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丑小鸭》林飔飗

11、第十章 黎明

　　躺在床上，我没有开灯。辗转多时，尝试着入睡，可周围安静得有些难耐，于是外边的世界便入侵到房间里来。窗外深深的大海在呼唤着长夜，海风有些咸腥，那是多么自由放浪的气味啊！月色隐藏在浮云里，天显得有些底。睡意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我忽然很想念咖啡店飘扬的褐色香味。我于是起身，离开，留下一室的静谧。

　　我并不熟悉这个城市，我仅仅是陌生街头上的陌生人。但是，走过两条大街后，却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让我倍感亲切。昏黄路的灯光打在一墙红叶上，地砖的空隙间萌生着青苔，似曾相识。小巷的尽头，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棕色木门上一块小小的门牌，上边刻着四个字母：DAWN。我会心一笑，寻找黑夜的我，却找到了黎明。

　　DAWN还没有打烊，我推门进去，深深呼吸昏暗灯光下的咖啡香。一面墙架上，散散放着各种罐子和咖啡壶，在烛光的映照下明明暗暗。店的主人放下手中发黄的老书，起身迎接。她似乎是混血儿，一头微微发红的长卷发，额头很有贵族的庄严。她款款给我调咖啡的侧影，充满了神秘的气息。我琢磨不出她的年龄，明明是二十开来的外貌，气质却丝毫不逊于年过半百的智者。端咖啡给我的时候，我们的目光相遇了。那是我见到过的最深奥的眼睛，如果非要描述，只能说是童话里先知的眼睛。我嘴唇不由自主地半张开，却欲言又止，好像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又好像怕打破了一些什么。

　　端着温热的暖香，我沿着长长的墙，走向窗边的软座。我是喜欢窗子的人，喜欢那一叶琉璃包揽的整个世界，喜欢看窗外的人和事如看一场无言的电影。

　　烛光中，窗尽头的桌子上已经搁置着一杯咖啡。猛地，我看见了咖啡主人的眼睛，在火光中闪耀着一片光华。我就端着咖啡站在那里，双眼直直地看着他，无法移动，像中了什么魔法似的。我的声音很轻，轻得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

　　“雷修……”

　　他身后，窗外的雨丝密密地割破夜色，无声无息地飘零。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是错愕的。我察觉到了自己的紧张，忽然感伤起来。多少年的朋友了，一同走过数不清的嬉笑怒骂、酸甜苦辣，如今仅仅因为他喜欢我，我们就得变得尴尬起来吗？也许并不是两人的尴尬，也许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愧疚。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承担爱情比承担仇恨远远要叫人累心。

　　从沉思转变成微笑，雷修的表情一直很平和很温柔，我惊讶于他是如何做到不惊不躁的。他很自然地起身，接过我的咖啡，领我到桌旁坐下。我任他摆布，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脸，多少话噎塞在嘴边，无法构筑成文字。

　　“是什么时候开始喝咖啡的呢？”雷修舒适地靠在软座上，悠闲地问，星期天午后的阳光般的笑挂在脸上，似乎我们真的是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在咖啡馆偶遇，而大雨中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这是我所认识的雷修，有一瞬间我几乎要相信那拼命往肚子里咽眼泪的雷修不过是我的幻想我的错觉。

　　见我未回答，雷修继续打破静寂：“记得你以前更爱茶的清澈和暗香，而不喜欢咖啡的浑浊和苦涩。”

　　我端起咖啡缓缓地喝了一口，定了定神，才回答：“小时候以为生活像可乐，很甜；稍微大了觉得生活像茶，要静静地品；现在觉得生活是一味咖啡，大苦大甜混在一起，不懂的人一尝就是苦的，苦得多了也渐渐从苦和苦之间品出甜来，最后就不觉得苦是苦了，反倒苦成为了另一种甜。”

　　“不知道十年以后我们会把生活比喻成什么？”雷修一语就道破了我没有说出来的话。

　　顿时，现今的一切困惑都烟消云散了。心头上的压力消散得那么快，让我怀疑雷修是用了什么魔法。我看到了十年以后，我和雷修仍然像现在一样，坐在咖啡馆里，随便地聊着什么，一如既往的最好的朋友。一抹会心的微笑浮上我的嘴角，同样的笑意溢上他的眼睛，那一刻我想我们是心意相通了。

　　雷修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成熟了几分；我也在这段时间里，也顿悟到了一些什么。

　　分针绕了一圈，窗外水坑里跳舞的圆圈渐渐稀少，终于复归平静，映照出几点星辰。雨已经过了，隔着玻璃似乎都能够闻到雨后凉爽湿润的空气。

　　搁下杯子，雷修和我都有了点点倦意：“回去吧，明天还得赶早上的飞机。”

　　把杯子放回到柜台上的时候，有着神秘气息的店长依然在看她那本老书，专注地没有抬头，我怀疑那是什么中世纪的魔法典籍。四下看了看DAWN，这恐怕不会再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黎明，有些不舍。将要推门出去的时候，我的目光撞上了墙上的一团火焰。

　　那是一幅油画，火焰中涅盘的凤凰。她高贵的头远远地伸往天空，动作中没有一丝畏惧；脚下坚实，似乎火焰已经臣服在她的羽翼之下。在那层叠的红色的背后，我看到了天鹅白色的羽翼，看到了湖心展翅欲飞的鸿鹄……我想我是唯一一个会做如此联想的人吧，我所希望的，便是封闭在城堡里的天鹅能够打破一切藩篱而重生。

　　我回过身来，却发现神秘的店长已经放下了古书，抬头看着我，似乎早已知道我要回头。

　　“请问，这画卖吗？”我指了指墙上，雷修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开始打量起这画来。他明白我提出这么唐突的要求，一定是十分喜欢这画。其实这画仔细推究，还是有不少粗糙之处的，技巧也未到名师的境界。雷修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店长的声音，带着中性的磁感，如某个悠远的山谷吹来的风：“你要的，不是这幅画。”

　　我和雷修都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雷修理解成她不愿意出售油画：“米莉，回去以后我给你画一幅吧。”

　　冥冥之中，我觉得店长的话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可是，我心里所想的，是否太不合常理？她温和地看着我，似乎在说，不用害怕，她明白。

　　我决定相信店长的眼睛：“我……想要一幅天鹅的油画，重生的天鹅。”我停了一会，想问油画的出处，好去定造一幅。也许是咖啡馆的气氛使然，直觉告诉我，这幅油画不是在大街上就能够买到的。“这油画是您画的么？”

　　叫雷修惊讶的同时又不出我所料的是，店长微微颔首。

　　“那么，您可以帮我画一幅天鹅的油画么？用类似的构图和……”

　　“能让天鹅重生的，只有你一人。” 店长轻轻打断了我的话，眼底尽是明白的了然，像是透着黎明的光。我隐隐感觉这是一种邀约。

　　柜台后的挂钟，缓缓敲过午夜。

　　——“时钟敲响十二下的时候，魔法便会启动。”
　　——黎明的预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