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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寂暗井】五 总有一天要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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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柳苏苏跟宋兮然长得神似之后,悠的行为看起来就不那么难于理解了。她牵着柳苏苏的手、下课跑下楼给柳苏苏买水、上学时不忘从家里带小零食过来、上自习时趴在桌上偷偷讲笑话——这一切的一切如今看来没有了嫉妒和怨恨,反倒从心底生出了一种心疼。我望着悠,想着卷毛对我说过的话,便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要信任悠,也要知道悠是全然的信任自己。我在自己的手腕上一遍遍绘制着那只小小的甲虫,想着从前说过的话,我是悠的小唯,悠是我的悠。
我想到这些,心里就些许释怀。悠并不是因为我的不好,而与我离散。只是她需要时间,去处理她自己的过往。于是我便大方地走过去,在柳苏苏复杂的目光里与悠说话。起初悠很吃惊,但我看见她脸上很快露出了笑容。那笑容芬芳,如清晨的洁白花朵,带着饱满的生命力,向我盛开。
这时,我似乎有一点明白卷毛那句语意不明的话语。
短暂的。
动荡的。
灿烂明朗得让人发疯。
记住这一切吧。
那一年,有个声音来到了我们的世界。他唱,“妈妈,我……”,欲言又止。他唱,“这是个旅途”,生命迷失在没有来路的林荫道上。他唱,“我去2000年”,愤怒的狂欢。他唱,“那些老怀表还在转吗”,全新的日子再看不见的地方旋转。他唱,“我的那些花儿”,失落天涯的爱。他唱,“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白桦林里熄灭的年轻人的身影。那个时候我还在听唐朝,听张楚,听涅磐,听枪炮玫瑰,也听花儿,听新裤子,听麦田守望者,泛泛而已。但是有一天,悠把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我听到了《旅途》,想哭。
“有一天爸爸走累了,就消失在深深的陌生山谷
我们路过快乐,路过痛苦
路过一个女人的眼泪和幸福……”
悠说,小唯,这首歌送给你,不要那么忧郁。
16岁那年记住了这个声音,他唱着我的青春,迷茫、感伤还有愤怒。悠把那盘磁带留给了我,他的名字叫做朴树。
悠说朴树民谣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摇滚的心,她无尽地迷恋着这个人。
而我看着悠,也就迷上了这个人。
喜欢你喜欢的东西,听你听过的歌,走你走过的路,多希望变成你。
那个时候的日子布满了成长的烦恼。我们三个的数理化都烂到了一定的水平,每次发下来卷子不是问你考了多少,而是你及格了没有。那张锁在抽屉里的三五十分的试卷足以让我们看上去更加愤怒。标榜着那点儿摇滚精神、那点儿愤青姿态,其实说到底还是这些红色的勾勾叉叉让人郁闷。可航叫嚣着没天理啊没天理,就想逃学。我拉着他的领子说,哥们儿再忍忍,然后眼见他枕着窗台睡觉那叫一个香。有个姓马的几何老师课上说,学习几何要学会识图,话音没落,就听见可航的声音响起,老马识途!全班人都笑了。我们不断地被请去“喝茶”,一个接一个的班,喝得自己和班主任老单都想吐。一次,他无奈地看着我们三个,说,有此三人,国将不国。
但我们不是坏孩子,我们不打架不闹事,不乱搞男女关系。我们没杀别人也没杀自己,只是反权威反规则,嘲笑一切的可能。我们努力地学习,顺道更努力地画画。我们有理想,有追求,我们要当漫画家,真美好啊真美好,未来的主人公。我们不断投稿不断被退稿,真的勇士直面淋漓的鲜血,惨淡的人生。
悠常常拍着我的脑袋说,哥们儿,又什么不安啊不安,瞧这一脸颓废,自以为看上去很酷。
我就大笑说,怎么样,学不了了吧,知道什么叫个性了吧。
可是心里却说着,悠,你怎么会知道,其实成绩也好退稿也好我都不在乎,让我不安的只是你。
因为柳苏苏始终站在你的身边。
情绪的积累让人一天天敏感起来,我那时才知道这世界上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于是开始在纸上漫无边际地涂着断裂的句子。悠看了,在下面写着,“小唯,你有着如玫瑰花一般敏感的心灵,一触及就落一地的破碎。”
这样应该是赞扬吧……于是就想,敏感就敏感吧,至少悠喜欢。
开始笨拙地写诗,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悠看到我。看到我微弱地闪光,烛火一般怯懦而微弱的闪光。在赞美黑色的句子下面,渴望着得其实是你的目光,温柔地照耀着我的世界。
夜是一块挂在天上的饼干。
告诉你呀,我亲爱的。
咬一口它可以填补一年的饥饿。
如果你想我。
如果你想起了我。
它很松软,
或许也甜美无比。
太阳炙烤过它一整个夏天。
那个时候我排在长长队列的后面
傻极了。虚弱极了。
是的,你去世界的另一边。
多年来,我梦想着午餐和夜饼干。
梦见你行走在海水冻结的冰原。
卷毛看了我写的诗,淡淡一笑。他那时总不在永无乡,似乎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我总蹲坐红墙门口写写画画,等着那个瘦高的身影从光影斑驳的树荫中出现。卷毛说:“小唯,你很有才华,世界会是你的。”
我不解地看着卷毛,心里想着,世界对我而言,又有多重要呢。
卷毛却似乎没有明白我的心思,这让我有点儿惊诧。他只是自顾自地着:“但世界有时候来的太快了。”
我不懂他的话,完全不懂。就当我准备问他缘由的时候,红墙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跑了进来。
是悠。她脸上有一个红引子,是被人扇过的痕迹。
我们都呆住了。
她拧开水管,洗了洗脸。然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望着我们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我了?!”
“悠,你怎么了?”卷毛第一个奔了过去。
“这他妈是谁欺负你了?不想活了不是!告诉哥们儿,今儿非打得他满地找牙!”可航嚷嚷着站了起来。
我心疼地望着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疼吗?”
她一把打开我的手,“你们几个烦不烦啊?”
“怎么说话的,哥几个这不是关心你吗?”可航总是跟悠顶牛。
悠不说话。
“好了好了,让悠坐这儿休息一会儿。都画画去吧,没什么事儿!”卷毛边说边示意可航到一边儿去,然后倒了一杯水,放在悠的跟前,让她自己呆着。
悠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不住地战抖。
那个时候,唯一的心愿就是一把抱住她。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这世上任何人欺负悠。
可是只能这么无力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悠,从哪天开始,我不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
吃午饭的时候,卷毛让我把一份饭拿给悠。终于可以坐在她的身旁,无言地把饭碗推到她面前。
她端起碗,委屈地大口大口吞咽着。多年后,当我上大学的时候,在《千与千寻》里看到小白给千寻偷偷送饭的镜头就突然泪流满面,止都止不住。我想起了悠。
那么弱小无助的悠。十七简单的单薄。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希望能把自己微弱的力量传给她。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嘴里塞满了饭,眼泪顺着面颊留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悠在我面前流眼泪,心里狂喊着,决不允许,决不允许任何人让悠流眼泪。
用手背替她擦去眼泪,手指轻触她的脸,“疼吗?”
她点头,突然扑在我的身上哭了起来。
是悠的父亲打的。真不敢相信,那个在电视上看上去那么中庸和蔼的男人,竟然打了悠。他和司机找到悠他们练琴的地方,直接揣翻了悠的鼓,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悠就跑了,没命地跑到了这里。
“我没有学坏,我没有。”悠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拼命地说,“悠,我一直相信你!”
“有一天,我一定要远走高飞。离开这里,永不回来!”悠望着远方,发狠地说着。
远走高飞。我看着她,因为这四个字心里莫名难受。悠,你的大世界里,有没有我。这时,卷毛的话从耳边响起,我似乎有一些触动。是的,世界来得太快,一切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