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46、内伤

　　站在岔路口，曼头陀林踌躇了很久，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左边的路通向宫门，她可以立刻奔回去换掉这一身湿答答的衣裳，美美地喝一杯热茶睡一个好觉。
　　可是，右边的路通向伽蓝寺。
　　伽蓝寺背后的塔顶尖尖地露出来，像是在召唤她进去看看空信。
　　脚刚动了动，就想起空信那可恨的行径！
　　她恨恨地瞪了伽蓝寺一眼，在心里发狠，决定回去换衣裳睡觉。
　　可转身之际，眼睛却又鬼使神差地像伽蓝寺一瞥了眼。
　　就这匆匆一眼中，似乎擦过两个女人的身影。曼头陀林的心仿佛也被什么东西擦了一下，又回过头来细看。
　　没错，那两个身影纵然隔得再远也不会认错的。
　　王嫂和嘉亚丽怎么竟从伽蓝寺里走出来？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王嫂何必冒雨进寺？
　　难道伽蓝寺……或者伽蓝寺的人出了什么事？
　　她狐疑地站住，看着她们。
　　嘉亚丽远远地也看到了她，柔柔地发出一声惊呼：“公主！”
　　帕萝也看到了她，皱着眉快步走过来，也不等曼头陀林见礼，扑面就埋怨地看着她，不满地问：“怎么才来？”
　　曼头陀林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什么？”
　　帕萝也被她反问地一愣，细看看她的神色，狐疑地问：“你不是来探望空信的么？”
　　说到空信曼头陀林就来气，鼻子里“哼”了一声，恨恨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去看空信？”
　　帕萝更惊讶了，无言地看看嘉亚丽。嘉亚丽终于忍不住了，奇怪地问：“公主是怎么了？空信师父受那么重的伤，公主都不去看看他？”
　　曼头陀林顿时怒火上顶，几乎跳起来喊：“他受的什么伤？明明是他把别人打伤了！”
　　帕萝又看看嘉亚丽，仿佛要她帮忙确认一下说话的人是不是曼头陀林。
　　嘉亚丽惊地瞪她半天，才有些惶恐地问：“空信师父受了伤，公主还不知道么？适才下那么大的雨，国师却派人来报说空信师父受伤了，一进寺门就吐了血。王后听了担心，冒雨过来看看，果然看见空信师父受了重伤，还是内伤。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公主，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曼头陀林被这话说得也是愣住，愕然抬头看帕萝，似乎想问她那是真的吗？
　　她却对上了帕萝一张严肃的脸：“你说空信打伤别人？到底怎么回事？”
　　帕萝素来都是温柔亲和的模样，可一旦收起了嬉笑严肃地询问，也就立刻变成了个不怒自威的王后，还真让曼头陀林有些害怕。
　　曼头陀林被帕萝的眼睛盯得慌了神，嗫嚅着、闪躲着，轻轻说：“也没什么……空信和圆通切磋，不小心……”她渐渐说不下去了，这借口，连她自己都不信。
　　帕萝果然是不信，皱着眉看她：“切磋武艺哪有这么性命相博的？”
　　曼头陀林低下头来，讪讪地不肯说话。
　　帕萝看了嘉亚丽一眼，嘉亚丽立刻识趣地远远退开几步，帕萝这才轻轻拉起曼头陀林的手小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去找圆通算账，把圆通的手都砍伤了，我，我真不知道他也受伤了。”曼头陀林小声嗫嚅。
　　帕萝却仍旧不放过她：“他好端端找圆通算什么账？”
　　曼头陀林脸一红，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样子反倒让帕萝猜到了几分，定定地看着她，小声问：“为了你？”
　　曼头陀林眼睛直直地盯着脚尖，更不敢抬头了，不管前因如何，这话听上去就有几分“争风吃醋”的意思。
　　帕萝严肃了：“说话！到底怎么了？”
　　曼头陀林知道躲不过去，只好吞吞吐吐地勉强说：“他……他误会昨晚……我，和……圆通……”再往下，她是真的说不下去了，连自己都觉得惊诧。
　　帕萝忧虑地看着她。面前的曼头陀林已不是那个爱玩爱笑什么放肆的话都敢说的笑女孩了！帕萝自己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个年纪里女孩子的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代表些什么。
　　一刹那间，帕萝的心如雪后初霁，一片敞亮。
　　这个发现才真真让她害怕，帕萝只觉得自己浑身毛发似乎都竖了起来。
　　“你真喜欢上了圆通！”
　　这不是一句问话，它如一根沉甸甸的木棒直朝曼头陀林的天灵盖打来。曼头陀林一下子被砸在哪里，说不出话来，更不敢反驳。
　　帕萝反倒慢慢镇定了下来，紧紧盯着她问：“你们到了什么地步？”
　　最后这一问再次戳中曼头陀林刚才的记忆，她红着脸抬起头来小声抱怨：
　　“嫂嫂……”
　　帕萝却不为她所动，仍旧严肃地看着她：“曼头陀林！你是北魏的太子妃！”
　　曼头陀林垂下了眼帘，轻轻叹道：“我知道！”
　　“知道还胡闹！”
　　曼头陀林却忽然又抬起了眼睛，不服气地看着帕萝：“凭什么我就是胡闹？王兄当日不顾漫天神佛的见证把我改聘给北魏就不是胡闹？”
　　帕萝只觉得匪夷所思，诧异地看着她：“难道你还念着那贵霜太子？”
　　曼头陀林冷笑：“什么贵霜太子？我只是碰到了自己的天命！”
　　嘉亚丽在一旁都糊涂了,也不顾尊卑有别，忍不住插嘴说：“公主的天命不就是北魏太子么？那是圣湖的神谕裁定的啊！”
　　曼头陀林忽然就不怕帕萝了，她坦然直视着面前的主仆，冷笑道：“他不是！”
　　这三个字，她说的斩钉截铁。
　　帕萝有点生气了，双眉都竖了起来：“那天晚上你也在场，怎么会不是？”
　　看着震惊的帕萝，曼头陀林又笑起来，笑容中还有几分成熟少女的娇羞，慢慢地，她眼神变得迷茫而遥远，连声音都朦胧了起来：“那个晚上的事我当然记得。我记得，北魏太子只是楼兰王的选择，不是圣湖的裁定。我的天命就是圆通！”
　　“怎么可能？”帕萝只觉得曼头陀林简直就是疯了。
　　曼头陀林看着她，脸又红了红，一种莫名的亢奋不知怎么就升了上来。
　　她看着帕萝的眼睛，冷笑道：“那一夜，罗布泊送来的只是个空空的圆筒！嫂嫂你知道么，圆通在汉话里的发音就是圆筒。从无谶大师告诉我他叫圆通那刻起，我便明白了，原来圆通才是罗布泊神谕中的人，是我的天命！”
　　说到最后一句，曼头陀林整个人都似被点亮了一般，充满了光彩。
　　帕萝却被她说的浑身发抖。“不！绝对不可能！”
　　定了定神，她的思绪也清晰了起来，有一把抓住曼头陀林道：“你也说圆通只是个化名，他不是汉人，上天给他的名字不是圆通！他可以给自己取个汉名叫圆通，别人也可以！你凭什么就认定了是这个圆通不是其他的圆通？就算是，圆通与圆筒也不过发音相似而已，这样的人多了，难道个个都是你的天命？”
　　曼头陀林被她说的一愣，呆呆站在那里，居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帕萝说的并非全无道理。罗布泊的神谕本就模棱两可，圆通的名字虽然听起来像“圆筒”，却毕竟不是“圆筒”，事实上，说他是圣湖的神谕也有一丝牵强。
　　只是自己一见他就认定了他，所以没有察觉。
　　不，不是没有察觉，是不肯相信。直到如今帕萝这个外人一嗓子吼出来，逼自己看清，圆通并不必然就是“圆筒”。他不一定就是圣湖给自己的神谕，只不过是自己私心偏狭罢了。
　　帕萝正色看着她，看她脸上阴晴不定、风云突变，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口吻便又充满了王后的威仪，严肃地说：“别想那么多了！圣湖早已把一切交给了你王兄处置，你王兄的决定才是你的天命。这么多年来你都在为当北魏皇后做着准备。你做得很好，到如今别轻易辜负了我们，更别辜负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
　　曼头陀林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帕萝又是一叹，回头看看伽蓝寺道：“去看看空信吧！他虽是误会了你，也是你自己行为不检在先，难怪人家误会。若不是真关心你，他又何必替你出头？就算你不领他的情，也该去当面说清楚，谢谢他的关心。这么任性胡闹可不是我们楼兰公主的行径！”
　　慢慢的，曼头陀林像是从迷茫被轻轻唤醒，低下头向帕萝施了个礼算是告退，就转身急匆匆又向外跑去。
　　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嘉亚丽凑上前来向帕萝抿嘴一笑：“娘娘，您对公主还真好。”
　　帕萝轻轻一叹，苦笑道：“这两个都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当然希望他们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