想要更多,更多……”
      她越说声音越轻,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不像是说给空信听的,像是解释给自己听。
      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对谁也没说过,包括圆通。可是她愿意让空信听到这些话。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愿意把心中的一切快乐和不快乐的都告诉空信,与空信分享。
      空信慢慢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曼头陀林。她不是一向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么?什么时候起竟已设想到了自己今后深宫里寂寞的人生,甚至为此开始“未雨绸缪”?
      原来这些日子来她所有的顽皮,不过是她与终身幸福决绝前最后的放纵。
      空信的心顿时就软了。他轻叹了口气,苦涩地说:“既然这么不想去北魏,你可以求你王兄取消婚约!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妹妹。”
      曼头陀林黯然一笑:“你没有生在帝王家,不会知道其中的道理。”她的嘴角挂上淡淡冷笑,垂下眼睑轻轻说:“要我不去北魏可以,北魏亡国就行!”
      空信被她说的一怔。
      她忽然娇俏地向空信一笑:“你从北魏来,告诉我,那里有没有内乱?是不是他们的太子也早已在内乱中不知下落了?”
      她的样子还如往日般天真,可空信却没来由地被她的样子吓得打了个哆嗦。
      他终于明白了,曼头陀林可能从来就不曾真正快乐过。这么多年来,她的娇憨都只是一个绝望之人的胡闹,是破罐子破摔,是彻底听天由命后的沉沦。
      难怪这八年来,有时候明明看着曼头陀林在笑,自己却无端端觉得难过。
      空信的心里一声长叹。
      这一刻,他在心里原谅了曼头陀林,原谅了她这些日子来的胡闹,原谅了她八年来所有的任性。
      看着曼头陀林眼前那故作轻松的笑脸,空信的心空落落的,有些疼。
      许久,他也对曼头陀林做出了个轻松的笑,声音更是轻松:“人各有天命,也许你在北魏也会很幸福。”
      曼头陀林也淡然一笑:“我知道!幸福都是要自己争取的。所以王兄要我去向无谶要生子的秘方,王兄说得对,我必须尽快给北魏生出个小太子来,只有那样,我才能在北魏过安稳日子。无谶说,照那药方调养饮食,婚后不到一年必定可以产子。那道秘方,就是我今后的幸福。”
      这一番话她说的很真诚。
      空信听着听着却皱起了眉,直等到她说完,才犹豫地看着她问:“这是你王兄让你去讨的药方?”
      曼头陀林微笑:“不错。”
      空信却忽然伸过手来抓住了曼头陀林的手臂,急促有力地说:“不可以。”
      曼头陀林一愣。她以为,方才自己那一番剖白心迹的话已得到了空信的认同,空信不会再反对她的决定了。可此刻看空信,他的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都弹了出来,眼睛里更是像能喷出火来,曼头陀林害怕了,空信怎么又气恼成这幅样子?
      “不可以什么?”她望着空信,怔怔地问。
      空信直直地瞪着她,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曼头陀林更惊讶了,她与空信相识近八年,她认识的空信从来都是清风朗月,有一说一,可是现在面前的空信,却似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秘密纠结着一般。
      她奇怪了,空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信,你怎么了?”
      空信仍旧瞪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生儿子!”
      曼头陀林皱眉了:“你说什么?我不能生儿子?”
      她的语气里有一些气恼,空信急了,一把抓起了他的手,匆匆道:“你听我说,你绝不能在北魏后宫里生儿子!”
      曼头陀林懵了,狐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呢?我嫁到北魏去的目的不就是这个么?如果我能尽早为北魏生下皇长孙,这孩子就有可能成为北魏的皇帝,他会是楼兰最有力的后盾,我去北魏才有价值!”
      “不!”空信急切地摇头,“只要你得到北魏太子的喜爱,和亲的目的就一样能实现。你不必为他生太子!”
      曼头陀林却苦笑着摇摇头,黯然道:“当日汉武皇帝那么喜欢陈阿娇,不也一样为了卫子夫把她打入冷宫?至于卫子夫,她得意时又岂会料到自己将来比阿娇死的更惨?世间男儿本就薄幸的多,身为帝王的,又有几个的感情能够长久?”
      空信被她说的皱眉,呆了片刻才沉吟着劝道:“你光看到汉武帝与陈阿娇,难道忘了光武帝与阴丽华的不离不弃?汉宣帝与许平君的故剑情深?就算是身为帝王,也有人能贫贱不相离,富贵不相弃。你又何必那么绝望?”
      曼头陀林却笑了,淡淡地说:“阴丽华有子汉明帝,许平君也是汉元帝的母亲,不知道如果她们都没儿子的话,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空信简直为之气结,自己教她读史书,原来她竟读出这些感慨来。
      曼头陀林却看着他苦笑:“就算真有那样的帝王,我也不敢笃定自己就有她们俩那么好的运气。北魏皇帝的后宫佳丽众多,谁知道一时的宠爱又能维系多久?后宫里的女人不能没有儿子,否则,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你希望我成为陈阿娇么?你当年都不敢告诉我故事的真相。一个没有太子的皇后会落到什么地步,你比我更清楚!”
      “我……”空信语塞了,站在那里,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曼头陀林又叹了口气,眼神更忧郁了,苦涩地说:“当年,我的母后如果有一个儿子,便有能人保护她,不至于不明不白地被人逼着殉葬。从母后自焚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后宫的女人如果没有儿子,随时可能性命不保。”
      “可是在北魏,有儿子的后妃才最危险!”空信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
      曼头陀林吃了一惊,愣愣地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空信呆呆地看着她。不想说的,却终于已经说出了口,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悲哀地看着曼头陀林,缓缓说:“你只看了史书,可曾看过如今的北魏发生了些什么?你可知道当今北魏太子的生母刘贵人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曼头陀林大眼睛迷惘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这么问。
      北魏太子的母亲姓刘么?好像听说过。她已经死了么?却从未听说过。
      呼屠王只关心她要嫁到北魏去做太子妃,至于那太子是高是矮是美是丑,从来不会有人关心,当然更不会有人专门打听了来告诉她,更何况太子的母亲?
      至于她自己,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同?既然命运已不能改变,她也无所谓去打听那太子的一切渊源,更不知道北魏发生了些些什么。
      空信看着曼头陀林,眼睛里写满了痛苦,他沉痛地叹了口气,缓缓说:“有一件事,我原以为你兄嫂会告诉你,可是他们没有说。”
      什么事这么严重?看空信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曼头陀林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手心里沁满了汗珠。
      空信看着她那紧张地样子,心中也是不忍,可还是横下心决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他看着她,定定地说:“北魏皇宫素有祖训:立子诛母!”
      “立——子——诛——母——?”曼头陀林慢慢重复着,一时间却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慢慢的,她似乎明白了是哪四个字,猛的瞪圆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一般,惊恐地问“什……什么意思?”
      她觉得自己已经努力隐藏住慌张,装作很淡漠地问了,可声音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
      空信转过了身去,不敢看她的样子,苦涩地说:“几年前,太子拓跋嗣的生母刘贵人,就在拓跋嗣被立为太子的当天被处死。上午处死母亲,下午便立了太子。因为北魏皇宫素有祖训,后宫女子凡育有太子者死!所以,曼头陀林,一旦……你的孩子被立为太子,那你……”
      他说不下去了。
      可是曼头陀林已经明白了。
      曼头陀林脸色一片惨白,失神地看着他,轻轻重复:“那我就会被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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