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永无乡】十五 燃烧的隅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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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对于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都意味着第一次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抉择命运。而在隅北这种地方这样的抉择就更为残酷——要么通过直升考试进入隅北的高中，要么被淘汰出局，收拾东西永远离开这里。那一年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看上去忽而有一些陌生，那些天真的东西第一次在成人世界的竞争法则面前一点点瓦解掉了，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这张入场券奔忙着。铺天盖地的试卷轮番轰炸，似乎这世界除了考试再无其他。可即便如此，那时的我依然没把这出吵闹的滑稽戏放在心上。我只知道永无乡门前的梧桐树开花了，潮湿的房前的跑来了三只小猫，整个二月下了十三天的雨，喜欢的乐队出了一张新专辑，可航剪了一个失败的新发型染回了黑发，卷毛种了一盆白色的茉莉花，悠偷穿了一条破洞的牛仔裤，而我只是一直在笑。三月中旬的时候，邮递员骑车送来了一封牛皮纸信封包裹着的信，我们的漫画就要在杂志上发表了——虽然不是什么大牌杂志，可还是让我们高兴了很久很久。
我以为自己就要跟隅北分道扬镳，也拼命想要遗忘那个消化青春的巨胃是怎样无休无止地反刍着我们的痛苦。然而就当我在永无乡的庇护下安静成长的时候，有一件大事的发生，让我记得了那年夏天所遇的每一个细节。
那年初夏很热，明亮的阳光总是晒得人内心晃动。四月十二号，晴。平常的一天，除了天气干燥得过分。那天漫画杂志的样刊就要寄到，我跟悠逃了一节自习课，想尽快跟卷毛和可航分享这份喜悦。春风街的下午人很少，我们俩一人一只耳机分听着Suede，淡淡的风从头顶吹过，一股火柴划擦时的干燥味道从远处传来。悠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唯，你快看！”我顺着她的指向，看到一股黑色的浓烟从学校坐在的地方慢慢升腾起来。就在这时，红色的消防车拉着警报，从我们身后呼啸而过。
我跟悠折返回学校，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隅北变成了一片火海，红色的火舌窜上天空，翻滚拧动如同一条流血巨蟒。燃烧的火幕把我们和隅北隔开，灰烬被风扬起，焦糊之味呛进人的肺里。悠拉着我的手站在大火前，有点儿茫然，又有点儿不安，难以言传。后来，当我回想起来那天所见，才知道那时还很幼稚的内心已经明白，这汹汹的大火将成为一个终生铭记的意象，终生不退。那种茫然和不安，是因为并不清楚这汹汹燃烧着的是我们年轻的愤怒，还是一把无助的青春。
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是北楼的教师办公室着火了。初三整个年级刚刚考完的二模试卷，连同这些日子以来无穷无尽的题山题海一起被付之一炬。似乎是这些试卷里凝聚了太多怨念，火势来得很凶，烧毁了整整一层的五间办公室。那天白无常为了惩罚一年级的一个男生，把他反锁在办公室里。大火来袭之时，那男生在里面睡着了，毫无察觉。消防员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浑身是伤，被送往了医院。
因为这件事，隅北一下子成了社会舆论的焦点。然而，让我们都想不到的是，根本不在现场的悠和我，竟成为了重点怀疑对象。
当白无常又一次把我们俩抓去，拍着桌子大叫的时候，年少我们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她的歇斯底里之中包含着多大的恐慌。她在想尽一切办法，极力要找到一个替罪羊推向风口浪尖之上。于是，我们只是像从前一样沉默，在那间白无常的临时办公室里一言不发。
“你们俩不在学校，就是畏罪潜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二模考得有多差！想烧了卷子，没想到引发了火灾！哼，我说的没错吧！”白无常急得眼睛通红，恨不得立马就让我俩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好让自己脱责。
“这事不是我们干的。你也没有证据。”悠望着白无常，平静地说。
“证据！这个学校除了你能干出这种事来，我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少血口喷人了，在你有确实的证据之前，我们是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小唯，我们走。”悠说完，跟我交换眼神，示意离开。
“哼，许悠！物证我还没找到，但人证我总会有的！你以为她不会出卖你吗？”白无常横在我们面前，竖起教鞭，指了指我，“你想让她成为第二个宋兮然吗？”
白无常口中吐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但这三个字像一个咒语一样击倒了悠。她一下子呆住了，似乎受了极大的震颤，钉在了原地不动。
“别以为你是老师就可以信口开河！”看到悠受委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在我体内升腾而起。我一把打开白无常的教鞭，狠狠地说道，“我一不会出卖悠，二绝不撒谎。你想无中生有，那是做梦！”
“哼哼哼哼……”白无常发出一串怨毒的冷笑，“沈唯，老师这是为你好。你再跟这种人混，迟早会成为她的牺牲品……”
“你胡说！”我急急打断白无常的话，因为我看见悠的身体在轻轻的战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害怕。
“我胡说？哈哈哈哈，沈唯，你问问她！你问问许悠，宋兮然是怎么不见的！”谈及这个人，白无常的刻薄之中似乎有种不正常的痛苦，教鞭在手里来回翻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悠紧紧咬住下嘴唇，一言不发。卷毛的话在我耳畔响起，难道他说的悠的“秘密”指的就是这个吗。
就在我疑惑地时候，悠突然笑了起来。那一笑让我的心都要碎掉了。就是那种笑，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看到过的笑容。不屑的。不信任的。无所谓的。不在乎的。这种种情绪混同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近乎绝望的嘲笑。那么冷，又那么悲哀。忽然间，我发现这个笑容如此熟悉。我甚至知道这样的笑容是如何形成的。腹部紧收，双目下弯，嘴角向一边扯动，从肺里吐出一声叹息，在脸上却变成悲喜不明的笑容。那天晚上，当父亲转身离开，可航和悠发现了我的时候，我报以他们的，便是同样无可奈何却又心如刀绞的笑容。
那是天真而无助的心对这个肮脏的人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嘲弄。
“悠，别听她胡说八道！我们走！”我俯身拉起悠的手，她的手心有细密的汗，却像清水一样冰凉。
“我们走吧……”看她没有动，我有低声地说道。
悠轻轻挣脱了我，抬起眼睛，歪着头，似笑非笑地说：“小唯，你先走吧……这里不关你的事……”
“什么叫不关我的事！咱们不是死党吗？不是说好了要同甘共苦吗？”看着她颓丧的样子，我着急起来。
“你不懂……”悠欲言又止，“……小唯，你走吧……快走吧。快从这里逃走吧！”
悠说完这话，望着我。那眼神不可形容，如闪电擦过夜空，既有不能言明的关切，又有无力挣扎的绝望。当听到那句“快从这里逃走吧”，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办公室里散发着灰烬的气味，在四月的温润的气候里默默酝酿着愤怒，似乎还能听见烈火燃烧的噼啪声。那时我真希望这把大火烧得更旺一些，没有熄止，直到把这座黑暗压抑的学校统统燃尽就没有停歇。
快从这里逃走吧。
我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有一种力量就要爆炸。我看见自己的双手握成拳头，止不住的颤抖。我起身，用尽全力奔出了办公室。身后，似乎传来了白无常得意的笑声。我在黑暗的走廊里奔跑，就像奔跑在炽热的火山口。内心的力量在暴涨着，燃烧着我细小的躯体。一个声音在内心高喊着，不能这样，绝不允许。
绝不允许有人欺负悠。
绝不允许悠如此绝望。
绝不允许这样的黑暗吞噬了我们。
我听见自己对自己说，我要去做一件大事。我长大了，再也不会惧怕他们。
“他们”啊。那些看不见的“他们”，那些组成了这个世界荒诞法则的“他们”，那些没有面孔却时时刻刻监视着我们的所谓的“他们”。再也不怕了。
我一路跑到了美术教室，一把推开了教室门。一个穿着孔雀蓝绸袍的女老师正在绘画，见我闯进来大吃一惊。
“你……你干什么？”她惊恐地质问。
我顾不上理她，环顾四周，发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那是堆放在角落里的一瓶瓶的广告色，我疯狂地抓起它们，塞满了自己的书包。
“你干什么！哪班的！”美术女老师起身，想要拦住我。我一把推开了她，转身夺路而逃。
就在我开门出去的时候，一个梳着齐刘海的女孩儿推门进来，跟我撞了个满怀。我手里举着的白色颜料瓶掉落在地上，在地上炸出一朵白花，飞升的颜料溅落在她灰色的裤脚上，转瞬染成了雪花。
女孩儿一脸震惊地望着我，站在我面前不知所措。女老师在我们身后高喊：“疯了！拦住她！快！”女孩儿听了这话若有所悟，伸出细白的双手想要拦住我的去路。我头一低，晃过她的阻拦，一路奔走而去。
女老师的声音在我身后不断响起：“疯啦……疯啦……”很多关着的门闻声推开，涌出一波开热闹的人。我杀开一条血路，推开所有拦在我面前的人。再也没有什么能拦住我，我要去做一件大事。
做一件大事，好让你知道，就算让我丧失自己的所有，我也不会交出永无乡和你。你就是我的秘密。我永不说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永无乡】十五 燃烧的隅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