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是秘密（2013修订版）》维瑞耶

19、【永无乡】十九 天真的勇气

　　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悠，就被她深深的吸引。那时我们在雨前的书店，闷热的小屋子里，她与我目光遭逢，嘴角浮起什么都不在乎的淡然一笑。就是那个笑，抓住了我。很多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悠最初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那时一样落寞的我，借由这样一个笑容，忽而察觉到了眼前这个人心中的虚无。
　　她什么都不怕，并不是出于勇敢，而是因为什么都不相信。但尚处幼年的我们，并没有洞察这个真相。我为她的无所畏惧而倾倒，但敏感的内心，却暗自立下了一个誓言。
　　成年之后，这个誓言听起来非常狂妄。但在当时，我听到自己内心的这个声音，就信以为真。从此，便暗自努力践履着这个誓言。
　　那时，在永无乡交换秘密之后，我望着眼前幼小的悠，突然听见自己对自己说，这个孩子什么也不信。我得让她相信点儿什么。
　　我让她信的，并不是我们后来使劲扒着不放的“理想”。而是下定了决心，从此一直陪着她。那时的自己非常年幼，没有可依存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力量可言，却生出信念，如此笃定。也或许正是因为年幼的一无所有，才会用赤子之心把这样的话默默记住，并不去考虑人世间的种种标准。我只是想到，既然这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可信，那我就让努力让自己变得可信一些。对于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我什么都不敢担保，但我可以担保我自己——永远不变，在悠那里成为一个永恒的存在。或许那时的我已经意识到，面对这个仓惶的尘世，什么都没办法控制。但好在我还有这幅肉身。我可以唯一控制的东西，就是我自己。
　　所以啊，悠。在我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我在心中默默地打下了这张包票。就是说，不管未来怎样，不管人生发生什么事，不管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就站在那个地方等你。这样，无论何时，你回过头来都可以看见我。这样，小小的，什么都不相信的你，或许就会相信一些什么吧。
　　这就是天真的勇气。

　　多年后想一想，那场大火似乎是一个分界点。从那场事件之后，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开始变得不同。永无乡无忧无虑的日子，随着这场大事件的终结，渐渐走向了尾声。
　　停课结束之后，我像往常一样在约好的路口等悠一起上学。可奇怪的是，直到上课的时间过了，那个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之前的那几天，因为被妈妈骂得狗血淋头，我一直没机会去往永无乡，也因此没能跟悠联系上。会被退学吗？白无常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吧？以后又会怎么样？我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期待上学，期待着早点儿见到悠。我需要她，只有跟她并排站在一起时，我才会觉得自己很勇敢。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到学校坐了一上午，悠也没有来上课。
　　通过窗子，我望见她的座位始终空着，心里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害怕。她在哪儿？出了什么事吗？强烈地担忧让我坐立不安，恨不得时间快点儿过去，赶紧放学去找悠。这时董董偷偷递来了一张纸条给我，我打开一看，极为震惊。
　　纸条上写着：
　　“沈唯、许悠：
　　白无常被扳倒了。谢谢你们。所有曾忍受她欺压的同学，谢谢你们的壮举。”
　　纸条是匿名写来的，只有这两句话。但在这两句话的下面，却是整整一张的“谢谢”，几十种不同的笔迹，挤得密密麻麻。
　　我从没想到这场看似过不去的大事件，结局却很戏剧性。因为媒体的曝光，学校承受的压力过大，白无常被迫辞职了。扳倒白无常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但让我更想不到的是，报纸上那副照片给悠带来了预想不到的麻烦。
　　照片上两个面容模糊的少年蹲坐在巨石之上，茫然无助。就是这张连性别都看不出来的照片，却让我在中考结束之前再也没能见到悠。

　　整整一天悠都没有来上学，我无精打采地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焦虑不安。中间下课的时候，我忍不住跑到永无乡去，可是卷毛说悠也一直没有来过。在晚自习快要结束的时候，董董拍了拍我的肩，一指窗外。我顺着她的手势望去，看见对面窗户里悠的身影出现了。她头发蓬乱，看上去很憔悴，走路一瘸一拐，像是丧失电力的小机器人，拖着腿一步步走到了课桌前坐了下来。
　　这时下课铃响了起来，我急忙抓起书包冲了出去，跑到悠的教室门前冲她摆手。悠似乎没有看见我，耷拉着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时悠的同学认出我来，替我叫了她一声，她才晃过神来，抬起头望着我。
　　看到悠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笑了。那封匿名的感谢信被我捏在手里，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像往常那样兴冲冲地跟她分享。可看清悠的眉眼之后，我的笑容很快僵在脸上。悠的眼睛浮肿着，是哭过后的样子。她看见我，努力地想挤出来一个笑容，可却似乎很疲惫，嘴角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并没有笑起来。她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搓进书包，起身走了过来。
　　“悠，怎么了？”我关切地问。
　　悠摇摇头，似乎不想多说什么。她拖着书包少气无力地往外走，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唯……”走了很久之后，悠才开口，“以后，别再跟着我了。”
　　听到这句话我心下一惊，望着悠呆住了。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又说这种话。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走下去吗？悠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情绪地变化，依然木然地往前走。
　　“你怎么又说这种混账话！什么意思啊？”我着急起来，一把扯住了悠的胳膊。悠的身体忽而一战，似乎被巨大疼痛袭击。我一愣，手松开了。被我扯起的衣袖上露出一道道血痕，是被皮带抽打留下来的印记。
　　“悠……你怎么了？这……这是谁打的？”我心疼地一下子哽咽住，忽而不知所措。
　　悠默默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缓缓地说：“小唯，我们可能很久不能见面了，我也没法子再去永无乡找你们玩了。我爸回来了，他看见报纸上的照片，要求我必须考上隅北的高中，在考上高中之前，不允许我出门。”
　　“是他打的吗？是他打的你吗？”我急切地问她。
　　早就听可航说过悠的父亲是军区的一位高官，老派军人作风，对悠要求的很严格。悠稍有达不到要求的地方，就会挨打。小时候的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出去玩，总有父亲布置的做不完的作业。唯一的游戏就是把箱子里的书一本本扔出来，再一本本扔回去。在遇到卷毛和漫画之前，悠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悠的父亲对她的期望永远都太高，无力完成父亲的要求的悠才会积累了那么多的绝望。后来她在学校里的种种反叛，或许也是为了发泄在父亲面前的压抑。兮然的事情之后，悠的父亲曾经暴打过她，气得好几年都不回家。并警告过悠，再不许跟他人走得太近。再不许犯同样的错误，给家里添麻烦。可是，看来这次的曝光，让悠的父亲意识到了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
　　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顿了顿接着说：“小唯，你没必要跟我一样……别再跟着我，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回到艺校去吧，那里才适合你。”
　　“说什么屁话！我去艺校了，你留在隅北，那会怎样？”
　　“那我们就不能见面了。”悠说。
　　她说得非常平静，可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猛地疼了一下。
　　“是吧，那到时候慢慢就失去联系了。”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
　　“或许吧。”悠用她那种惯常的毫不在意的语气，慢慢地说道，“人这种东西，只要不在一起慢慢就会淡了的。”
　　我听见她这句话，心里又疼了一下。
　　“好，我都明白了。”我继续心口不一。
　　“嗯，你要保重。”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校门口，悠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很惊诧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无力地盯着远方。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校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车的前门开着，司机戴着白手套立在门外。车内后座上，坐着一位中年男人，看不清面目，但那陷在阴影处的目光似有一种恐怖的威严。
　　“离开这里，小唯。离开隅北。”悠不动声色地说，似乎怕有人听到我们的交谈，“离我远一点。”
　　听见这些话的瞬间，我心如刀绞，根本无力去分辨这话里是否还有深意。我只听到悠说让我离她远一点，只听到了这几个字。心就要裂开一般的抽痛，眼眶涨得就要爆炸，于是我赶紧点了点头，冲她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态。她望着我，嘴张了张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凄然一笑，转身向黑车走去。她刚一转身，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而她，一路走进了黑车里，都一直没有回头。
　　闷热的天气像一件湿衣服贴在身上，灰尘粘在脸上厚厚一层。我心里像裂开了一个口子，悲伤涌动出来，泪水一直淌。第一次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像一个绝望地孩子，眼睁睁看着黑车绝尘而去。
　　长这么大，第一次为一个人哭。父亲走的时候，哲久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可是悠这一转身我就哭了。心好痛，原来人的心真得会痛。
　　悠，你知道吗。在遇见你之前孤独只是孤独，我可以忍受。但是你来了，孤独变得如此具体，只要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很孤独。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和你到永无乡去玩，我不能没有你。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回到认识你之前的那段时光里去。我想要跟着你没有害怕一直向前走，我想要看见你的笑，你的长睫毛，你的小虎牙。
　　就这么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我一个人趴在床上，想起悠的话，禁不住失声痛哭。长这么大，第一次哭得如此痛。哭着哭着，我突然发狠地捶着床说，我要考上隅北，我要考上隅北！
　　这个决定一出口，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是恨不得立马逃离开这里吗，不是一直觉得隅北容不下自己吗，不是也深知自己的成绩根本考不上隅北这样的重点高中吗。
　　离我远一点。
　　悠的话浮现出来，让我刚刚萌生的勇气消散殆尽。
　　或许，真的到了我们分离的时刻了。我有点儿害怕地闭上双眼，不让这个想法缠住自己。什么都不想吧。这样，就好像什么都不怕一样。

　　第二天放学后，我独自一人向永无乡走去，突然发现去往永无乡的路那么漫长，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内心的颤抖。奇怪的是，那天下午永无乡大门紧锁，没有人在。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那么孤独。我抱着膝蹲在门廊边上，看着门口大梧桐树的碧绿叶子在风里飘摇，忽然觉得阳光明亮地刺眼，心里一颤竟然不能自制地哭泣起来。
　　眼泪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不会哭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能克制自己，忍泪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有一天，当真正为一个人突然哭了出来，就无师自通学会了这种本领。感情会因为眼泪的造访突然柔软起来，再也没法掩饰自己的情绪。泪水就像开了豁口的海洋馆把整个世界连同自己一起统统推进了悲哀的河道。
　　就在我不停抽泣的时候，有个人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我微微抬头，看到一双干净的抹茶色帆布鞋。
　　“小唯？你怎么了？”卷毛的声音传来。
　　我赶紧擦拭眼泪，害怕卷毛发现我在偷偷地哭泣。
　　“是因为悠吧？”我还没擦干眼泪，卷毛已经蹲下来，拍拍我的头。
　　“没……没有……”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里也是哭腔，就拼命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我刚才出门就是去打听这件事了。我都知道了。”卷毛递一张纸巾给我，席地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接过卷毛的纸巾，抽吸着鼻子，“悠说，让我离她远一点……”说到此处，一下子眼泪又涌了出来，我顾不得丢脸，在卷毛面前哇哇哭了起来。
　　“小唯，你了解悠吗？”卷毛安安静静地任我哭够，才开口轻轻地说。
　　我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困惑地看着他，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跟悠是死党，可以肝胆涂地，两肋插刀再所不辞。可是“了解”这两个字，却是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我懂得她内在的孤寂，懂得她的落落寡欢，从这点来说我是懂悠的。可有时候悠的所做所为让我没法理解。这么说来，其实我也并不了解悠。
　　“如果你了解她，你就应该知道，她那句话还有后半句没说。”卷毛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淡淡一笑。
　　“后半句是什么？”悠到底是让我离开隅北去追求自己的理想，还是真的不想再跟我玩了呢。
　　“你心里不是不清楚，可是你不敢肯定。”卷毛这个善于洞察人心的家伙，连我这瞬间的揣测也看了出来，“小唯，那我来替你肯定一下吧。悠说，让你离她远一点。后半句是，只有这样才能远离危险。”
　　这话让我愣住了，心里如同清泉流过，“真的吗？她是这么想的？”
　　卷毛点了点头，“悠曾经跟我说过，她觉得你很仗义，怕自己会连累了你。怕你会为了她，做出一些不情愿的选择。她赶你走，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平顺一些。小唯，你一定想过要追随悠一起上隅北。但你也一定想过，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卷毛说完望着我笑。我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现在，你知道了这些，你还会上隅北吗？”卷毛问。
　　卷毛的目光注视着我，眼如星辰，像一位先知在等着我的选择。我忽而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啊，卷毛。我想跟着悠。可是，未来的路会通向何方，我一点都看不见。”
　　“别怕啊，小唯。”卷毛说，“会看见的。以后，会看见的。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就如同走在迷雾中的暗黑森林。只有勇敢的人，才不会迷失。”
　　“我不是勇敢的人。”
　　“或许你现在不是，小唯。但是你有一颗勇敢的心，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怎么会有一颗勇敢的心呢。卷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很虚弱，不能上太多楼梯，不能过多的奔跑，不能像别人一样挥洒汗水。我随时都会死去，我什么都没有。”
　　“别傻了。”卷毛望着我，“这都是你的想象，小唯。你的心很勇敢只是它还很弱小，所以你必须快点儿成长。你不是一直都想保护悠吗？”
　　我迷茫地看着卷毛，觉得他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不谙世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快点儿长大吧”。我一直很害怕长大，怕成长为麻木的大人。但如果长大能如卷毛所说，可以保护悠，那么，我宁愿时光飞逝，把我送进成年。
　　“悠很寂寞，陪着她吧。小唯，陪她上隅北吧。”卷毛认真地望着我，如有重托。
　　我抬起头，郑重地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