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红豆》云罕

17、第十七章

　　北京进入秋季，不是像江南那样烟雨朦胧，湿叶铺地，而是变得格外干燥，几乎日日都是艳阳天。太阳光照在越来越加厚的衣服上，叫路人有种进入夏天的错觉。

　　过了十一，旅游业也跨入淡季，要一直到放寒假才能缓过劲来。这段时间，安嫣越来越闲，她开始发觉自己是被周总监晾起来了，但是也做不了什么，经验不够，跳到其它公司也是从头开始。

　　文璎珞日子倒是过得无忧无虑，她和郑皓阳的感情日渐升温，一到周末就一起出去玩，欢乐谷里的云霄飞车上留下了她的尖叫，颐和园的昆明湖中投下了她拂过的涟漪，郑皓阳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叫她半点不用操心。玩完之后就一起去吃肯德基的全家桶，她会把最大的原味鸡塞到郑皓阳的嘴里，然后小口啃香辣鸡翅，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看得他又好气又好笑。

　　一次和郑皓阳闲逛，从张自忠路地铁站出来一直往西走，路过段祺瑞执政府、欧阳予倩故居和和敬公主府，走到麒麟碑胡同前，文璎珞大喊：「不行了我要上厕所」，便跑进了胡同里。
　　胡同里进去有一个公共厕所，文璎珞解决完问题后，出来伸伸懒腰：「好舒服啊郑皓阳，你要不要去？」
　　就在这时，郑皓阳低下头，吻住了文璎珞的唇。
　　「你干什么？」文璎珞拍打着他的胸膛。

　　这是郑皓阳第一次吻文璎珞。

　　「你的初吻？」郑皓阳揩揩嘴角，邪笑着问。
　　「当然不是！」文璎珞否认，气冲冲地说：「为什么在公共厕所前亲我？」
　　「哈哈，我看见树上的柿子，忽然就很想亲你。」
　　文璎珞回过头，麒麟碑胡同里的小院内，一株高大的柿子树正迎着寒风颤动，上面挂满了红红的柿子，大大的，软软的。
　　「难道我长得像柿子？」文璎珞瞪大眼睛，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当然不是！」郑皓阳牵起她的手，说：「我就是觉得你肯定想吃柿子啦，走，咱们买柿子回家吃去！」
　　文璎珞敲下他的肩膀：「回家？谁跟你回家？回哪个家？」
　　郑皓阳忽然认真起来：「璎珞，你现在是我女朋友了，是吧？」
　　璎珞哼一声：「我可没答应。」
　　郑皓阳把握着她的手举起来，文璎珞无奈也抬起胳膊，可是人没有郑皓阳高，脚尖不得不踮起来。
　　「还不是吗？」
　　「是是是……」璎珞无奈地说。
　　「那你以后跟我住一起好不好，」郑皓阳放下她的手，缓缓地说：「朝阳公园那套房子我早就收拾好了，电视冰箱、床单被褥都是新的，你现在住的地方太小，别住了，只要你搬过去，我立马也搬过去，那就是咱们的家……」
　　「我住那挺好的，离公司近，每天可以多睡会儿。」
　　「你那儿那个房东，我老担心他会对你心怀不轨，珞儿，听我的，为了安全，搬出来吧。」
　　文璎珞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这事你就别提了，我不会住你的房子的。」

　　那之后郑皓阳就没再提房子的事，他怕文璎珞多想，只能让安嫣多劝劝璎珞。文璎珞对他冷淡不少，他便请文璎珞安嫣她们吃饭，大家聚一聚，哄文璎珞开心。

　　郑皓阳没有选餐厅，他怕又发生上次的事情，就让安嫣帮忙选。
　　安嫣在西单挑了家环境还好但不是很贵的餐厅，叫来了阿静和方圆，四个人一见面便激动地抱在一起，阿静在回龙观那边工作，方圆在大兴工作，四个人虽然都在北京，却像是天涯海角一般，难得见面。安嫣把阿静和方圆介绍给韩燊与郑皓阳认识，之后便坐下来牵着菜单说个不停。女生负责点菜，叽叽喳喳，好像又回到了大学食堂里的时光。
　　阿静点了水煮鱼和蟹黄豆腐，方圆点了麻辣田螺和飘香牛肉，安嫣只点了土豆泥，她说，只要姐有土豆泥就够啦。
　　「你中午吃的什么，晚上不饿？」文璎珞边翻菜单边问她。
　　「炸油饼，我妈给我做的炸油饼，可好吃了，撑得我肚歪，」安嫣点点头说。
　　「中午就吃炸油饼？」
　　「嗯。」
　　文璎珞一边看菜单，一边想自己吃什么。她翻到倒数第二页，看见很不起眼的地方写着一道「青椒肉丝」。
　　「再来一份青椒肉丝，」她跟服务员说。
　　阿静问：「怎么跑这儿来吃青椒肉丝来啦？」
　　「不知道，忽然很想吃，」她把菜单递给郑皓阳：「你想吃什么？这里菜辣，你吃不惯，少吃点。」
　　郑皓阳一笑：「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阿静和方圆在旁边嗤嗤笑起来，幽暗的灯光中看不见文璎珞的面色绯红，她让韩燊多点儿，别跟郑皓阳客气，转头跟阿静方圆聊起乔乔来。

　　「她啊，」阿静叹口气：「你说她什么好，从床上起来后，还是忘不了杜野，去找杜野的时候，看见他跟别的女孩在一起，跑回来哭了好久，跟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哭，我工作太忙——你知道吗，我们总监就坐我后面，那个老女人一直盯着我，我就挂了。」
　　「她后来没事，」方圆往后靠，说：「没过多久就好了，跟我说已经忘记杜野了，要考研什么的。估计没事了。」
　　安嫣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玩她的手机。文璎珞胳膊碰碰她：「怎么不说话啊，跟谁聊呢？」
　　「嗨，没跟谁，我在看网球比赛的比分呢，你们他妈说哪儿来了？」
　　文璎珞侧过头看韩燊，他和郑皓阳正在聊NBA，淡紫色的灯光打在他们脸上，棱角分明，阴阳相割，释放出男孩子特有的青春光芒。文璎珞忽然觉得这一切比风还遥远。

　　服务员缓缓端上菜来，阿静爱吃辣，食指大动，说：「快吃吧，我可饿坏了」，大家便都开动起来。
　　青椒肉丝上上来之后，文璎珞吃了两口，连赞好吃：「这个青椒肉丝炒得很好啊，你们尝尝！」
　　大家纷纷尝起来，结果除了郑皓阳说还可以之外，其他人都说很一般。
　　「就是一般的青椒肉丝啊，」方圆说。
　　最后文璎珞一个人把一盘青椒肉丝吃完了。

　　文璎珞以前不是没吃过青椒肉丝，但是很少有人能把这么一道普通的菜炒得好吃。她知道，手艺好的人，能把一盘青椒肉丝炒成人间美味。面前这一盘就是了。

　　「我真想见见这位厨师，」她对安嫣说。
　　「为什么？」安嫣问。
　　「不知道，就是想知道炒出这盘菜的人，长什么样，好奇。」
　　「这盘土豆泥也挺好吃的，你顺便把做它的厨师也叫来吧，」安嫣翻了个白眼。

　　杯盘狼藉之后，大家走出餐厅，坐电梯下楼。阿静和方圆住得远，要先回去了。韩燊说送安嫣回家，文璎珞回头对郑皓阳说：「咱们逛逛西单吧，上次也没好好逛逛。」
　　「好啊，」郑皓阳很高兴：「咱们去买套情侣服，你觉得怎么样？」
　　「臭美，」文璎珞挽起他的胳膊，说说闹闹向外走去。

　　商场一楼大厅都是卖化妆品的，正要走出商场，文璎珞眼尖，看见一家专柜前有个女孩子在试香水。她对郑皓阳说：「那不是李韵婷么？」
　　「你看错了吧，外面风大，戴上帽子，」郑皓阳伸出手帮她戴帽子。
　　「没看错，咱们去打个招呼吧。」
　　「璎珞，安嫣，那我们先去赶地铁咯？」阿静大声说。
　　「嗯，好的，路上小心点。」
　　「以后有时间常出来玩啊，」方圆说完，挥挥手，掀开帘子，和阿静一起走出商场。

　　「那我送安嫣回去了，」韩燊说。
　　文璎珞点点头，她发现今天安嫣话不多，也就没多问，说再见后拉郑皓阳朝李韵婷在的专柜走去。
　　「韵婷，」文璎珞轻声打招呼。
　　李韵婷回过头来，她穿着浅灰色的风衣，身上一股好闻的香水味。
　　「是你们，好巧啊。」
　　「是啊，」文璎珞高兴地说：「上回你教我好多知识，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好长时间不见，都在忙些什么？」
　　文璎珞想她最近一定看了不少画展，聊到这里，她说出看画展后，自己可以接说以后有画展一起去。没想到李韵婷放下香水瓶，微笑且温柔地说：「前段时间去了Tahiti，最近在画画，也没干什么。」
　　「Tahiti！好好啊，」文璎珞两眼放光：「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没想到你已经去了，那里很美吧！」
　　「是啊，」李韵婷点点头说：「郑皓阳也去了，他没跟你说吗？」

　　文璎珞这才想起站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郑皓阳，她笑着拍下他的肩膀：「你也去过了，怎么没跟我讲？回去给我看照片啊！」
　　「我们是一起去的，」李韵婷说。

　　「哦，一起去的……」文璎珞正笑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就是九月初，还没开学的时候。是我们长辈让我们去的，其实我也不想去，可是他们把票都买好了，唉……」
　　文璎珞想了想，那就是呷哺呷哺之后十一出游之前，怪不得那段时间郑皓阳不见人影，原来是跑国外和美女享受去了。他们的长辈让他们一起出去玩，他们这么年轻，已经把自己一生梦想去的地方去过了……

　　郑皓阳见她低头默不作声，急了，赶紧摇她：「珞儿，你别多想，我和韵婷家里的长辈都认识，我和她出去，就是哥哥带妹妹出去玩。」
　　他知道璎珞爱钻牛角尖，有时候事情想迷思了，就会怎么也说不明白。他怕璎珞误会，口不择言：「我喜欢的是你！你要是想去，我今天晚上就买机票带你去Tahiti。」
　　李韵婷走过来拉起文璎珞的手，笑着说：「原来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啊？你别误会，我和皓阳就像是兄妹，上次在故宫见到你之后，他就跟傻瓜似的缠着我问各种关于画的问题，有一次，还问，『这八大山人是哪八个人啊』，你说，好笑不好笑？」

　　文璎珞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听李韵婷这么说，再胡思乱想也是自己小气，于是道：「我没多想，就是这里太香了，我有点不习惯。」
　　郑皓阳听她这么说，便讲：「那咱们先走吧」。他搂住璎珞的肩膀，对李韵婷说：「有车送你回去吗？」
　　「王叔的车在下面，你们先回去吧，我再逛一会儿。」
　　郑皓阳点点头，拉璎珞离开。

　　他带着璎珞直到地下停车场，来到一台蓝色的，长相十分怪异的跑车前。
　　「这车怎么这么矮？」文璎珞问。
　　「这是兰博基尼，都这样。」
　　他把文璎珞塞进副驾驶，自己坐上驾驶座，将车开了出去。

　　车子驶上长安街，两旁的树木掉光了叶子，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苍凉，它们快速地向后退去，连同那些小贩、商店和不知住着什么人的大门，一齐像让道般向后齐齐退去。
　　「这是你的车吗？」
　　「不是，是我叔叔的，」郑皓阳挑挑眉毛：「喜欢吗？」
　　「我对车一窍不通。」
　　文璎珞看向窗外，车子已经驶过了翠微广场。
　　「这不是我回家的路啊，」她问。
　　「嗯，带你去兜兜风，好吗？」
　　文璎珞乖乖地点点头，郑皓阳很开心，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说。」
　　「之前有一次我去取款机取钱，看见前面那哥们儿要存钱，我就问他说：『哥们儿，你要存多少』？他说『500』，我说『那正好，我要取500，你要存500，你就直接给我吧，这样就省得麻烦存进去又取出来了』，他想了想，点点头，把500块给我就走了……」
　　「哈哈哈哈，」文璎珞笑得拍胸口：「真的假的？」
　　「你说呢？」

　　文璎珞看郑皓阳望着前方认真开车的侧脸，长安街一侧的光影从他鼻尖徐徐掠过，那些霓虹因为自己眼睛的散光幻化成一朵朵绽放的花蕊，又像还未拆开的五彩缤纷的糖果。她想这就是郑皓阳给她的吉光片羽。

　　「我出个问题考考你啊，」郑皓阳露出骄傲的表情。
　　「嗯。」
　　「小明、小红和小白一起坐公交，结果有一个人吐了，请问是谁？」
　　文璎珞低头想了很久，还是没想出来。
　　「不知道，到底是谁啊？」
　　「小白，」郑皓阳说：「因为小白兔！」
　　「我晕，」文璎珞抑制不住嘴角的微笑，只好掏出手机来分散注意力。

　　郑皓阳把手伸出来，放在文璎珞头上，轻轻揉了揉文璎珞的头发。
　　文璎珞忽然愣住了，她想起很久以前，尹铀也曾这样揉她的头发。只要他这样做，自己内心就会感到格外甜蜜，什么事都说「好」。
　　而如今，而如今……

　　她戴上耳机，边戴边说：「你是不是以为，搞得幽默风趣一点，讲几个段子，打个趣。然后搞得严肃高端点，没事再露点富，一般妹子，就会感觉你有钱幽默还有上进心，就合不拢腿啦？」
　　郑皓阳侧过头来，他没想到文璎珞会这么说。
　　「是啊，不奏效么，那你现在是不是准备好张开腿了？」他说完，将手伸向文璎珞的大腿。
　　文璎珞反手一掌，打在他手上，戴好耳机，笑吟吟地说：「可我不是一般妹子。」

　　郑皓阳知道她还在生气，不打算说话，继续开车。
　　车子开上阜石路后，灯光渐渐稀少，跨过永定河，开上了六环。秋夜近十一点的西六环，偶尔驶过一辆车，抬头可以看见满天星空。
　　「我带你到六环上兜风，让你开心开心。」
　　郑皓阳说完，发现没动静，他看向文璎珞，原来她戴着耳机，听歌听得入迷，根本没听见。
　　他扯下她一边的耳机，戴在自己耳朵上：「什么歌这么好听，让我也听听。」
　　耳机里传来一句歌词：「沉没泉水里剑戟，晨风里舟楫，总不能永不离去……」他心里一怔，拿下耳机，问：「这是什么歌？」
　　「古风歌啊，」文璎珞抢过耳机，继续戴上：「算起来，填词人还是你的师妹。」
　　「别听了，给你听听这个，」郑皓阳打开音响，轰隆隆的摇滚节奏倾泻出来。
　　「太吵啦，」文璎珞抗议。
　　「这才叫好听，总有一天全中国人民都会听摇滚的」郑皓阳牵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一定是坚决不听的那一个，」文璎珞摸索着，关掉音乐。

　　「你干什么？」郑皓阳问。
　　「太吵了！」
　　郑皓阳眼睛微微眯起，他打开窗户，加快速度，车身发出呜呜的嗡鸣声音，巨大的风声挟裹着嗡鸣声向后卷去，像是风神抓起地上遗落的玩具后迅速逃逸的巨响。到最后速度越来越快，呜呜声越来越高，文璎珞捂起耳朵大喊：「别开那么快，郑皓阳！」
　　郑皓阳越听，越不耐烦，他想不通文璎珞为什么生气。自己组好饭局哄她开心，好心好意带她兜风，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会儿生李韵婷的气，一会儿关自己的音响，她以为全世界都要围着她转吗？
　　他继续加快速度，享受飙车带来的快感，这让他整个胸腔都有澎湃的感觉。
　　文璎珞不再捂住耳朵，她只是喊：「郑皓阳，别开那么快，我好怕……」
　　车子已经超速了，还在继续加速。
　　她的手无力地垂放在双膝上，眼泪大颗滚下来，流在脸颊上转瞬被风吹干，但是泪水继续流，越流越多。
　　「我怕，别开了，求你了……」她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上半身蜷缩成一团。
　　郑皓阳这才发现她哭得厉害，连忙减速。风小了，月光如纱笼罩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