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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半掩卷帘下,锦绣鸳鸯被褥里,叶卿岚笑靥苍白,凝着男人怀中女婴,颤声叹道:“上苍恩悯,终是赐予明珠。”那榻前男人,二十七八,清眉秀目,玉面如狐,闻言亦喜:“孩儿尚未取名,不如先唤‘明珠’,以全你我夫妻二人一片拳拳期待与爱怜之心,夫人以为如何?”“甚好,乳名唤作‘明珠’,望一生无虞,永世安好,”叶卿岚颤声笑道,“正名便唤‘安城’,‘安成一见倾心故,从此芳魂逐花飞。’便叫她‘花安城’,也算做个纪念罢。”言毕,见榻前的男人满目神伤,便不待他言语,又强笑道,“再者,淮岸、锦都、安城,皆出上古地名,淮岸承恩,锦都明义,复有安城之脱,三劫皆自青荒神址,去后了无困厄;咱们明珠,虽则是女孩儿,亦不必落于他兄长之后。”花重落看着妻子,神情复杂,沉默半晌无话,出而三进,终是低声长叹,道:“逝者已矣,纪念也好,不念也罢,终毋须再提,你且好生歇息。晌午我去趟长庆宫,酉时回。”言罢,并不待叶卿岚话,乃将怀中女婴托于女侍青夏,更衣扬长而去。
      此是尹婕来此世的最初记忆,阵阵凄惨哭叫声过后,一声婴儿啼震碎了迷蒙混沌,她终于明白,一切终结即是开始,生命本无始终。那日七月初八,稳婆一脸笑容,将幼婴抱给一个眉目妖娆的男人,欢喜贺道:“花爷,恭喜您喜得贵女,您看这眉眼,真真是与夫人如出一辙,日后定是不可方物,还有这伶俐的眼神儿,饶是我福婆接生无数,也是见所未见,日后定非池中之物啊。”花重落闻言,亦是喜不自胜,目光柔和,看他襁褓中女婴。恁时,尹婕早已了悟此身境况,虽有讶异,未知其踪,却终是安之自若,在众人眼里,便愈显伶俐非凡了。府中忙做一团,产房内进进出出,于熙熙攘攘里,她悄然打量思索这一世所处之地,心道:前尘已了,这世上,再无尹婕;今世,我虽残存前世记忆,却要明明白白活着,为张君默,也为我自己。
      彼时,花重落去,叶卿岚亦渐生困乏,遂将女婴托于女侍青夏,命引丫环婆子离去。这侍女青夏,乃花叶氏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自江南衢庆而至云都盛阳,凡大小事宜经之手者,皆无不妥。云都盛阳,七月酷暑,南郊花府,却温凉如春,青夏一众款款往东房行去,迎面与普华寺僧众相遇,正待避路,忽见智桓法师抢步上前,指女婴而高声惊喝,道:“此乃何物?”众人被此变所唬,一时皆不知所措,只望大师不语,而青夏讶异片刻,乃沉声解释道:“大师,此是府中四小姐。”智桓法师沉吟片刻,念佛而叹问:“可是今晨所诞千金?”青夏喏,见大师神色惶然,乃问:“大师何故如此失态,可是有何不妥之处?”智桓法师恍若不闻其言,失魂舍众而去,竟不顾僧众追问,长声慨然:“恩爱迷情,四大缘生妄有身,脓血交相润,臭秽常无尽,饶你会庄矜,画囊盛粪,一旦神离,不复堪亲近,切莫把未烂骷髅认作真……”尹婕不解,只因了困乏,便将此事丢于一边,窝于青夏怀中蒙蒙睡去。余下众人,面色各异,俱有所思,不提。
      光阴荏苒,去七月之后,便是此世初春。
      廊檐勾斗、桶瓦鳅脊在摇篮上方,交错定格,画面极雅,便是几支梨花伸入湛蓝,搅在镂空白墙间,虽是黄莺翠鸟掠水而过的惊扰,也不能融入这静谧分毫。襁褓之中,女婴尚幼,口不能言,腿不能行,一日之内非食即眠,非哭即笑,辗转各人之间,终了百无聊赖,便渐渐地,愈发淡忘前尘旧事,一心探寻思索起这一世来。绛州花氏,是中原云国皇商巨户,世代经商,自先周地史七年追随元帝称霸一方以来,近四十春秋,声名日盛,又与江南叶氏结为姻亲,中宫白氏沾亲带故,锦上添花,富极一时,天下为商者莫可与之争锋;后虽退隐,却仍是数十年来不可不说之中原望族。若说生外有六道轮回,未曾饮过那一碗孟婆汤的尹婕,不知是否该感谢冥冥天意,让她在未大失过往记忆的情形下投生至这巨富的皇商世家,坐享万千繁华。
      锦官城内花自落,会稽山中叶飘零。光阴如云飞苍狗,千古共五月同行。彼时有层峦叠嶂,峰耸伴云,江南碧树,梅子青熟,荫下煮酒对席。
      黑棋落地,其声苍苍。
      “破釜沉舟,固然勇气可嘉,却要审时度势而行。”黑的棋,白的指,对比鲜明;而顺那纤长素净之手向上,是广袖舞雪,抟风逸飞,清雅绝俗,非只三言所能摹其质,亦非两语所能传其神;溯回往上,素襟微褶间,露出一节莹白颈项,质骨清棱,如玉如冰;再往上,——便是那尝令鲁阴微音、郢陵火凤都自叹不如的惊世容颜,容止清癯,浑然天成,亦精雕细琢难出其右。
      “往事千古东风去,梅子熟时栀子香。”一面叹笑如歌浑厚,一面执白棋轻嗅于被风缭乱的乌发前,这男子一双开扇鹰眼,澄如苍空,令人望而觉远。谈笑间,白棋落地,聚风霁云,乱了如画江山,顿时狼烟四起,浪涛汹涌。
      “我欣赏你的不计后果。”公子眉目清癯,容颜俊朗,仿佛一枚遗落红尘的璞玉。语峰慵懒,指捻黑棋瞬息间,恰如风卷梅叶窸窣,岫烟瑰云成霭。黑棋铮淙,优雅从容,汩汩流谧,指点万里河山,刹那里轻易力挽狂澜。
      “可惜、可惜了……”白棋执于指尖,粗眉远展,鹰眸傲览万物,勾唇潇洒。但见风催火势,如黑暗燎原之焰,刹时吞噬世间一切色彩。白棋落地,铿然有声,惊起伏涎千里,十面埋伏,若黑色覆盘,风云异变,致白棋顿陷死局。
      “你输了!”公子音线冷清,淡笑若风,慵懒不复,似大地化冰,乍暖还寒。
      “我输了棋,而你输了什么?”朗然一笑,置白子于盘,仿若输赢不过幻梦一场,人生了了毫无可执之事。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公子静坐,收棋于玉盒,静雅如画。须臾,风起乱长发,疑仙遗此,丹凤凝墨,熠熠生尘,公子缓缓摇头:“梅子熟时梅叶浓,梅浓深处有人家。人面羞落梅子罏,烟波氲染江南画。——若我不来,便与世人一样,只道藏刀业已无处可寻。来了才晓得,藏刀非是真藏,刀客潇洒不足,包藏祸心。”公子软倚梅树,唇齿皓洁,轻笑间字字珠玑,只一双丹凤微挑,慵懒带谑,幽邃难测。
      “朗生也无羁,性自随意,虽输可言,虽赢亦无可欢喜,藏如何?不藏又如何?不似公子执妄难测,”男子豁然朗笑,“此去开宁十三年公子质齐归燕已有七年,光阴荏苒,眠梅已成往事,惊马不可再追,公子却风华日盛,看透世间有为之法,朗实敬畏。既如此,朗便不复相瞒:山夏境内,匪兵之乱渐平,文治有王,武公主之名日显,方衡、师珣、赵天盛、杨骤一干文士武夫各有神通,岂怀玉婴凤两黄口小儿所能起乎?东境虽安,乃风彦迦老巢,风氏一族岂能永安伯陵?况皇庭之中,帝渐昏聩,柳姬专宠,临安王大有取华章而代之之势。然,白氏花氏岂能坐安绛州?朗原本江湖刀客,无拘无束,奈何命里有劫,终陷不拔,那人既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便非如此不可。而公子自北远道而来,朗非不欲见公子,恐见公子之颜也。不见尚安,见则惶惑,此虽云争,干燕何事?公子必是有所谋,哎!”
      “虽此不却,盖因国重。”公子拂袖而起,淡然若素,望远山不复言语。
      “公子燕人,朗亦燕人,皆贵胄子弟,”男子亦起曰,“然,朗自家道没落以后,未尝归燕,心为情系,情既危,而身不可归。人生宛若此间一局,青梅煮酒未熟,黑白间或难明,你为劝我归燕而来,抑或他事,而我只为待酒熟,与佳人对弈树下一局。你可知道,七月初八之日绛州大赦、锦绣盛阳,天子、白氏、风氏、柳氏、雷氏等上至皇室世家贵族下至名流富贾江湖之客都齐聚花府为花府千金庆生一事?那真是一等一的烈火烹油、绝世繁盛!然而否极泰来,福兮祸所依,白皇后赐玉求亲一举,早已将云争引向万劫不复深渊。”
      “襁褓神童,南星降世,——亦略有耳闻,”公子蘧然长叹,目远山而语,“明珠之周,一概金银器物、诗书礼乐等凡物不取,虽是女婴,聪颖太过,于礼桌上见物则扔,却终是落入白氏圈套,教人久味回肠。”
      树下煮酒方歇,黑白棋局初散,会稽峰上一览众山,但见群峦叠翠,云绕溪涧。此间公子,清癯淡远,又有刀客潇洒无羁,并肩俯瞰江南浓夏,凡风过之处皆有梅子香气,九州似在肺腑间也。而此时锦官城内,锦绣花府里,花安城满面倦容,瞪向摇篮前,心内郁结。这年少年尚小,淮岸锦都兄弟皆为安城周岁而归,至月末将去。话说花叶之子有三,长子淮岸,生于佑熙七年,眉目俊朗,年少老成;次子锦都,生于十年,只今七岁,有重落之色。此二子,皆在北境华章伴太子习武,鲜有归期。元嘉二年,花氏夫妇切盼得女,乃往月山普华寺祈福数日,行八关斋戒,诚心之挚,天地可鉴。然,至年末分娩,仍得一公子,遗憾甚深。叶卿岚则见其子容色绝美、皎皎如月,深得其夫之传,不辨男女,乃命之名“明月”,假以女儿养之,不提。即今元嘉五年,去恁时将近三年,花安城虽从傻姑重云之语得知其事,未免不领其精要。然,周岁礼后,安城疲乏,独自眠于东厢,将醒未醒之际,忽觉唇间酥痒湿濡,须臾一疼,似皮破流血,乃大醒,却惊见明月俯于其身,咬其唇而笑呼:“软软糯糯,并无甚不同,原来是二哥诓我。”安城大愣。“小傻子,明珠是妹妹,你不能吻他。”少年虽秀,面色却沉,这便是花安城第一次见到花淮岸。而另一男孩立于其侧,年岁虽幼,五官已现倾城之色,明月与之类,便是安城次兄锦都。锦都见安城模样,嗤笑出声:“傻傻愣愣的,也未见如传闻中那般伶俐,可见半月前被人传颂的奇迹,只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言罢,见淮岸和襁褓中的女婴皆怒眼瞪他,竟拉了花明月,不豫而去。花安城突然遭逢此情此景,先是讶异,继而愤怒郁闷,其后哑然失笑,心道:果然吃睡多了变笨,从甚么时候开始,我竟也真如孩子般小气了?摇篮内外,四目相对,俱皆不明,却又无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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