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永无乡】三 孤独的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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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悠是“怪人”，这在隅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从来没有提前来过学校，每天都踏着铃声进班，一分不早一分不迟……”
“没见她写过作业，总是在鼓捣自己的事情。”
“走路很拽的样子。”
“成绩倒也不坏，老师说她打小抄。”
“不怎么考虑别人吧，想干什么干什么。”
“很酷的人，没见她笑过。”
“上课总看课外书，被老师没收了不少。”
“男人婆，根本不是个妹子吧！”
“听说她跟一个不良少年走得很近，那个家伙总是揣着两把板斧在校门口等她。”
“每个老师都罚她站过，都说她站出了风格、站出了水平。”
“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运动会上一转眼就没了人影，方块队也不走。”
“白无常很讨厌她，总是找她茬儿。提防着点儿，别跟她走得太近。”
我开始试着向周围的同学打听关于“怪人”的消息。那些平时看似冷漠而规矩的同学，谈到她时，语气里会突然放松而兴奋，像谈论娱乐明星的八卦，看似关注却又全然不屑。每个人跟我形容的她都不一样，五花八门，竟然还有人跟我说，她是个漫画家。
“她一直独来独往，看上去没有什么朋友。”最后董董这么说。
就像我一样。我望着窗户对面的身影，嘴角弯起，傻傻地想。
知道这个“怪人”的种种事迹之后，我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问被解开了。
那还是我刚刚来到隅北的时候，有同学知道我从艺校转过来，就让我给她画了小小的头像。不多久，我会画像的消息传遍了全班，下课的时候总有人排着队让我给他们画像。我想到妈妈让我结交新的朋友，就没有拒绝。一天下午，我忽然被通知到教导处走一趟。我有些茫然地起身，被董董揪住了衣袖。我低下头，她在耳边轻轻地说：“要小心啊！不要说太多话。白无常从不讲理，你听着就好。”
董董说的这个白无常，是隅北初中部的教导处主任，姓白，四十岁上下。据说此人为人阴险，骂人凶狠，整人的手段又格外毒辣，学生们就在背地里给她取了这么一个绰号。我那时刚进隅北，并不知道白无常的厉害，在同学们同情的目光中，有些茫然地走出教室。想着自己从未做出格的事情，进了教导处的门，我尽力没有表现得太害怕。这让早已习惯了学生们低怯目光的白无常有些恼火。她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到桌上，斜着眼问我：“知道找你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
听了我的回答，她一声冷笑，从抽屉里甩出一摞白纸。纸上画着些层次分明的线条，我仔细一看发现是《幽游白书》里的藏马，红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她指着纸上的画，问我：“这是什么？”
“藏马。”我如实回答。
这个答案让她多少有点意外，很明显她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是日本人的精神鸦片。都是些色情暴力的东西！”她敲击着那些画，似乎跟它们有深仇大恨。
这种荒诞地说法让我想笑，但想起董董的话，我装作一无所知，沉默不语。
“是你画的吗？”
“……不是。”
“别不承认了！我早听说你在班里画小人儿的事了！我警告你，别在班里传播这种□□的东西，也不准再画小人儿！这里是隅北，不是艺校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想在隅北搞这些乌七八糟，门儿都没有！”
白无常连珠炮一样扔出一堆罪名，不给我辩驳的机会。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让我震惊，不敢相信一名老师能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地冤枉别人。
“不是我画的……”我想着董董交代的话，无论白无常怎么胡搅蛮缠，都是如此回答。
这些平淡无奇的答案让她非常失望，半晌不语。突然，她似乎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得意洋洋地开了口：“如果不是你画的，那你就把它们撕了吧！”
说完她把那叠画甩到我怀里，看我的反应。
我没有动。
“撕啊？怎么不撕啊？舍不得！”她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种托关系从外边来的，都不知道是什么货色！别以为自己能画两笔就想在隅北嚣张！一颗老鼠屎还想坏了一锅汤，白日做梦！”
奇怪的是，当她骂我的时候，我没有愤怒。我望着那些画出神，多美的线条啊，结构分明，流畅有力。会是谁呢？它们的主人是谁？会是谁在隅北这种地方，画着心中的梦想。
“撕！”白无常的怒吼打断了我的思绪。
“这不是我画的，我也不会撕它们。”我把画纸码整齐，放在她桌上，“白老师，如果只有撕了它们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你就认为这些画是我画的好了。我永远都不会撕别人的画，因为这是对别人绘画的不尊重。”
“尊重？在隅北只有乖乖听话。”她边说边撕掉了一张画，“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自取灭亡。”
我看着那张画在她手中撕裂成碎片，突然心中一紧。那张临摹的藏马下面，是一张没有完成的漫画原稿。我这才意识到，这些画里面有的不仅仅是练习，还有真正的创作。她狞笑着，叫嚣着，把那双恶手伸向了漫画原稿。
“等等！”我迎着她疯狗一样的目光，面露焦急。
“怎么？终于心疼了？”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我一脸得意，“别以为自己从艺校托关系过来，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家里的事我不是不知道，像你这样的问题学生，隅北能收留你是可怜你！别不识好歹！”
那些难听话像脏水一样披头而下，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把人的自尊踩得粉碎。我被那些超出想象的话语刺激地浑身战抖，起初事不关己的心思终于在这场暗战中激起了斗志。我望着她上下翻飞的刻薄嘴唇，默默地攥起了拳头。但我告诉自己，要忍。那叠画还在她手里，我此刻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它们从恶狼嘴边夺回来。
在一番尖酸挖苦之后，她终于满足地放出口风，“不撕？可以啊，只要你认错服软，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我擦拭着心中的火气，又用力压抑下去，咬着下唇，勉强迸出几个字：“白老师，我错了。”
“不够。”她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盯着我说，“反思地不深刻。”
“我不该在学校画画。以后也不会画了，请您把画还给我。”
“哼！”她鼻子呼出一声假笑，“声儿不大啊，心有不服吧？”
我的手暗暗捏紧，她掂出一张画，像是欣赏一样高高扬起，继而慢慢揉皱了纸角。
“我错了！”我咬紧牙关，大声地说。
她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瞪着我半晌不语。
“还不够……”她说。
我对她最终想要的结果早有耳闻。我低下头去，默默松开了紧紧攥着的双手，“我自愿接受一切惩罚。”
我伸出手，悬在半空中。
“这就对了，自愿的啊！别出去总说，是学校体罚你们！”她拎起桌上的教鞭，狠狠地抽了下去，“这也是为你好！”
那一鞭子落下的时间似乎很漫长，当疼痛从手的另一端缓缓传来时，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叠画稿。画稿上的少年手持利刃，站在魔王的阴影前，面无惧色，让我霎那间忘记了所有的痛。
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我抱着画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红肿的双手让四周泛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像蚕食桑叶从教室的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嘲笑、误解、排斥……看不见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我埋下头去，并不打算对发生的一切做出任何解释。因为心里清楚，即便解释了，他们也不会懂。
我趴在桌子上勾着头，手在桌斗里轻轻翻动那叠画稿，一页一页看过去。在那尚未完成的故事里我看到了一个苍凉的世界。
那是个寂寥而悲伤的故事。在人群之中，有一个独行的少年。他是来自外星球来的孤儿，被同伴遗忘在这个世界上。走在人世间，他时常感到局促，害怕别人窥见他的伪装，害怕别人知道他是异类。他不敢流泪，也不敢放声歌唱。但孤独催动他说一些古怪的语言，画一些晦涩的符号。他整夜整夜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期待自己的同伴可以发现自己，把自己接回去。他幻想着那些同伴们的语言跟他的一样，即使不说话相互之间也可以交流。他听说他们会生活在一个有三个季都是夏天的国度里，到处都长满了饱满的向日葵，阳光就像点彩派绘画里一样富有生气。唯一的冬天是短促而残酷的，大家就围坐在屋里相互扶持度过靠一种力量摆脱痛苦。
我用手抚摸着这些线条——直的、弯的、坚硬的、颤抖的、平和的、粗暴的——仿佛倾听到了一个人的内心。
会是谁呢，这是谁的画。是谁有着这样悲哀的心，也看穿了我的秘密。
少年的双眸像湿润的泥土，忧郁地望着远方。
阳光照着我。我不过是像他一样孤独。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永无乡】三 孤独的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