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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八 ...

  •   北山营倚山依水而筑,有山溪穿营一宛而去,远方的风吹过满山槭树,木叶纷下,落得一溪霜红,流朱漾碧潸然淌下山,汇入湘水里。

      本是宜于疗伤的所在,只因青雀国在红叶国之北,一入秋,风来都是往昔的声音,雁落都是故国的消息,藤真箭伤正沉,朝夕寤寐之间,不免介怀。

      这日午后,有一莽汉立在廊间檐下,端一碗汤药。这人乍一看粗犷,行止却极为谨慎,藤真在槛内接了药,他便退至阶下,始终未抬头,听得藤真随口问,“你们公子呢?”也一字一句答曰:“回禀殿下,公子上山去了。”

      藤真本想问几时回来,却只说,“没事了。”那人微微一礼告退。

      这药是湘州城南名声极盛的医者开的方子,当时北山营的主人为寻他,还煞费了一番功夫,许是医者行走市井间,不曾见过这等刀兵之伤,药一味只是苦,伤却不见起色。藤真念及彼时流川伤在海东青之下,御医开的药,他也曾亲试过凉热,那苦毕竟是一律的,想来自己的结局也不过是那般。

      阶前有山溪,那岸是槭木,藤真踏过曲阑三两,把药倾在树下,回来倚着半支起的小窗望了一会,但觉寒气逼人,回头看屋中暖炉正青红,知是箭伤之寒已入了骨。正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忽听得一声唿哨,林间栖息那群鸟,蓦地纷纭惊起,许多歌喉,共扑簌簌的振羽,一声一递盘桓在半空里,这是北山营的主人回来了。

      那人从小爱和林间山里的鸟儿说话,日子久了,竟懂了喙语。这北山上的鸟雀,也懂他说的话,故而凡他过处,总有不知名的鸟儿前呼后拥,堪称一奇。

      一只山雀落在阑上,藤真在窗下,隔树望见他,肩上担了一篓药草,三步并两步跃过溪岸,俊朗一笑道,“今个可是第七天,再不叫哥哥,”藤真阖了窗,充耳不闻,那人把药草抛在廊上,旋风似的刮到屋里,解了外衣裹上他肩头,从身后顺势一抱,向耳畔无赖道,“就与我做了压寨夫人罢。”

      这人,原是青雀君侧室三井夫人之子,皇上赐号公子寿。离了宫,便舍皇室之名,从母姓,袭了一个寿字。

      当年倜傥了大半个都城的青雀室长子,说来倒还是藤真的异母之兄,只此人分明大不过一月,却开口闭口你哥哥我如此这般,倚老卖老教人不平得很。

      藤真并不挣开,不嗔不喜答道,“先去问了你那七十二位压寨夫人,再来问我不迟。”

      三井寿知他说的是铁男德男那一众部下。北山营什么都好,就只这七十二朵奇葩,一个个生得好似罗刹一般,三井道是怀里抱了这般天上有地下无的人,却偏偏是个擅泼冷水的,一时觉得扫兴。绕到身前,见那人垂眸不睬他,便自下而上窥他颜色道,“那哥哥与你做了世子妃,可好?”

      藤真噗嗤一笑,答言却并无笑意,“没有世子了,世子妃等下辈子罢。”

      三井自知口无遮拦,揭了他痛处,胡搅蛮缠岔开话,“那还不叫哥哥!”

      藤真并未听他言语,只是一叹。国破以来,有一事梗在心里,不知该不该问,也不知向谁去问,到头来,还是得问他,“倘若当时,离宫的是我,留下的是你,今日又当如何?”

      三井一听,竟是换了个人,全不似方才那般登徒子模样,断然道,“陈年旧事,何必重提。”一时心中烦乱,念着藤真箭伤未愈,又怕这脾气惹得他不快,径自大步踏出屋舍,在阶上坐了,揽过那一篓药草胡乱挑拣一番,许久才道,“你说的那回事,已与我再无瓜葛了。”

      那时公子寿不喜读书,动辄扮作宫卫偷溜出宫,习得那街头巷尾打架斗殴的伎俩,和荤素不经的说话,或携了百姓家孩子玩的弹弓竹蜻蜓等诸般稀罕物回来,哄得弟妹们好不开心。皇上恼他不学无术,不知罚过多少回,他只是不改。虽则顽劣,心地是极好的,平日在宫里没上没下,宫侍婢子都喜欢他。

      有一年元夕,皇上设家宴于飞光殿。前夜,十四岁的公子寿出宫游逛灯市晚归,行至殿外,瞥见母亲三井夫人正以鸩羽涂抹嫡子藤真健司的杯盏,一时惊诧莫名,手里提灯落地。三井夫人若有所觉,追出来四下一望,见灯纸将燃尽,阶下远远是儿子落荒而逃的背影。

      那夜夫人秉烛至公子寿床畔,哭诉前几日听得君臣议论,两位皇子已年满十四,正是立储之时,嫡子健司自幼专宠,心计过人,若立为世子,你我母子必为其所逐,母亲如此狠心行事,实不得已。

      公子寿听得母亲字字是泪,知她一片为儿子计较的拳拳之怀,心中愧疚,也就无甚言语,唯翌日称病不出。

      谁知傍晚时候,嫡子健司捧了君夫人亲手熬的红豆汤来看他,坐在榻旁闲话了好一会,健司说倘若父皇立我为世子,你便与我做了世子妃,你我共赴储君之任,永远不分开,好不好。公子寿蒙了被子说谁稀罕做你的世子妃谁稀罕和你赴什么任,心里却有什么一直踌躇不决的渐渐澄清。

      飞光殿夜宴,后来成为青雀国史书里惊心动魄的一笔。开宴未几,公子寿忽然闯来,夺了健司手中杯盏,将他扯到身后,那酒泼了一案,染上银筷,立即色变。皇上见状,一时怒不可遏,三井夫人生怕儿子受牵连,当即认罪了。

      皇上并未念着多年夫妻缘分,赐了三井夫人一条白绫。

      停灵之日,宫中无人敢来吊唁。藤真健司深夜行至夫人生前居所,只见一室缟素,公子寿坐在夫人往日抚琴的小案旁,独对一盏白烛出神,不复平时快活。

      藤真记得的是那夜伏在那人膝上,那人抚上他栗色长发,两相不眠亦不语。破晓时分,公子寿哑然开口道,“趁我还不必因储位之争而伤你,就此分别罢。”

      藤真讶然起身望他,不知所言。

      公子寿从怀中取了一支桃木簪,簪上刻的是丹凤朝阳。这是七岁那年,从青雀大街尽头深巷老师傅那里学的手艺,每至健司生辰,必得刻一支与他,每年花样不同,雕工一年比一年还好,这支等不到生辰,临行便取来与他束发,边道,“过不了多久,阶前廊下,你我相与生长之地,必将心机遍布杀意纷纭,我不惯于此。”

      末了他一边步出门去,一边叹道,“你这世子之位稳了,青雀国百姓便有福了。”

      再逢时,他是北山营的主人三井寿,皇室亲卫,安西光义幕下死士,问他这几年怎么过的,只是胡言乱语,和少时一样没一点正经,但藤真心里明白,那年元夕,和他榻旁低头共耳语,共尝一碗红豆汤的人,再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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