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搏击》精嬉荒勤

14、CY OR CM？

　　她骑着脚踏车穿行在通往海边的小径上。昨天刮过大风，致使小径上的沙粒前所未有的多起来。那些沙粒搅进车链，摩擦车胎，令她感觉到身下不正常的阻滞与混乱。
　　于是她一个趔趄，摔下车来。
　　小径上浅浅铺了一层的细沙，便黏和着粗糙的卵石，不温柔地抹过她的脚踝。
　　血，若隐若现地从皮下渗了出来。她只是有些茫然，于是伸出手去，用拇指与食指挤压那狭长的伤口，直到那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干脆地涌出来。于是，再挤，再涌出来，然后，再挤，直到那鲜红变成暗红，仍不肯放开。
　　“你疯了吗？难道你不觉得痛吗？”一个人怒吼着冲了过来。毫无预兆的，他已经抬起她的脚，放到了自己腿上。从身后的裤带里掏出深蓝色棉质手绢，他小心的擦拭起她伤口处暗红的血渍和残留的沙土。
　　“不问我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吗？我可是有很好的发挥你教给我的证据调查学哦。”他抬起头来给她一个笑脸。
　　一种醍醐灌顶的感动排山倒海般瞬间席卷了她。
　　“程言…”她将挫败的自己冲动地埋进他温暖安全的双肩。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家中温暖的大床上。
　　贪恋地将头埋进凹陷的枕窝，有一瞬间她希望自己永远不用醒来。可是，怎么会睡着了呢？脑海里最终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海边的小径、翻倒的单车、暗红的伤口，还有，程言？掀开被子她下了床，脚踝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她低下头，脚上的伤口是真实的，程言宽阔双肩带来的安全触感，也是真实的。
　　她还以为在他知道一切后，她在他心中会低得像一粒尘埃；苦笑着拉开房门，她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做一粒有分量的尘埃。第一次看到程言，他只是当街抢走她包的小流氓，她以为是她以面对失足青年的心境居高临下地教训了他，结果却是他在路灯下无声的陪伴安抚了真正沮丧茫然的她；第二次看到程言，他只是同一个屋檐下提供家教的对象，她以为需要拯救的是他这位不求上进的任性大少，结果却是他一再抚慰她受伤的心，用他的执着和相信拯救着她被现实扭曲的丑陋灵魂。
　　她以为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不知道怎样去做到而已，现在的她却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自己真的那么笃定吗？以为逃回家、逃回她可以掌控的熟悉环境，就安全了。似乎也真的得到了表面上的平静，然而，就像脚踝的伤口，不去碰触它，血或许只是皮下若隐若现的渗透而已，扩散或者凝固，都可以选择忽略；但那肿块却一直都在，越是想要忽略便越发肿胀得厉害，直到淤血成为一种讽刺而可笑的提醒，才发觉不如趁早挤个干净来得痛快。用拇指与食指挤压那伤口的时候她问自己，她想要的人生，真的只是去英国顶尖律所工作而已吗？那之后呢？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干脆地涌出来。再挤，那之后要干什么？竟然好像从未想到过。再挤，为什么一定要是英国？因为人人艳羡？因为符合传统定义上的成功？想要达成母亲的期望？学业完成后还有大半个人生，却幼稚到将小半个生命的目标当作占据所有思维的终极理想？再挤，不再鲜红、却趋于粘稠暗淡的血，虽然丑陋残酷难耐，却令人感受到一种剖析自我的真实。才发现，一向自负的自己，其实也只是一个短视而浅薄的凡人而已。那些自以为是的报复，那些为达成“理想”而理所当然使出的手段，那些已经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真的如程默所说，是必需的吗？
　　“醒了？不再多睡会儿？”父亲关切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坐在餐桌前，现在是晚餐时间。
　　“我怎么了？”她问。
　　“大概是在海边呆得太久，有些感冒吧。”父亲道，“你晕倒了，幸亏你朋友把你送回来。”
　　“我朋友？”她顿了顿。
　　是程言吧？不想再追究下去，于是她问：“妈呢？还在厨房忙，菜够了。”
　　“你妈说你难得有朋友从台北来，要多做几个菜。”
　　“我朋友要在这儿吃饭？他在哪？”她脱口而出。
　　“我在这儿。”声音刚刚传出，颀长的身影就从厨房门口出现。
　　她手中的筷子僵在半空中。
　　“瞧你这朋友，还非得到厨房来帮忙。”母亲将赞许的目光投向那人，“饿了吧，赶快去桌子边坐着，吃饭啦。”
　　“那我就不客气啦，伯母。”直到那人端着两盘菜来到餐桌边，她才轻轻地活动起有些发麻的手指，低声道：“怎么是你？”
　　拉开椅子坐下，程默的嘴角便舒展开来：“不是我，应该是谁？”
　　是吗？是程默吗？默默地往嘴里扒着饭，她有些失神地想着：程言那温暖安全的怀抱，只是错觉吗？可是，程默，他为什么会来？

　　她在厨房里洗碗，坚持要进来帮忙的程默就站在她身边。成功地获得了她父母赞赏的眼神和暧昧的猜测，他的表现一如既往地无懈可击。
　　“为什么来这儿？”她的手指滑过碗沿。
　　“直接跳过‘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这个问题吗？”程默不无戏谑的道。
　　“有必要问吗？你要找的话自然能找到。”
　　“还真是了解我。”扬起一边的嘴角，程默的手穿过沾满洗涤剂泡沫的水覆到她手上。
　　她的身子微微一僵。
　　握紧她的手，程默道：“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酒精味道。
　　推开身边的长发男子，靳优翻身起床。
　　“怎么了？”那男子的眼里仍氤氲着欲念。
　　“突然没心情了。”披上外衣来到门边，拉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靳优淡淡道，“到此为止吧。现在回PUB还来得及找到第二个人解决你的问题。”
　　那男子颇忿闷却无奈地抓起散落床边的衣裤，冲出房去。
　　吁了一口气，靳优从衣袋里抽出一只香烟点燃，撩起落地窗帘的一角她侧身钻入阳台，台北的夜空难得的干净，她无声地吸着烟。
　　烟头火光的闪烁映衬着她白皙纤长的手腕，令得上面那道暗红色长疤格外显眼。用右手轻轻抚摸那条丑陋的伤疤，靳优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在留下这道伤疤之前，她还是一个喜欢安静讨厌人群、相信感觉相信爱、生命里只容得下梵高和莫奈的女孩；可惜，在留下这道伤疤之后，女孩的灵魂在女孩的躯壳中死去，只剩下如今这个害怕寂寞周旋人群、嘲笑感情践踏爱、只有靠洒精和香烟才能找到一丝平静的女人。
　　用程默的话说，是个“彻头彻尾肮脏的女人”吧；她掐灭了手中的香烟。
　　他说他爱她，因为她像阳光女神般照亮了他灰色的人生，只可惜他的爱从来就只能带来覆灭和残害，她倒想知道，如果她不再是女神，而是——如他所说的—一一个彻头彻尾肮脏的女人，她还能照耀他黯淡的生命吗？他还会如他声称的那般深爱她吗？
　　他们的感情，从头到尾，就只有永无止境的相互折磨和伤害而已；或许是用摧残来证明彼此的爱还存在，这真是人世间最幼稚可笑的示爱方式罢——她将身体的沉重交给扶拦去支撑。
　　他终于受不了了吧。倚在扶拦上她幽幽地想，现在的他总算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出口令他可以将长久以来抽身摆脱的想法付诸实现。这个出口便是那个叫沈博鸣的丫头——真是个拗口的名字——一个阳光一样直接而强烈却又潮汐般不可思议难以捉摸的女孩。
　　“你在哪？”早上给他的电话里，有火车启动的嘈杂声。
　　“程言找过你第二次了？”她甚至痛恨起自己太过敏锐的神经。
　　电话那一头，他只是那样说：“我去接她回来。我需要她。”

　　“我是来接你回去的。”程默握紧了她的手，“我需要你。”
　　长久的沉默。
　　直到水槽里的泡沫有些散开，她才继续起手中洗碗的动作。
　　“未来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打算。”他开口道，“别再去考虑那么多本来就没有答案的问题。现在的我，只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需要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这算是表白吗？这就是她从第一次他为她打开电梯门时起就开始期待着的那一刻吗？现在的她，什么都抓不住。就像他说的，现实太残酷、未来充满变数，眼前她唯一可以把握的，只有近在咫尺他的眉他的笑和他的眼，天知道他从来没有这样近的存在过。人应该忠实于当下的感觉不是吗？于是，她听见自己说：
　　“我跟你回去。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也许是她太敏感，她觉得他的拥抱，有着某种不安的摇摆。

　　夜有些深了。拢了拢衣领，靳优准备回到房间去。
　　楼下的漆黑里，依稀闪烁着一点火光。那是烟头燃烧的证据，她再熟悉不过。
　　这么晚了，谁还在楼下抽烟？一个念头划过她脑海，难道是——？
　　来不及穿上拖鞋，她就这么赤着脚冲下楼去。
　　“只要他说一句——只要他说一句他需要的一直是我——我就愿意放开所有的心结，我真的可以…”脚底接触地面带来的冰凉触感，终于令她清楚心中长久以来充塞的异样情愫：她需要他，需要的程度甚至超出她的想象。
　　推开大门，她将自己塞进那个模糊的身影里。
　　不那么熟悉的味道提醒她，她搞错了，这个人不是他！
　　如同被撞破伪装的孩子，她慌乱地将自己从那个怀抱中拔出来。烟头的火光令她看清了面前的脸孔，她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拉回他怀中：“你终于愿意接受我了吗？”他的胸膛激动起伏。
　　秦白果然蠢得没有看出她的失望和惊惶。她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我只是没办法一个人睡而已。”她在他怀里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秦白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你不是说过，除了我以外，和谁都可以…”
　　傻瓜，谁让你倒霉到撞见那时自杀的我，她瞥了一眼手腕上扭曲的伤疤；正因为每次和他在一起，伤口都会隐隐作痛，所以她才将他排除在她可以猎取的男人范围之外。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痛一些或许还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