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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九 ...

  •   玄武国与南国那年边城战火一燃,竟是经岁未灭。牧绅一与仙道彰,在北国浩荡的风里挥戈打马,时有胜负,一年转战光阴,玄武朝中微词顿生,说什么新君恋战边城,都是受了声色的蛊惑。今时已唯青雀国世子马首是瞻,等那个世子当上国君,我朝还不得俯首称臣。

      青雀国早年遣往玄武国的密探回报了消息,宫中异动,坊间流言,藤真都一一飞书前线,递与牧绅一知道。两国本是鸡犬相闻,青雀境上有南国之扰,牧亦是一心回护不遗余力。这般心照不宣的年岁,恍若只是俯仰瞬息间就过去了。

      当这战火烧遍了绵长北境上的青青边草,青雀宫里又一度储位更迭已风雨满城。

      打从世子监国以来,东宫属臣多委以重任,不少皇上的心腹之人受了冷落,权势大不如前,以致结为一党,在朝中与东宫一派龃龉不下,且暗中扶持方为束发之年的三皇子,图谋世子之位。

      三井夫人已故去多年了,有一日她宫中昔时掌灯的女侍,忽然自缢而亡。居处之地朱笔留字曰,妾本为君夫人暗伏在三井夫人宫中打探消息之人,当日得知三井夫人有意鸩杀世子殿下,即密报与君夫人宫中。不意竟致三井夫人殒命,兼逐公子寿离宫。夫人素来待一宫奴婢甚为亲厚,妾自知薄行,愧疚终日,今以死谢罪,以偿平生之恨。

      皇上闻得此事,把自己关在勤政殿里有半日光景,日落时分,不唤御辇,不设仪仗,只身疾向君夫人处相问。

      中宫冷淡了许久,君夫人仍旧每日青鬟翠羽,严妆以待。烹好了茶,端然捧茶徐步而行,至案旁坐下,垂眸吹散袅袅的茶烟,又以银簪挑开茶上浮叶,并未争辩,只说,“两个都是你的儿子,你护他不住,难道还不许旁人护着?若不然,单许别人护着别人的儿子,只不许我护着我的儿子不成?”

      皇上冷然不语,亦不受夫人的茶,道,“半世夫妻,你我不必计较,只告诉我,你这计策,健司当时可知晓。”

      夫人颜色仍旧不惊,过了一会才道,“若连这么点事都担不起,也就不必做我青雀国的世子了。”

      皇上霍然起身欲怒,却又一时不知是何言语,立了片许,像来时一般,疾行而去了。

      后来皇上并未同世子言及此事,但那宫女的遗言,一宫上下哪有不知的。这父子之间一旦有了不能说的话,皇上待世子也就不似先前那般亲之信之,倒是常去三皇子与其母妃居处探望。

      藤真那时隐隐明白,山雨不来,风声不会就此消歇。谨言慎行之下,予边城的书信也日疏,牧在信中问他可曾安好,他只说勿念。

      翌年初春,有人把一纸无名书共半枝梨花白呈上了皇上的御案。许是送信人日夜兼程,那花在路上虽落了不少,却并不枯萎。信中说,塞上春来,一日信马,忽见驿路上半树梨花半树雪,却不知君檐上阶下,去冬的雪毕竟化了未,枕畔可寒,窗边可暖,若这梨花得与那雪共一树,或共一处,便好了。

      过了许多年,藤真已深晓牧绅一此人心性内敛,少以忧喜示人,常忆及他写出这般字句,想是当时牵挂之意正笃,而藤真终于未能回答。

      皇上见言及塞上与驿路,知这信是打南边战场上来,忽地想起世子十五岁那年,故纵邻国质子回朝之事,又思及年来两国的遣使与出兵,世子与玄武国新君有私的传闻,到这一日在皇上心里,终于坐实了。

      雪下了一夜,翌日早朝,众臣久议世子的废立及东宫的发落,争执不决。世子捧了玉尺,远远跪在千阶之下雪里,不动如山。还在身边的,只有花形透。

      放晴时,朝臣从远远的阶上下来,抛来或惋惜,或快意的一瞥,扬长踏雪而过。天光雪色晃得人抬不起头,许久,皇上才缓步行来,俯身执起世子手中玉尺,向雪后初晞的日色里端详了一会。

      那是青雀国远祖惩戒皇室苗裔的戒尺,本朝还未曾用过。听先皇说,玉是有记忆的,这玉尺打过上百位失德的皇子,有一挥百世一落千钧之重,故非罪无可恕者不可轻动。

      皇上犹豫半晌,终是将这玉尺举了起来。

      就在将落未落之时,跪在世子身后的御前侍卫长倏地起身,抢前一步,紧握了尺端,拦下这千钧之势。

      皇上又惊又恼,斥道,“花形透,你胆敢放肆。”

      “三井夫人过世五年,那宫女若真畏罪,为何今时才自尽?殿下与玄武国边地战报频传,为何陛下所见偏是情书?分明有人构陷世子,皇上难道看不出?”

      花形素来话少,旁人说他从小长在宫里,深谙言多必失之理,谦谨已极,却少了乃父的果决,终非将帅之才。可这几句犯颜之谏,说得金声玉振,全无畏惧之意,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世子听了,也不免心惊。

      “依你之言,我也构陷世子不成?”皇上厉言执尺欲夺,花形掌中不松,那尺竟挣不动。

      世子阖眸,唤了一声,“花形,退下。”

      侍卫长才肯稍退,仍在世子身畔立着,并不放下戒备。

      皇上夺回玉尺,掷在世子膝前雪中,恨恨而去。

      藤真虽不曾挨打,却知这一回父子间,再无一丝转圜之地。花形的道理,皇上未必就不明白,只是把柄落在满朝文武睽睽之下,若能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一国之君的威信又将置于何地。

      那夜降了皇命,免去世子监国之任,华阳殿闭门思过。御前侍卫长花形透冲撞御驾,贬为护城都尉,领兵城外驻守,非诏令不得入宫。

      次日一早花形赴任,天还未大亮,世子送他至阶下,忽觉那一道宫墙,好似隔了数不尽的山河岁月,从小到大,竟从未与这人离得这么远。藤真替他抚平了衣襟,也没有别的话,只说,“城外风刀霜剑,自己多加小心。”

      花形执世子之手道,“我这里不打紧,倒是你和夫人身边,没个知冷暖的,教人放心不下。”

      藤真浅笑道,“母亲那里有我。”

      那天华阳殿外守卫一千,不许世子再向前半步。藤真目送花形离去,有那么一瞬,竟觉此日一别相见无期,等回过神来,人已望不见了。

      从这天起,至终夏时节,前线全没了世子的消息。牧绅一放心不下,让清田信长持符节,以国使之礼相访,心里本想着无论是何变故,邻国使节总不能避而不见,若见了,就是一言半语寒暄之词,见他平安无事,也是好的。

      谁知华阳殿外守卫森严,清田让人拒了十丈远,抻脖子跳脚,望穿秋水地等过了晌午,才有内侍递出话来,“殿下说,朝事所困无暇他顾,若非边事紧急,就不必相见了。”

      好在清田机巧,也不多问,只把这三言两语一字不差地回报了。

      牧一听即知其意,想青雀国边境守军,与南国福田吉兆麾下亲兵,一水相隔僵持不下也有两年了,军心已然疲敝。遂找了个通音律的部下,向水边吹了一夜胡笳,吹的正是世子那日与他送行时弹的青衿之曲。

      此时此地,军中最是听不得乡音。没过几日,朝中就有羽檄加急而来。说是以往边境戍守,期满一年者当返乡轮值,而今南国压境,将士两年未归,军心涣散,时有卸甲之兵,连日来更甚,竟有人结伴出逃,遇阻则干戈相向,乃至杀伤人命,长此以往,边防一线恐将溃不成军了。

      那年世子藤真健司临危受命,共花形透领轻骑三千,南下平定军心。戍边将士一向只听得京城来的说书人夸赞世子如何端方得体,如何容色倾国,那一回见了他一骑青衫,一襟飞沙,挟风破夜而来,方才信了说书人的话。

      这三千军来时,选了擅水者数十,夜渡边河,探入敌营。余者舍马乘船,天白登岸,当时营门大开,营中不辨来者多寡虚实,大乱。南国与青雀国本无瓜葛,这一万敌军初来时,原是为了虚张声势,不曾设有应敌之策,未料青雀国竟主动出击,不得已后撤百里。

      敌军既退,世子即领兵常驻边水之畔。那是他与牧绅一最不分彼此的一段时光。

      后来藤真道出那无名书,与那梨花引来的许多风雨,牧亦谓此举荒诞不经,却很是居功,他说若不是那一纸荒唐,你又岂会轻易就肯与我这般朝夕相对?

      “须有人又说你为声色所惑,我可担不起这罪名。”那时藤真立在营阙上,一眼望去,是初冬的北国平野天光如画,江山大好。

      牧从身后,双手把他揽入怀中,吻在颊边,轻道,“那是说你长得好看,有何不妥,我倒以为中听得很。”

      藤真笑回了他一句,“昏君。”

      牧搂他更深,同他一起望着远处,道,“这也中听得很。”

      静默相拥,直至长河落日,藤真忽道,“牧,我们一起和南国,做个了结罢。”

      牧知那人心意已决,只深吸了一口气,坦然应道,“但凭夫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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