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红豆》云罕

18、第十八章

　　郑皓阳将车降到最低车速之后，准备找下个出口送她回去。
　　文璎珞平缓下来，浑身早已没了力气，她一句话也不说，这让郑皓阳觉得难受。
　　「你刚才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他试着问。
　　她不说话。
　　「要不要带你去看医生？」郑皓阳问完，觉得像是回到了第一次见面。
　　她沉默，他便也沉默。
　　车子回到了市区，北京的夜景是橙黄色，到处是橙黄色的灯，宽阔，宏大，却少了五彩斑斓，少了童趣和不经意的惊喜。
　　这辆醒目的蓝色跑车一直开到红庙临街的小区里，大树遮住了月光，四周的静谧和身后大街上的车流喧嚣之间似乎有一层隐秘的屏障。
　　「我很怕车开快，」在快要下车的时候她忽然说，「我小时候出过一次车祸，就是因为超速。」
　　「对不起，」郑皓阳小声说。
　　「那以后我就很怕车开快，很怕……」
　　「我不知道，」郑皓阳紧握拳头：「你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不问，就是等你说，如果你不愿意说，也可以。」
　　她打开车门下了车，夜风起，梧桐树叶哗啦啦响。
　　「璎珞，」他坐在车里，没有下车，只是这么朝车窗外喊。文璎珞听到喊她，本已走到楼栋门口，慢慢转过头来。
　　郑皓阳扒在窗沿上喊：「璎珞，我喜欢你。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绝对不会像你说的那些顺治帝，汉武帝一样，喜新厌旧，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对你好的，你相信我！」
　　他的声音盖过了漫天梧桐的唰唰巨响，被夜风冲刮得四处乱撞。文璎珞面无表情地回过头，走进楼梯间浓烈的黑暗里。

　　但是郑皓阳分明看见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之后文璎珞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还是一样跟郑皓阳嘻嘻哈哈，打电话发短信，周六周日出去玩，感情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好了。
　　韩燊和安嫣也进展顺利，一天她拉文璎珞出去「放风」的时候，站在公司大楼后面的小公园里，吹着冷风冻得脸僵地说：「我昨晚跟他接吻了。」
　　她扯着文璎珞的袖子，一脸娇羞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平常的安嫣。文璎珞心想这才多大点儿事，说：「你那脸是害羞红的还是冻红的？」
　　「姐平常就是这么白里透红！」安嫣摇着璎珞的胳膊：「唉哟你知道吗，我们是在我家院子门口接的吻，大树边儿上，路灯下，可浪漫了。不过要是被门卫看见告诉我妈，我可就嗝儿屁了！」
　　「韩燊那小嘴唇，怎么样，软吗？」文璎珞叉着手挑眉毛。
　　「可软了，他嘴唇就是特别软！」安嫣激动得跺脚，「对了，你怎么样，跟你家郑皓阳做那事儿做得可欢了吧，你看他鼻子那么挺，下面肯定……」
　　「我才没跟他做过呢，」文璎珞打断她。
　　「我操，看不出你还挺矜持，那接吻总接了吧，他嘴唇怎么样？也给姐汇报汇报。」
　　「记不清了，我要去买饭团吃，你去吗？」文璎珞说完朝便利店走去。
　　「哎，我跟你说了，你不跟我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安嫣追上去，要绊倒文璎珞，文璎珞跳过去，两人疯疯打打进了便利店。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文璎珞就明确对郑皓阳说，平安夜要去王府井看紫色的雪。
　　郑皓阳便提前订好了王府井那边的电影票，看完电影去教堂看雪。
　　平安夜王府井会人工降雪，而且是紫色的雪，这个传说，一直流传在北京。但是文璎珞从来没亲眼看到过。往年要去的时候，尹铀都推三阻四，不是说要打零工，就是要学英语。每年平安夜都变成吵架夜。

　　平安夜那天下午，郑皓阳穿了一身新衣服，什么牌子，文璎珞也都没见过。他搂着文璎珞，走在长安街的残雪上。文璎珞把头发编成辫子，裹藏在毛绒帽子里。
　　这天的电影很精彩，文璎珞看完后兴高采烈地和郑皓阳讨论着。时间还早，出去等又冷，就在商场里闲逛。平安夜人很多，郑皓阳紧紧牵着文璎珞，一副怕走散了的样子，惹得文璎珞咯咯笑。
　　「又不是没手机，走丢了就打电话呗，」璎珞大跨步走着。
　　「我总觉得今天我会把你给丢了，」郑皓阳摸摸裤袋：「操，手机落柜台那儿了。」
　　「哪个柜台？」
　　「电影院的，买票的时候忘记拿了。」
　　「快回去找找，」文璎珞拍自己脑袋：「都是我不好，吵着你要买爆米花，买票的人看见肯定留着了，我们回去找找。」
　　她拉起郑皓阳的手正要上楼，郑皓阳脚步不动，说：「算了，估计早被人拿走了，我再买个新的，不回去了。」
　　「你傻呀，你真当你家的钱大水淌来的？」文璎珞快步走去电梯方向：「你不去我去，我帮你找。」
　　「唉，璎珞，」他拦住璎珞：「算了，我去吧，今天人多，跑起来不小心就走散了，你就站这儿，哪都别去，好吗？」
　　「好。」
　　「我上去看一下，一会儿就回来。」郑皓阳跑起来，他身形灵敏，在人潮中左突右闪，很快就不见了。
　　文璎珞觉得站在店门口也不好，就走到护栏边的椅子旁，等一有人走了，就坐下去。
　　百无聊赖，她看见隔壁的耐克店里走出一个工作人员，向厕所走去。那背影很像尹铀。她想起尹铀揉她头发时的样子，想起有一次圣诞节吵得凶了，尹铀拿皮带抽她，事后又用通宵打工挣来的钱给她买礼物，那些温柔和仇恨编织成网，她以为她永远也逃不脱了。
　　商场里响起《Merry Christmas》，装扮成圣诞老人的人在和小孩合影，商场中央装饰着巨大的圣诞树，挂着糖果和铃铛，她内心甜蜜地等着郑皓阳下电梯回来。

　　只见那个耐克工作人员从厕所出来后走向店子，文璎珞瞥见他的侧脸，那不就是尹铀么。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外企做程序员吗，怎么跑到耐克店里来了。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叫住了他。
　　「尹铀。」
　　尹铀回过头，看见她，忽然大笑起来。
　　文璎珞给他笑得莫名其妙：「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都上班了还打零工吗？」
　　他听到这话，笑得更厉害。文璎珞想是不是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连忙摸一摸，摘下帽子，整理头发，一切都没什么问题。
　　「你笑什么？」
　　尹铀忽然停下来不笑了，表情变化之快，令文璎珞感到害怕。
　　「我在笑我出来上个厕所，就遇到凤凰了。」
　　「你在说什么？」文璎珞想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还问我在不在上班，怎么，连这种工作也不让我做吗？要赶尽杀绝吗？」
　　尹铀的满脸怒气让文璎珞不知所措，她茫然地重复：「你在说什么？」
　　「哦，你还不知道啊？」尹铀冷笑起来：「你那个小白脸男朋友，害得我工作也没了，找人把我打到像一条狗趴在街上，这些他都没跟你说么？哼，他带你来，就是要来向我示威的吧，好啊，看吧！他人呢？」
　　「你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害得你工作没了，你们那么大的公司，你以为他是谁？」
　　「哈哈哈哈，他还没跟你说他的身份吗？」周边的人群擦肩而过，摩肩接踵，尹铀却不管不顾，眼睛死死盯着文璎珞，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公司是外企，他竟然打一个电话，公司就直接把我解雇了，那是我拼了命才进的公司啊，这你比谁都清楚。全班就我一个人进了外企，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就把我第一份工作毁了，你说他是谁？」
　　「你是不是搞错了？」文璎珞摇头：「也许是你自己的原因，他没那么厉害，他心也没那么坏……」
　　「招我进去的经理亲口跟我说的，还会有假？在植物园遇到你们的第二天我就被解雇了，还会有别人？打我的那群人，那群孙子！说我再找你就卸我一条腿，哈哈哈，这可不是我找你，是你找我的！」
　　「尹铀，你是不是疯了，郑皓阳不可能这么做，这里面……」
　　「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让我来告诉你。」
　　文璎珞瞪大眼睛，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先告诉你他爷爷是谁，」尹铀的脸突然严肃起来，把嘴凑到文璎珞耳边，说出了一个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名字。
　　「怎么可能？」
　　「还有他爸爸，」尹铀嘴里挤出三个字，听得文璎珞头晕目眩。
　　文璎珞反驳「郑皓阳姓郑，怎么可能是他的孙子！」
　　「你真的以为这是他的真名吗？看来他也只是想玩玩你呀，不过你得到的绝对不会少，所以我说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啊。他睡你一晚上给几万？让我猜猜，五万？十万？」
　　文璎珞捂住嘴巴，眼角泪珠涌出来：「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起初我也不相信，从公司出来之后，我一直在查他的底细，费了好久才查出来。我知道我这种屁民，惹不起，所以躲过这阵风头再说，他真要弄死我，我妈可能连骨灰都收不到。」
　　文璎珞不打算听他说下去，她觉得两腿打颤，再不走就要摔在地上了。她不相信郑皓阳一直瞒着她，连名字都是假的，她不相信郑皓阳那么善良的脸，会做出这种玩弄权势的事，她一直在为尹铀打了他而内疚，她以为郑皓阳家只是有钱而已，没想到是这样，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为了玩玩而已吗？
　　她拖着四肢，无力地向电梯口走去，泪水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人潮汹涌仿佛还是能听见响声。
　　「你跟他说，这是我朋友的店，让他找就找我麻烦，别连累我朋友！」
　　尹铀愤恨的声音在后面越飘越远，文璎珞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她晕晕乎乎走出了商场，冷风吹过来，吹得她一个激灵。

　　她快步向南奔跑，想要坐地铁回家。途中手机响了，她掏出来看见是郑皓阳的，直接紧按关掉了手机。
　　所有人都在往教堂的方向走去，有一家三口，有情侣，有三五成群的朋友，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麦当劳的玻璃窗蒙上了白色的雾气，有一个小孩站在窗前用手指画画。天空又下起了小雪，真是个好日子。
　　只有她一个人在哭，脸被寒风吹得生疼，直直撞到别人身上，她只好停下来擦眼泪。
　　快要到王府井书店的时候，一个人用很大的力气将她的手拉住，她回过头，是郑皓阳。

　　「你到哪里去？」
　　「你放开我！」
　　「我手机找着了，不过那影院好麻烦，还要我去保安那签字，让你等急了，是我不好，珞儿，我带你去教堂，你别生气啊。」
　　风像割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簌簌乱飞，停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文璎珞抬起头望着他的脸，她不相信这么干净的脸也会做出背后使阴招的事。
　　「你刚刚看见尹铀了，才追到这里来的，是不是？」文璎珞恢复了冷静，努力平稳自己的语气。
　　「尹铀？没有，我看见你在下电梯，就喊你，你没听见，就追在你后面一直跑，你遇着他了？是不是他把你弄哭的？」
　　他把手放在文璎珞脸上帮她拂去泪迹，他的手好暖和，文璎珞闭上眼睛，把他的手推下来。
　　「他都告诉我了，你做的那些事……」
　　「什么事？」
　　文璎珞睁开眼睛，看着郑皓阳，她想揣摩郑皓阳的表情，看他还有几分真假：「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一脸无辜，「我叫郑皓阳啊，难道你忘了？」
　　「骗子！」她大吼一声，声音歇斯底里：「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那天在大同，我在城墙上喊你的名字，原来不仅城墙是假的，连你的名字都是假的！那天在故宫，我以为我告诉你的是假名字，没想到你告诉我的才是假名字！我们认识快半年了，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自作聪明，原来被你耍得团团转！好玩吗，很好玩吗，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玩具是不是！」

　　郑皓阳退后一步，他没想到文璎珞会说这么多，看见她眼泪又涌了出来，想要去擦，被她一把推开。
　　「我其实一直在找机会跟你说，但是被拖了好久，我怕你知道我家里的事，会更抗拒我……」
　　璎珞苦笑着说：「是你把尹铀的工作弄丢了？」
　　「他敢动我，就要付出代价。」
　　「是你找人打了尹铀？」
　　「他以前不是经常打你吗，我是替你报仇！」
　　「……」
　　郑皓阳目光一冷：「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关心他？」
　　文璎珞看见雪下得大了，实在是冷，她想回家。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能说出这些话，跟平常的你太不一样了，或许平常的你，都是装出来的，谁知道呢。一个名字都是假的人，尹铀和你相比，至少会告诉我真名。以后别去找尹铀麻烦，我跟他没有关系了。」
　　「璎珞，你听我说……」
　　「我觉得好冷，我要坐地铁回去了，再见。」
　　文璎珞说完，趁郑皓阳不注意，转身向地铁跑去。她刚跑过马路，身后的红绿灯就亮起红灯，等待已久的公交车叮铃铃驶过。她站在王府井书店前，回首看被车流隔开的自己和那个男人，一股深入肺腑的寒冷从身体里溢出来。过去的六个月也许就是一场骗局，自己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她转弯跑进东方新天地，融入数不清的黑色羽绒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