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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I WILL PROTECT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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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接过父亲递过的行李。她问:“妈呢?”
“早上要上课,她说就不送你了。”父亲慈爱地拍拍她的肩,“真的不用我送吗?”
“伯父,放心吧,有我在。”程默体贴地拿过她手中的行李,捏捏她的小指,他道,“我先下去看看车来了没有。”
等到程默的身影消失在楼道的尽头,父亲突然道:“你长大了。”
“啊——?”
“你长大了——”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能像小孩一样,受了委屈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回家;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被你这样依赖着,我和你妈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心…”
“爸…”
“你妈早上离开前让我跟你说,人的问题永远是因为自己,千万不要把重心放到任何旁的人身上去;不是每次都可以有人来接你回去的——”父亲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瓶甜辣酱递给她,“你妈让你在车上吃,泡面会比较有味道一点。”
“爸——”她接过甜辣酱瓶,根本无法言语。
看着满桌香气四溢的早餐,靳优无法相信秦白就这么看着睡熟的她过了一个晚上。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我跟PUB里那些男人不一样,”替她抹好一片吐司,秦白红了脸,“我虽然迟钝,但还是知道你不是真的想…”
靳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所以我才说除了你以外,和谁都可以嘛——这种事情扯上感情,就不好玩了。”
“对了,你昨晚怎么会在我楼下?”优雅地呻了一口牛奶,她顺便将昨晚就该问的问题扔了出来。
“我在PUB…你和那个男人回了家…我担心你有事”支支吾吾的秦白不敢抬头看她,“后来那个男的很快就下来了…我就更担心你…”
“你跟踪我?” 靳优戏谑地扬起眉角,只是为了抑制快要滴落眼眶的泪水。
“我完全不用担心你,反正你去PUB就是想出点事的不是吗?”程默冰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你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看见她的眼泪,秦白乱了手脚,“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跟踪你…我再也不会了…”
“不是因为你——”她抬起左手打断了他;良久,她收敛了泪水,深吸一口气问他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碰到我的情形吗?割腕自杀的那次…”
阳光,透过车窗,转了一个弯落在她手中的甜辣酱瓶上。
然后,放下甜辣酱瓶的她,便被他关切地揽入怀中:“你不太对劲?”
“程大律师就是程大律师。”许久未见她调皮的笑脸,竟令他有些失神。
她的脸却在下一秒钟转为黯然:“你知道临走的时候,我爸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什么?”
“他说我长大了,再不能像小孩一样,一受委屈就急着跑回家。”
“他是对的。不过像小孩也没什么不好。”他宠溺地搂紧她的肩。
“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呢——”在程默怀里她悠悠地道,“突然空降在家门口,找了个完美的理由;吃饭、睡觉、刷碗、微笑…对于台北的一切,我绝口不提。”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叹一口气,她重新拨弄起桌上的甜辣酱瓶,“总觉得家是最温暖安全的所在,而父母是这世上惟一不变的坚实依靠;只要一受委屈,第一个念头就是逃回家,把所有苦水向他们倒一倒;哪怕这样做之后情况还是一样糟,都觉得会有满满的力气、小小的骄傲、踏实的轻松,就算面对刀桥剑戟,也无畏无惧。”
“后来渐渐长大,开始明白这样的自己是多么自私,”她用放心的微笑回应程默因抚慰而收紧的怀抱,“我总是不负责任地丢着包袱,丢完后一身痛快轻松;而他们,明明自己肩上的包袱已经那么沉重,还要默默地将我的包袱也一并背了去。于是我学着沉默、学着承受、学着坚强,却孩子似地戒不了落跑的恶□□想要逃回家,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要逃回家就好了、着地了、安全了。每一次我都小心掩藏、极力隐瞒、报喜不报忧,可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比谁都清楚,却从不揭穿,宽恕我任性的逃避,纵容我抗拒长大的心情,全心全意地信任我终能够自己解决一切问题。——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的依赖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沉重的幸福,更是难言的负担;而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包容和爱,对我而言是一种永恒的驱动,却更是无形的压迫。”
“这么说好象很过分——你明白吗?”她自嘲地扬起嘴角,“我好象有点情绪泛滥。”
他却只是拥紧了她。
良久的沉默后他开口道:“我明白的——那种一直被逼迫着向前无法停止的感受——我明白的。”
秦白永远不会忘记遇见靳优的那一刻:
昏暗的吧台,高脚凳上优雅交叉的纤长双腿,浅啜的女人,即使在紧身低胸衣的包裹下仍散发出高贵而淡漠的光芒;灯影摇曳,霎那间流过眼眸的哀愁,是一种淡淡的疏离;就那样冷漠淡然地,跳脱于这嘈杂喧嚣的俗世纷扰之外。
他想要认识她,却觉得惯常“搭讪”的方式会亵渎了她。有一刻他以为她是浮光掠影中海市蜃楼般存在的女神,是一触碰便会消失的水泡;这种想法令他挠头。
当他终于鼓足勇气举起酒杯上前时,却看见一个似乎足以与她匹配的男性在她身边斜斜坐下,眉眼里全是轻忽和慵懒。
他听见他说:“我的客户想找间KTV续摊,就先告辞了。”
她却只是笑:“终归是客户重要,反正你会来这儿也不是为了我。”
那男人的笑和她一样的冰凉:“你上个月不是和林哲平见过面了吗?倒没见他陪你。”
女人手中的酒杯跌落吧台:“你明知他在台北没有容身之地!”
“见你之后第二天就逃回美洲,想必美国比台北更有吸引力——”男人的声音不无嘲讽。
“他为什么逃,你最清楚!”这次跌落吧台的是男人的酒杯,女人抬起的左手在吧台边缘微扬。
“这么说来这几个月你天天往这里跑,算是报复我喽?”男人执起女人微微颤抖的左手,酒保端过第二杯酒。
女人扭过头,没有回答。
扭曲的气氛被另一个冶艳女子的闯入而打破。“程大律师,干脆先送你女朋友回家再去续摊吧,”那女子的双手不安分地搭上男人宽厚的肩,轻笑道,“这么晚把大美女一个人扔在PUB,就不担心她出事吗?”
抓住女人左手的掌突然松开,女人的手撞上吧台,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完全不用担心你,反正你来PUB就是想出点事的不是吗?”男人盯着女人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冰冷。
男人搂着那冶艳女子扭动的腰身,消失在门廊。
秦白听见女人轻嚼杯中冰块寒彻入骨的声响…
“如果想起往事让你觉得痛苦,你可以选择不想。”靳优打断了他。
秦白自认是个迟钝的人,也看出其实觉得痛的人,是她。
那夜她果然出事了。中途离开后回来的他于人群中找不到那雅洁的面庞,不安的直觉强烈地催促着他,却最终在酒吧后的巷子里发现了蜷缩在角落遍体鳞伤的她;看见她大腿内侧的血迹,他才知道,她还是处女。
“我完全不用担心你,反正你来PUB就是想出点事的不是吗?”
那男人如果见了她此刻这般绝望、涣散的眼神,不知还能不能说出刚才的那番话。
秦白用西装小心地裹住他的女神。
“我想去卫生间。”她反倒异常平静了。
结果她在PUB的卫生间里,用打碎的酒瓶割开了左手手腕的动脉。
撞开门的那一刻,绝望的红色包围了他。那一瞬间他明白,这殷红的轨迹已经注定,牵绕着他一生。
“精诚”,程至本白手起家创下的基业,台北市三大律所之外杀出的声名最响的一匹黑马。
程默十岁那年,弟弟程言才出生。因此,在过往的十年里一直被以为会是家中唯一继承人的他,承受了来自父亲程至本太多期待与严苛的负荷。
生下来4个月就会叫“爸爸”,2岁时偷拿父亲的大法典却险些被那厚重的玩艺儿砸下书架,3岁时气壮山河地背诵唐诗三百首时会嘟囔着掺杂进诸如“无罪推定”“天赋人权”的字眼,6岁时酷爱站在父亲的办公桌上慷慨激昂作“结案陈词”状…
程至本认定程默是上天赐予他达成心愿的礼物。让“精诚”挤进台湾法律界三大巨头的圈子,而不再以所谓“黑马”的姿态尴尬现世——他耗尽一生力气仍无法达到,但他相信,程默,一定会帮他做到。
“想要的东西,你就去争啊!没有要不到手的东西,除非你不够想要。”程默4岁那年第一次挨打,只因为在麦当劳和邻桌小孩看上同一款玩具却选择了谦让。
程默一直是“行动派”。正如他父亲程至本从来是“行动派”一样。小学,名校,班长;中学,名校,班长,学生会主席;大学,康奈尔法学院,全额奖学金,华人学生联合会会长,校网球社负责人;研究生第一年启动公益诉讼替饱受污染之害的小镇居民向洛克菲勒讨回巨额赔款,声名大噪;第二年上书国会,推动反歧视法议程,获“林肯奖学金”;毕业后拒绝全美几大顶尖律所的高薪邀约,在洛杉矶独力开办“精诚”第一间海外分所,三年内触角由华人圈伸向白人社区,跻身洛城一流律所之列;返回台湾入主“精诚”总部,两年时间令“精诚”取代原来的“汉孚”,成为与“秦驰”、“泛亚”齐名的三大律所之一,分部遍布全岛。
“我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一步一步越爬越高,渐渐地便忘记了需要停止,也不记得应该怎样停止。”程默自嘲道。
“就像在爬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一样,我一直埋头向上爬,等到记起回头的时候人已经悬在半山腰;忘了先前出发的山脚是什么模样,甚至连为什么出发也模糊掉,而山顶却似乎还是那么遥远,我看不到。不着地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现在的位置跌下去,所以不敢往下看,更不敢停下来,唯一的出路就是永无止境的向上爬,结果就这样——越往上爬,越无法停止;越无法停止,就越往上爬——很累了,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而累,却仍然完全、无法停下来。”
嘴角勾起寂寞的弧度,他轻叹道:“所以我明白的。那种一直被逼迫着向前无法停止的感受,我明白的。你看,我好像被你传染得也有点情绪泛滥——”
收起若有所思的脸孔,沈博鸣露出明快的笑:“还是不一样喔——我的压力,顶多算是中产阶级幸福家庭的小孩因太多被爱而产生的苦恼;而你的压力,却是显赫家世严苛家庭的长男因太多期望而产生的郁结呢。”
“中产阶级幸福家庭的小孩?显赫家世严苛家庭的长男?——有意思,”程默捏了捏她有些皱皱的鼻尖,朗声道,“我发现在你面前情绪泛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看着程默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轻松的愉悦和意外的欣喜。我却知道那样的闪烁背后,隐约流动着不安。对于程默而言,惯常生存的经验没有一刻不在背后提醒着他:暴露情绪是危险的,情绪泛滥就更不被允许。所以,在这样干净的倾吐之后,枕在我肩头睡着的程默,露出孩子般痛快而满足的神情。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仍在耳边轰鸣,我却完全失去了睡意。如果此刻程默眼角的牵扯是为了那潜藏的不安而挣扎着在睡梦中保留下半分清醒,那么,我愿意,抚平那些牵扯,换我清醒着,我会守护他…”
轻轻移动程默的头,使它更契合自己的肩窝,沈博鸣在记事本上写下这样的言语。
在急救室门外的走廊上,秦白见到了那个叫作程默的男人。
他斜斜倚在走廊的长椅旁,却并不坐下去,而只是默默地把弄手中未着的烟。
“谢谢你救了她。”他对秦白点了点头。
他的年纪和秦白差不多。秦白却能从那执着香烟略略屈起的无名指里,看出岁月历练的倦意。
“刚才抢救的时候,她一直叫着‘程默’,是你吧?”
他似乎有些讶异,微微一愣,他苦笑道:“我还以为她叫的会是‘哲平’——”
急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没有大碍,你们可以进去看她。”
她很难得的清醒着。面庞因失血过多而有些苍白,在日光灯的映照下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精致却不真实。
程默走过去,轻抚着她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腕,叹了一口气:“何苦?这样,算是对我的惩罚吗?”
“放了我吧,我们,都累了。”这是林哲平出走后靳优第一次用这般平静无波的眼神望着他。
他没有回答,却只是默默地握紧了她苍白的左手。
“那你握在手中的也不再是靳优——”她放任自己的手在他钳制的掌中,别过的头正对门口秦白的方向,那绝决的神色至今仍令秦白动容,“靳优,已经在今晚被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