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永无乡】十一 疼痛的天鹅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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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可航的帮助下，我们很快完成了打扫，溜出了学校。街上夜雾缭绕，一眼望去一片模糊。夜灯从一边照到另一边，我们嬉闹着走着，像走在一场颠倒的梦里。走着走着，可航跨上了单车，在前方歪歪扭扭地缓行。他唱起歌来，歌声如水母浮动，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悠的声音如同雪片洋洋洒洒地飘落过来，她说着柯本、富坚义博和《百年孤独》。我努力想抓住那如萤火隐现的词汇，却放任自己躺在这片刻的安宁里。我只是笑笑，安静地听听他在唱歌，而她说话。
可航忽而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咧着嘴冲我们一乐：“你们俩好像啊，站在那里像双胞胎一样。”
双胞胎？我疑惑地看了看悠，她那么酷，我怎么可能跟她像？
可航上下打量着我们，一拍脑门，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你们俩都是纯爷们儿！”
“滚你！”悠被可航的玩笑气笑了，一脚踹在他的车轮子上。
可航吐吐舌头，飞跨上车。悠追打过去。我也笑着快着跟上，可是又不敢疯跑，不多久就跟他们走散了。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他们，无奈中，我只能往家走去。站在通往家属院的那条胡同口，我还是忍不住四下张望，希望能看到他俩的身影，但是却一无所获。我有点儿失落，准备回家，却迎面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看见他时，我愣住了，继而一偏头，拉住书包带想要快走。
“小唯。”那个站在夜色中的男子轻声唤我的名字，“我一直在等你。”
他佝偻着背倚墙而立，脚下堆放着一袋袋东西，显得有些局促。
“你为什么会回来？”我望着他脚下那一堆东西，不知自己说得是否恰当，犹豫了片刻，又说，“你是要回来吗？”
他凝望着我，良久不语。末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口：“我知道你妈今晚加班，就过来拿我的画笔和旧作……你们竟然没有换锁。”
“妈说不用换。她知你不会回来……你不会回来的，对吗？”我抬眼望着他，心里竟萌生一丝期盼，盯着他使劲地看。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从衣袋里抽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小唯，这个送你了！”
我循声看去，目光被一线璀璨的红光揪住，立马知道了那是什么。但我没有伸手接，反倒退后一步，望着他眼露悲伤。
“怎么？不是从小就想要的吗？”他察觉到我的情绪，苦涩地一笑，想让气氛不那么沉重。
那是一根速写钢笔，据说是他的老师在苏联学习时专家赠与的工艺品。因为师恩珍重，他并没有真正使用过，而是像宝贝一样收藏着。那根钢笔极为细致精美，鎏金的银蓝笔体上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拼合成天鹅的图案缠绕在笔端。年幼的我不止一次为这根钢笔着迷，多次央求他借我使用。他每次收回，都细心地擦拭，并大笑许诺，等我长到十八岁，便把这根笔送给我。他在酒后很得意地说，我家闺女才是配得上使用这根笔的人，我早就看出来啦。
“拿着啊……”他上前一步，想把笔塞在我手里。路灯光线昏黄，银蓝色的笔杆散发着凝重的光华，宛如星空。那一枚枚的红宝石如同鲜血滴在蓝丝绒上，有着疼痛的饱满。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不要。我还没有十八岁，我不配拿这根笔。”
我似乎感觉到他打算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这支笔是他向旧日生活的告别。我负气转身，想用固执掩饰自己的难过。
他把笔插在我的口袋里，没有多说话，弯腰提起脚下的口袋，想要离去。
“你是去追求自己的艺术，还是去追求……”我察觉到他的去意，突然回身大喊。然而后面那个女人的名字，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一种巨大的悲伤涌上了头顶，我没有哭。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还像个孩子。
“小唯，长大以后也要好好画画。”他总不肯面对我的质问，反倒像临终遗言一样，说出一些嘱托。
“我已经长大了。”我望着他，勾着下巴，咬紧下嘴唇，拼命瞪大自己的眼睛，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如果你一直在画，到时候就来找我。我会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我。我不需要你。”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却依然赌气般说出，“你死心吧，我再也不会画画了！”
他震惊地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始终什么都没说，而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不要走。我瞪大眼睛盯着他，却再不敢说出心底的渴望。
“你还会回来吗？”我问。
他低下头良久不语，只提起东西，背过身去。继而，无声地摇了摇头。
不要离开我和妈妈！不要走！心中巨大的呐喊在喉咙里干涸，心脏却被绝望凿成了无底洞，始终没有吐露出一句真实的话语。
他一步步向前走，像在等待什么，又不似犹豫，只是渐行渐远。
我静默地望着他身影钻进出租车，“爸爸”这两个字始却终没有叫出来。
不能哭，这一点儿都不酷。一个细小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坚定而倔强。是悠！我猛然抬头，发现是自己的幻觉。是的，如果是悠，她一定会这么说。不能哭，不能哭。这一点儿都不酷。我在心里狠命地默念着这句话，转动眼珠让水汽散去。
决不能。不能让这世间的任何人，发现我是个弱小的家伙。
弱小到如此害怕被抛弃的家伙。
我攥紧口袋里的天鹅笔，似乎这样就可以平复自己的伤悲。宝石的质感顺着指尖慢慢传来，那么冰冷，似乎已经把指节里的血液全部吸干。
“小唯——”这时身后传来悠的声音。我回身望去，看见她跟可航站在我的身后一脸茫然。我嘴唇翕动，最终是拼命裂开嘴，冲着他们凄苦地笑了。看见我的笑，他们似乎察觉到了有事情发生，站在远处并没有走近，而是呆呆地望着我。
“那个……”可航指了指我父亲远去的方向似乎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悠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多嘴，冲我淡淡一笑：“咱们走岔路了，我俩找了你半天。以为你跑书店去了，就折到那边遛了一趟。”
我正在心中盘算，怎么绕过我跟父亲尴尬的相见。悠的话给我解了围，我赶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道：“书店不要乱去了，那里面有你的照片！”
“我才不怕呢！我又没做什么！”悠不在乎地哈哈一笑。
可航撇撇嘴，“可你也没进去啊，还不是让我去打探了一圈！你那照片丑死啦，哪里来的证件照！改天我给你照张好的，跟他们换换……”
“那你赶紧照吧，我可丢不起那个人！照完就去换，让他们好好认识认识我。”
提到照相，可航似乎很兴奋，“去永无乡，我给你和小唯都咔嚓几张。我看了你们上次照得那照片了，那惨得呀！你们竟然在我不在的时候照相，真相信卷毛那技术！”
“得了吧，自恋狂！”似乎是为了缓解抑郁的气氛，悠和可航拼命地贫着。
听着他俩打嘴仗，在口袋里颤抖不止的手慢慢放松，我的心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没错，即便我是个弱小的家伙，我也无需害怕。
我有他们在。永无乡在，卷毛在，可航也在。
天边卷起层层乌云，吹来包含水汽的风。这个漫长的秋季下了太多的雨水。我眨眨眼，望着阴霾的夜空，大量的云团在上方涌动，潮湿渐次将我们包围。可航的单车在前方咔咔作响，悠走着走着，不动声色地拉起了我的手。霎时，我手心一热，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从身边安稳地传来。插在衣袋里的攒成拳头的手指完全松开，钢笔钝重地跌落在衣袋深处。
失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有他们在。我有悠在。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永无乡】十一 疼痛的天鹅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