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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原国,庆熙四年,仲秋。
      太史令范夔辞官归乡,修纂战国遗书,历时数十年,终成《战国新史》。新史全一百零八卷,自地史七年东周灭亡至汉新元元年,期间凡六十余年大小事件之一一详陈评述,极尽考据之严。然,史之实者,毕竟非后世之人能详尽也。欲将那段浩瀚岁月铺展开,却仍得从花安城降世一案启。诗云:
      幽魂离倩影,孤井盛芳魂。宴宴魑魅游,离离魍魉鸣。
      两世意难断,一生情不陈。凤凰忆玉箫,胭脂腻冰盆。
      空锁梧桐影,痴及蓝桥心。月夜披寒露,但为君沉吟。
      铁骑凌天下,红尘惊故情。我忧思难忘,当年倚梅人。
      此诗乃江南陆隐所作,据说是枕梅夫人一生写照,录于无名氏所著《枕梅词话》一集,失于开元四年,后经年辗转,至庆熙七年方出洛都墓,广为流传。一日,范夔遗梦荒古迷境,得入绛谷,见红花成海,雾霭熏熏,一美人静坐于枯木冢前,乃上前施礼相问:“敢问姑娘此是何地?”美人红衣如火,眉目妖娆,乃睨夔冷笑:“既归之,何不知之?”夔惊疑,复见美人眼熟,乃低眉沉思不语。须臾,风起,红花如雨,美人裙袂翩跹,起而白夔:“你随我来。”夔皱眉随之,及至绛谷密境走了一遭,方才如梦初醒,了知前因后果,此系后话,不提。
      原来尘俗一切不过梦幻一场,非梦醒不能探其终始。
      尹婕晃晃荡荡行于鬼列,见红尘旧事,似云烟拂过冥空;魑魅魍魉,如雨浪沉浮冥海,心内感慨万千。
      三生石畔,遍开一岸曼珠沙华,妖娆如火,凄厉似血,竟刺眼至极,连带她内心震动不安。她恍惚间,渐忘前事,深觉于灵魂内证悟得一种超脱,宁和、清明、寂静,便似是要自我毁灭般,虚妄无执——曾有东华寺的主持大师说过:五行之内,皆生死执妄,非断烦恼而不能解脱。
      幽暗糜幻交织,哀怨萧索迷离,天地间,仿佛唯余这一缕魂魄,茫然而无妄,随一列亡魂幽魅慢行,晃晃悠悠踱过昏昧的地狱三生桥。
      “尹婕……”
      一声叫喊传来。
      那声音,哀伤飘渺,明明灭灭,宛如那些朦胧隐灭的跃跃鬼火,回荡在死寂一样沉默的浑沌黑暗中,悠悠绵长,荡漾着昏黄的地狱之火跳动着的光辉,沁入她灵魂深处,埋藏、发酵。
      她甫一回头,便见曼珠沙华花海里,有一少年,正飞快朝她奔来。但见那少年,碎发凌乱,墨眸宛若琉璃,面容胜喻妖娆,却着一身奇装异服,仿若从电影中走出的古人,宽衣博带,广袖生风。
      尹婕迷了眼,旋即彻悟,瞪大眼睛,呐呐道:“这、这不是……”
      彼岸花开,红了少年一袭古装。
      他朝她奔来,似个惊慌失措的孩子。记忆如涌,一幕幕袭来,那片刻之前的虚妄无我之惑,终是云散而去。尹婕忆及前生似锦浮华,只愈觉尘俗荒唐如梦,不由苦笑连连:忘者,亡于心上,既然心还在,何可言忘?然,那人忽至眼前,悲伤如雾,淼淼杳杳,只不发一言,便拉了她逃离鬼群魅列。
      “张君默。”她终是记起他。
      少年不言,只默然携她离鬼群而去。
      “张君默!”铿锵一声,铮然止步,尹婕怔然抬头望向那人。
      “尹婕。”少年回眸望她。
      他目色凝重,竟无分毫从前在人间时的那般肆意潇洒。他该是鲜艳生动的,一如他今日这一身诡异的红衣;他该是张扬肆意的,一如远处那一片耀眼的地狱花。然,他独独不该有这一刻的低迷、悲伤。或许这并非张君默,这只是一念恍惚,一如这望不见尽头的、幽冥魂魄。这念头,甫一兹生,便似失控的藤蔓般疯长。她怔忡无语,等候半晌才闻他后话:“你可无碍?”
      “你可……无碍?”她面露疑惑、语调古怪地重复了句。
      “你,还好?”他苦笑道。
      “你、你……这话该我来问吧?”她失笑,登时瞪圆了双眼,似是看个稀奇的怪物般看向他。
      “你年岁尚小,原不该轻生,只,”话音即落,他便涩然失笑,又低叹,“事与道反,水涸覆辙。只半日功夫,一切便都回去了,这便是宿命,——就连说话也变得这般……不似先前。究竟哪一个是我,哪一个是绯色?”
      “你说的什么胡话?怎么文绉绉的,你鬼附身还是发烧?”尹婕皱眉,伸手抚额,又探向他。
      “别胡闹。”张君默略略偏头,尴尬道,“我还是张君默,张君默……你的死党。我是张君默!”
      “你今天很奇怪。”她拧眉说道。其实,如果你是他,又何必一再的强调!她在心里默叹。幽冥之事,到底虚妄,只身处其间时必然看透许多。于尹婕而言,前尘往事,譬如电闪雷鸣,刹那之间。
      “那又如何?一切该来的,终究跑不掉。”他忽而贪婪地凝着她,双眸光彩异常,“或许绯——我,从出世之日起,便一直是个怪人。”
      地狱里,亡魂如烟云,红衣少年与白色魂魅间的对视,黯了冥空,淡了花海,只余缄默溢心。多年以后,她每每忆及此时之境,总是感慨万千。那时花氏复统中原,与楚国对抗,她将于城楼之上,俯瞰楚军金戈铁马——只是时过境迁,若是光阴能够逆转,这一刻死生相凝,又算作什么?
      蓦地,她感到心塞,觉得张君默虽在眼前,又咫尺天涯。好似那些年少岁月,已随流光涣散,那一年翻墙上树、打架斗殴时的嬉笑怒骂,也已是隔世之远。张君默,若你已不是你,尹婕已不是尹婕,那么此刻,又算作什么?少年红衣翩跹,似曼珠沙华的妖冶,衬照得面如新雪。他凝视她,便在心里默默呐喊,若我非绯色,若红花未曾遇芳华,时间逆转,是否便不会有这一刻的别离?然,死生之事,轮回之转,终究是宿命。负隅顽抗的结局,不过是一切回到起点。不会更差了。
      “魇!”突然那少年目光一凛,猝然惊呼,面色骤白如雪。
      尹婕顺着那惧色所向望去,登时亦大惊失色。在远处,嚎声凄厉顿起,嗔痴幽怨嘶鸣,冥府天地为之变色,于幽暗里万物飘零浮动,地狱花一片一片爆响,如鬼魅般张牙舞爪,扑向惊乱的鬼列。
      “那些花……”尹婕颤栗地伸手,指向三生石畔,那里群花嗜血、鬼魅撕裂。
      一枝花,寓意着一个灵魂的飞灭。一枝花,隐藏着一个无叶的红魔。红花如魔,吞噬茫然幽魂,将冥域天地吞噬,将地府幽暗点燃。花之海洋,红色修罗场,铺开忘川两畔,似血染,屠戮刺得目惊心。而这一切,之于尹婕,都似曾相识,似将邂逅,充斥了宿命的诡谲之息。
      “是地狱司神的鬼把戏!”少年面无血色,拉了惊慌失措的尹婕,便开始逃。可是,逃,又能逃去那里?……那血红妖花,铺天盖地,终究近于眼前,从花萼里,伸出带刺獠牙,如烟似雾;铜墙铁壁般,绕道抄来,将他们围在中央,四面楚歌,也不啻于此。红花如艳火,四周围合了比死亡更加可怕的魔魇,凄凄沥沥,龇牙咧嘴。他却忽然笑了,苍白透明,似有若无。“看,他终是不为诛魂而来,他失败了,”红衣少年扭头,看向早已吓得神色昏聩的尹婕,握紧了手中的手,低喘着,轻问道:“尹婕,为一个顾晨风而至于斯,值与不值?为他而死,值与不值!”
      “顾晨风……”面色一点点回复血色,她忽然叫道,“不!不是!我不为他,我为我自己。”然而,为自己什么呢?她咬牙沉吟,终是无疾而终,便如与顾晨风那场爱恋,相濡以沫,相忘江湖,埋葬进冥海。我只是,有一个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对,一个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可那理由究竟是……什么呢?不知道啊。尹婕迷蒙立在原地,忘了周遭一切,忘了张君默。
      “尹婕,我将消失。”他的话,渐如风轻飞羽,又千钧之重。
      她蓦然抬眸,果惊见少年正一丝丝变得透明,便如一个逝梦。“不!”几乎是本能地,她尖叫出声,并伸手去抓他。然而,却抓了个空,什么也抓不到。她瞪大双眼,看向自己的手,从他躯体的虚影里穿过,怔然刹那,僵立原地,满是惊恐地望向他,支吾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绯色与狱神交易,从此世上再无芳华,这便是宿命。我欠你的,业已还清。”少年释然一笑,有怅惘,亦是落寞。半透明的容颜,如上好的羊脂玉,印刻在漫天地狱花海间,定格成永恒。他见她实在不解,便伸手向她面颊探去,手至半空,又缩了缩,终于化作长叹一声,悠悠然道:“若有红花开处,即是我魂归。于漫长劫数里,我将继续陪你,直至绛谷花败。”
      “我听不明白!”她叫道。然,花色刺目,艳红离离,她终于明白,那少年从此消失于无。
      漫天漫地的妖冶,随之褪去;冥空冥海,亦尽皆失色。幽暗里,雾霭迷蒙,她茫然立于原地,不知所往。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在巷子里打架,拖了她入水,事后还大言不惭地说,若非我让你学跆拳道,今天你说不定就横着出去了,你得请我吃饭;很久以后,也有一个男孩,站在绛谷枯败的花海里,热情地扑向她,笑道,你看,绯色就是个怪人,他早已将谷中红花拔光,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回来?无论是张君默还是绯色,从来都不曾离去。如果宿命如此,何不让时间逆流,何不让我看见一切?幽暗里,这孤魂倩影,面色苍白,此时,有一种声音,在灵魂深处叫嚣:要活下去。声氲仙质飘渺,音如轻纱幔笼,回旋渐起,指引她,朝一个未知的地方行去。一步,一步,毫无意识,怔似魔魇。若有红花开处,即是我魂归。尹婕,你要活着,好好活着。……余音绕耳渐浅,在迷蒙深处,她似乎又见到张君默,那少年天人般俊美妖冶的容颜,一分一分地,失去那些灵动色彩;在他的身后,是成片成片的没有边际的曼珠沙华,张扬着绚丽妖艳的身姿,在冥域的昏昧里,随风飞舞。
      终于,那少年如云烟般消散,她只觉得一股力量将自己托起又放开,冥井便如血盆大口,将一切隔绝,有如烟花冷寂……
      婆娑世界,自性空而缘起有,皆以业力推转,因而衍生道。然,道有两爻,道有无极,在道里,你又如何知晓方外无道。世如昙花一现,电光微闪,而前一刻尚身处蒙昧的尹婕,此时终于大彻大悟。
      一夜风暖梨花,碎玉阳光剪影,穿透新绿罅隙,层层叠叠,角角碎碎,落上女婴肌肤,因初生而莹洁,恰似和春洗礼。她躺于廊檐下、摇篮里,七月前那一幕幕,竟过眼如烟、浮世靡华,而那少年苍白妖冶的面容,终随冥域一同消失,彷如一个真实的梦魇。若是一切可以重来,是否会有不同结局?她不知道。只是多年以后,当她在栖霞再次见到那少年时,终复忆起此时伤怀,此时有人在信念里告诉她:红花开处即魂归。而其余一切,知与不知,又有何意义?廊檐勾斗,桶瓦鳅脊,于白墙无粉透色里,一簇梨花伸入檐下,剪碎一汪湛蓝。摇篮其下,若被花枕香,馨雅寂寥,而满院梨海里,啾啾的雀语,便显得格外嘹亮。女婴尚幼,躺在褥里,仰而视之。以七个月为限,终于参透有无之道的尹婕,渐渐开始沉迷于这一世的温暖。那日归魂,却惊惑所生之地。在惶乱里,话语变成咿呀,声嘶力歇专为嚎啕,她终于正视事实:前世今生,早已份定,既来之,便安之,管他过眼浮云!只但愿长醉不复醒,身向盛阳心向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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