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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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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七年初春,云都大雪,天地为之裹素,冰莹玉洁。世界干净清澈,宛若一颗晶莹璀璨的琉璃球,杜绝一切红尘纷扰,而两年前那场震撼列国的周岁宴,似也已永远地被时光的巨流所吞覆。后世史书将以“元嘉盛会”之名来记载那一日繁华。多年以后,花安城每每忆及那日光景,仍是唏嘘不已,诚如陆隐将于其词传中所书:
繁华似锦,繁华似梦,繁华乱城阙;
岁月如歌,岁月如火,岁月难常在。
曩昔逝如雪风,而眼前红梅盛绽,梅林光里,只余女孩独自念往思今的娇小身影。红花遍开,似血染火蔓,自冥域而来,总教人脑海中浮现片段前尘,虽模糊不堪,又使人难抑哀伤,举步维艰。须臾风起,梅落指尖,擦衣间佩环金玉而去,逝如雨雪,恍惚里,似是有了些不经意的执念,启唇便是那首民间歌谣:“云国绛州,巨富四海,盛阳花氏,名满天下。元嘉周宴,贵胄世家,名流上士,俱共繁华。襁褓神童,傲物不俗,佳配华章,眷侣羡煞……”自念自痴,不知该喜或悲。那年周岁盛会,安城未尝意料会得云国帝后亲自护持抓周之礼,忐忑之下,思量过多,终未取一物。正暗自得意,不意那白皇后却忽然诡谲一笑,将一枚金玉递与之,诱哄道:“乖囡囡,若你拿了,将来便做本宫儿媳,如何?”安城之手微僵,忽而垂首动眸一笑,转而憨然扑向叶卿岚。白氏奸狡,遂笑而谓诸宾曰:“昨日司天监正上禀,今当南星大异,放无量白亳,不想应在此处。此女甚异,触手所及凡障皆除,不取一物,竟连东宫图腾也不屑于眼,岂非南星转世?”静厅忽动,众惊难言,面色各异,花氏夫妇亦相视不语。白氏见之,复禀帝上:“臣妾乞为太子求此女为妇,望上恩准。”至之,花氏之女灵颖异人,乃南星转世,许与华章太子为妃,择成年之日嫁娶,传为天下奇谈。每思及此,隐隐难安,非安城一人如此。花氏早已如履薄冰,而无人知晓这一场政治博弈的开始,终将改变每一个人的命运轨迹。
红梅异艳,如父亲眉角朱砂痣,似娘亲手中丝绣莲,复落掌心,不化不散,令人内心微悸。安城仰首望深林,俄而惊见白雪红梅林海间似有一人长身玉立,远而淡雅,渺渺如烟,如丹青山水朦画,似岫云闲倚梅花,辨不清真容,只觉是在梦中。正此时,忽闻呼喊,再回首时,那梅间之人已于眨眼瞬息间消去如无,勾人心弦。
“小祖宗啊,你怎的一个人跑这里来了?——”话音未落,即落入李嬷嬷怀中。花安城籍其肩膀向方才之处张看,仍是不见人影,遂而装憨笑道:“嬷嬷、嬷嬷,梅花成精了。”言毕见小丫头们抿嘴偷笑,而李嬷嬷佯嗔嗔道:“瞎说,那不是梅花精,那是公子聆。”
“公子聆是何人?”花安城疑惑,莫不是刚才所见之人并非自己幻象。
“公子聆便是公子聆,小祖宗快些跟我回去罢,夫人半天不见你都着急了。”李嬷嬷一面将安城裹紧一面带着丫鬟们往林外走去,并不多言,只旁的丫头见她瞪圆了双眼静候回复,一副不屈不饶的模样实在是逗趣,便一面走一面笑嘻嘻地道:“天可怜见的,府上不见了四小姐都快闹翻天了,四小姐却只知道关心‘美人’如何,一个傻姑姑还不够,现在还搭上个心肝宝贝儿似的四小姐,爷和夫人都该翻醋坛了。”另一个小丫头也大笑:“好你个脂红,尽知拿人取笑,你看李嬷嬷和四小姐都瞪你了。”那脂红丫头听了,笑得愈狂,一面往前跑一面叫嚷:“四小姐这般伶俐聪颖、年少老成,见了眠梅公子还不是一样‘海牙掐马’,哈哈哈……”“你这蹄子,当心——”话音戛然,便见那脂红栽倒在雪里,连带着拽倒一个,两人嘻嘻闹闹地就地玩起雪仗来,你追我赶,堪堪一副乱战,雪絮离离,惊得林子里的鸟儿扑棱棱哄散。棉鞋深屐陷入深雪,咔嚓咔嚓作响,少女梅林雪海间的欢笑恰如黄莺纵歌,明媚动人。花安城并不大明白那丫头先前所言之意,却也被此红梅白雪间笑容欢声所感,沉醉其间,不复追问。
不片刻,穿林绕廊,几人上了听雪楼。叶卿岚不着粉黛,只梳了个寻常云髻,偎在暖炉前的毛毯里看书,青夏、素秋和两个小丫头在对面就坐,身后是三五个丫环嬷嬷,穿针引线间偶尔交头接耳。而透过窗外,红梅傲雪连绵至天际,幽静典雅,不染尘俗,竟似将天地俯瞰脚下,辽阔苍茫,令人心旷神怡。此是湘帘初卷人微倦,隔茜窗听梅落纷雪。梨香焚炉,鸳暖绣被,青烟袅袅,鬓云冉冉飞。安城心向往之,便急急往叶卿岚怀中钻去,嗲声唤道:“娘亲,娘亲,我见到梅花精了。”叶卿岚放下书,正待说话,李嬷嬷便上前将安城抱下来,慈声佯嗔:“小祖宗快莫劳累夫人了,夫人现下有孕,可经不起你这折腾。”安城一僵,任李嬷嬷抱在怀里,垂头嘟囔道:“知道了。”随即又恐众人疑心,遂装作一脸憨厚无邪而笑问卿岚:“娘亲要生小弟弟么?”卿岚不顾嬷嬷阻挠,将安城夺回怀中,柔声抚其丫髻而问:“珠儿怎知是弟弟,兴许是妹妹呢?”安城见之,遂而指着对座那两女孩嚷着:“我有妹妹了,不要弟弟、不要。”众人闻之皆笑,便听卿岚笑念道:“阿飞阿寻可比你年长,瞧,这可如何是好?——‘绛州明月因妒,每逢三五便出,生辉怎敌明日?清苦,清苦,化成寒烟一缕。’”青夏亦打趣:“小小姐必是嫉妒,恐小姐您再生个女儿便不这般疼爱她了!”安城正恼,忽闻此言,想也不想便瞪那青夏脱口而出:“绛州明月思家,年年荷染青夏,怎黯江南美人?生花,生花,巧笑浸泪一把!”言毕,俱惊不能言。安城自知言失,多日伪装一旦卸下便万劫不复,乃暗自苦恼恐慌不已。正思量如何似往常那般将众人糊弄过去,不料此时,窗外不知何人“呀”地大叫了一声,引了众人目光,循声望去,便见白雪红梅地里一个身披凫靥大红裘的大丫头滑倒在雪地里,落了花瓣雪粒满身,模样甚是狼狈,而后便是几个仆婢追去,唤道:“云小姐,快莫再跑了……”卿岚见状,眉间微蹙,乃回头嘱青夏素秋曰:“你两个快去看看,将云丫头带上来,仔细着点儿。”两人诺声而去,及至携重云簪花而归,不提。
是日晚,花重落归,与卿岚在东厢用饭,席间安城窝于重落怀中吵闹不去,渐渐地亦困乏了。朦胧间,似有云雾缭绕,红花遍开如海,山野皆覆,有公子立于绯色里,似笑非笑,似言非言。安城正欲开口相问,便听见卿岚念了一句,不由地惊得困意全无,梦境全忘,只倏然瞪圆了双眼听卿岚将午后那小令下阙念完,而花重落便道:“若非夫人此时提起,我倒是忘了一事。旧时明珠降生之时,我曾请普光寺智桓法师过府中,不料那时我奉旨去了长庆宫,未能与法师见面。说来也奇了,听下人说那法师在廊下见了明珠之后,神色极为失常,疯疯癫癫而去,从此再无音讯。莫非、莫非我儿真是南星降世不成?”卿岚蹙眉道:“我亦疑之。现下谣传愈甚,白氏早已将夫君卷入皇庭之争,他日好便好,若是覆巢,阖室不得保全。不若初八去庙中问问?”重落从其言。安城心内惶恐,较之于心忧花氏覆巢,更是虑惧被火焚身。然,非亲历不能得其要旨,直至初八日亲闻法师虚空之言,安城之心始落,心道,肉眼凡胎毕竟有限,怎能真将己身异样识出?那些不过便是中庸之道,随你所想罢。
月山积雪,林海莽原一片,玉树琼枝作烟萝。幽梅冉冉,马蹄踏花点泥,清风晴照轩车。崎岖山路上,众人靠枯亭微歇,花重落令宗文宗武将马车停于梅林边,又亲入林间折了枝梅,仔细剔去别枝,削成簪子,簪入卿岚髻鬓,缓缓笑道:“一旦大事不成,落当远走他乡,届时一无所有,只能梅枝做簪,夫人可曾有怨?”
“无。”卿岚摇头笑言,见雪压枝落,若琼瑶匝地,良久复叹,“若能常伴君侧,甘愿梅枝做簪。”
“余心亦同。”花重落点头,继而笑道,“法师之言未必为真,眼下大劫却是火烧眉毛。先前三弟过府中之时便以此言相戒,近来秦楚虽安,燕国初定,鲁阴却是常有不甘,想来齐国必是要于其中立一番作为的。”
“夫君重义太过,却忘了你这三弟原是燕人,又是沈氏宗亲、淄庆栗氏之后,到底不可全然深信;况你二人平日里来往不甚深密,其心何意颇难揣测。只是,此般光景甚是暗涌逼仄,且不说山夏诸城,只淮岸和锦都随太子在华章之为便日渐引发柳氏不满,唉,竟不知东西两境何时发难!”朱唇微苦,瓜子脸上脂粉香腮落雪,清冷干净,却难掩忧抑。
“但凡有我一日,你且宽心便是,何必思虑太甚。以我之见,白氏早已蠢蠢欲动,先声夺人亦未尝不可。”花重落妖娆一笑,眸子里光辉熠熠,明丽照人,令卿岚微忧,“秉正统,持人心,籍白兵,拥地利,况有花叶巨富为盾,天下何忧?”
卿岚不语,复闻重落之语,暗暗失神。此时,安城与李嬷嬷、青夏、脂红、容菱等人在枯亭赏玩新雪。城见父母远谈梅下,复忆旧日之景,乃拉了青夏问道:“青姨,公子聆是谁?”
青夏正看脂红容菱二人玩雪,忽闻安城此问,便疑道:“如何问起他来?”
“先前听人提起,一时忘了问,青姨快说嘛。”
“他原姓沈,名君聆,是燕国皇亲帝胄、世袭鲁恭亲王沈昶之子,母亲乃是齐国大长公主燕嫀之女栗婵,可以说是身世显赫,举世皆悉。公子幼时丧母,皆因旧岁在齐国做质子之时出了名,世人便称他作‘公子聆’,与其余三公子齐名。若真要说起公子聆一二,只怕是怎么也说不清的,这你还得问问你父亲去,他可是你父亲结义的兄弟呢。论起辈分,你得喊他一声叔叔才是。”青夏说着,见花叶二人携手而来,便推了推安城,“快别发神,小姐和姑爷来了,我们也快些上马车罢,这外头虽晴着,终究还是站不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