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林无月桂华生》此夏犹清

2、初见.周公湖

　　“这些月桂都是你种的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动作，我诧异地回身，不远处，那人一身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缂丝的腰带，下垂一块羊脂玉。
　　我看不清他的样貌，却直觉眼前的人非富即贵，只这一眼，浑身的气质宛若天成，只是他不似桑渐那般给人以宁静温和的感觉，反倒是让人无声地感到压迫和凌冽。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不耐烦，不待我回答，已经率先提步上来，我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无奈他还是离我愈来愈近。
　　我看清了他的样貌，一头漆似的黑发盘起了一束，其他的则是慵懒地在他的肩后垂下，他的样貌生的极好看，剑眉之下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仿佛是一潭深不见底的井，却显得凌厉严肃，英挺的鼻梁之下，薄唇紧抿。我听说，薄唇的男人，都很薄情。
　　他对我的样貌并没有很多惊讶，只是我还是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惋惜。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再高明的谎言也会不堪一击。
　　“不，不是我种的。”我开口道，这样的沉默，让人心悸。
　　他点点头，我清晰地看见他微眯眼睛时睫毛在他眼睑上留下的一片阴影。
　　有一刻，他不言，我不语，秋日的风，像穿过花间的手，送来米粒般大小的月桂花瓣，唯美得不似人间，谁会晓得，在这难得的宁静中，沉默竟成了我最好的掩饰尴尬的武器？那时，我还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他亦不知道我的。我和他，是相对而言的空白，亦是相对而言的遥远。只是，擦肩之后，情动之前，填补了空白，却填补不了遥远。
　　一阵异动，他身边多了个人，与他的随意而装不同，那人的衣着同样华丽，却十分正式。他们似乎交谈了很久，他再抬头，脸上已掩去了方才的柔和适然，似乎还皱着眉头，我叹了一口气，他仿佛听见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瞥了我一眼，随后便随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待他们离开后才惊觉，方才的一切，满天的月桂飘香，忽然驻足的男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好似南柯一梦。
　　暮色四合，花色湮没在黑夜里，香气依旧。
　　月光温柔地洒在月桂林里，宛若仙境，而我已提步离开。
　　桂嬷嬷温和地看着我，我茫然地接过她手上的桂花茶，杯子触手的一刻，我猛地放开手，而手上还是烫红了一大片。
　　“对不起，我打碎了杯子，也辜负了桂花茶。”我看着忙着收拾碎片的桂嬷嬷，有些丧气。桂嬷嬷拿来药膏，乳白色的粘稠涂到手心里，有淡淡的清香，我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桂嬷嬷盖上药盖，反复揉着我的手，叹道：“这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我拍了拍她粗糙的手背，轻声说道：“已经不疼了。”
　　“又去桂花林了？”桂嬷嬷抬起眼睛问我，眼中透着肯定，除了桂花林，我无处可去。“嗯，去了。”我也回视她。
　　“噢，遇见什么人了没有？”桂嬷嬷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却如临大敌，我日日去桂花林，怎么偏生今日，桂嬷嬷这样问我？
　　“不….不….没有遇见什么人。”我下意识否认。桂嬷嬷却已经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淡淡的：“噢，我还以为你会遇见桑渐。”桑渐？我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桂嬷嬷以为我忘了，又补充道：“那个琴师。”
　　“啊…..”我站起来，“他……”“他今天来找你了，我告诉他你去了桂花林。我还以为他会到那儿找你，没想到没有。”桂嬷嬷的话很轻，我却愣了一下，随即又释然了，桑渐找我，能有什么事呢？这里，上到贵为城主的父亲，下到为了生计而忙碌的仆人，都有做不完的事，唯独我没有。
　　“桂嬷嬷，今天府里，很热闹吧？”我终于开了口，我没见过皇帝，也不可能见到，但我还是好奇的，对高贵的人，天生的好奇，和艳羡。
　　“唔…..大概是的。”桂嬷嬷一边忙着为我铺床褥，一边道，“皇帝就住在府里，这次巡游，还带了太子和四皇子。你要是想看，明天皇帝巡幸周公湖，大概会有很多人去凑热闹的。”
　　“哦……”我应和着。
　　“好了！”桂嬷嬷拍了拍她铺好的被子，笑道，“安置吧，你若是要去，明天可得起早呢。”
　　我睡觉喜开着窗户，不管是三九仲夏，还是寒冬腊月。夜晚极静，我可以看见半轮月亮，还有一半被门前的桂树挡住了。窗外，有淡淡的桂花香。
　　我是被桂嬷嬷唤醒的，她手中拿了套大大抵是鹅黄色的衣衫，一边催促我道：“不是要去看皇帝吗？再迟就来不及了。”我有些仲怔，桂嬷嬷却已经拉我起来：“出去走走也好，喏，就算见不到皇帝，权当游湖也不错，哦！我都忘了，今天周公湖大概禁游了吧？”我迷迷糊糊应了声，下了床。
　　这套鹅黄色的衣衫桃夭也有一套，不过她是桃红色的，当时我见了那样的桃夭，在桃花间，仿佛下凡的仙子。
　　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桂嬷嬷特地用了鹅黄色的料子。我惊喜地抱在手里。
　　“难得出去走走，快穿上吧。”桂嬷嬷拉扯着我穿上，“好看吗？”
　　我没有回答，铜镜里，走面颊的巨大胎记格外显眼。桂嬷嬷伸手轻抚那道胎记，柔声道：“蝴蝶成蝶前不过是一只爬行在地上的青虫，没有人喜欢它，因为它的丑陋。而它成蝶后，却成了倍受人喜爱的宠儿，相比于其他一出生就美丽的虫儿要美上百倍。可它的美丽也吸引了大量捕杀者。姮儿，我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事，只有经历过磨难的美丽才是真正的美丽，而真正的美丽往往被人忽视。第二件事，美丽带给人的不一定是赞誉，也有可能是祸患。”
　　那时，我是不太理解桂嬷嬷的话，桃夭也很美丽，难道她会有祸患吗？谁会舍得把祸患给她呢？
　　“好了，去吧，不要怕。”桂嬷嬷的语气很坚定，不容抗拒。
　　我走在街道上，时不时有人向我侧目，他们或轻瞥一眼，或小心翼翼地私语，我怕极了，他们眼角的余光会杀人。
　　以往我去桂花林，都是走罕有人迹的小路，可是去周公湖并无小路可走。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张脸，这张我用了十五年的脸，我以为我习惯了，可是别人却并不能习惯，而我不是后天才有了这胎记，我生而有之，因此，我无法抱怨。怨天，天在哪里？尤人，无人可尤。我的父亲厌恶我，母亲因我而死。
　　这是第一次，桂嬷嬷让我出门去，到街上去，到有人的地方去，她的态度那么坚定。尽管她只是一个嬷嬷，可是我无法不听她的。十五年里，我所学到的，认识到的，一切都是她给我的，就连我的名字，也是她给予的。可惜，我和她，终究不是血亲。有时候会想说不定我就是她所生的，所谓的那个故事只不过是吓唬我的罢了，可是，我无法阻止别人同情，厌恶，甚至是了然的目光。
　　“呀！皇上登上龙舟了！”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呼喊，那些留意我的脸的人也别开了目光，一蜂窝涌了过去，我被迫随人流向前走，待人流停止移动，方惦着脚，只看到前面龙舟高高的桅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云霄的高呼，我顺着人们的脚步跪倒，我偷偷抬起头，船头上，这个王朝的主人扬起了嘴角，连带着整张脸的曲线也柔和下来，我不由得想到了某个人。
　　我看到了他。
　　在皇帝的身后，不仅是他，还有我的父亲，桃夭，桑渐……可是我却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阻隔着层层人山，今日的他，不同于那日的闲情，一身藏青色窄衣团蟒绵长袍，那日散落的发已经被严整地束起，万人之中，负手而立，气宇轩昂。
　　不待我看清，皇帝一声“平身”我前面的人都站了起来，我眼里只余最后一抹白色，那是那日我看到他挂于腰间的羊脂玉。
　　能跟在皇帝身边，无非是皇亲国戚。皇帝的笑声传来：“今日巡幸，本就为体察民情，与民同乐，无须拘束，这湖叫什么？”
　　人群中仍一片寂静。
　　“回皇上的话，这湖名叫周公湖。”是父亲的声音。
　　“周公湖？”皇帝好笑地重复了一遍，“何解啊？”
　　“回皇上的话，这湖有个传说，说是当年周公乘舟游湖于此，并在舟上做了一个梦，待他梦醒却发现自己并不在湖上，而是在一个在湖里捕鱼的渔民的梦里。”父亲恭敬的回答。
　　“哈哈，这倒与庄生梦蝶的有异曲同工之妙，来人，拿纸笔来！”皇帝似乎很高兴，在纸上写了什么，父亲感恩戴德地接过，这回几乎所有人都再次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啊，今日朕便做一回周公，游一游这周公湖！”
　　皇帝写了什么我不知道，后来听桑渐说那是两句诗“渔翁假使周公梦，周公本是梦中人。”
　　龙舟渐行渐远，人群却久久还未散去，我趁着乱哄哄的人声，悄悄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