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佳木余音

11、拂阳长公主?蟲祭

　　我不知道这三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她心里始终牵挂着公子昭。在与曦国开战的前一晚上，我去看她。我将她安置在皇宫一处偏僻的宫苑，不想让太多宫人知道这件事。我去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凉亭中饮酒，看见我来便冲我招招手，我叫月儿在亭外候着，然后独自走过去，寻了玉凳坐下来。她给我倒了酒，然后浅笑一下递给我：“来，就当是陪我的助阵酒好了。”我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么笑，那感觉很难形容，像是夜昙开花的一瞬之美，也像清谷冰裂的冷艳惊绝。我一直很好奇公子昭那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直到这一刻我才敢肯定，他一定是喜欢着她的，因为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笑容。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她笑了笑：“谢谢你，明日你定会凯旋归来的。”她轻笑一声，仿佛叹了口气，却给人如释重负的感觉：“凯旋归来？恐怕我是不能了，我这一去，就不想再回来了。”我知道如果她用了蟲祭，将会必死无疑。但我心里还是惊了一下，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的就决定用蟲祭。蟲祭是东凛传说中的一种秘术，只有召唤力强大的人才能使用，这种秘术要以鲜血为引，忍受万蚁蚀心的痛苦，直到血尽人亡。但这种秘术却是极为强大的，它不仅能摧毁千军还能在战争结束后自行布下结界，以召唤师之尸身散布无数蛊引，保证不会有敌人再侵入，直到尸身腐烂成灰。至少可保堇国三十年安乐。我呆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可还有不甘心？”她放下酒盅，没有看我，只是凝望着庭外的月亮，淡淡开口：“我始终是不甘心的，当初他一把火烧了雁回宫，亲手挑我手筋脚筋，我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狠心。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知道，他真的没有那么狠心，他还是舍不得我的召唤术，他还是不想堇国失去我这个得力助手，所以他在挑我手筋脚筋的时候，力道故意用偏，只是挑断了连筋处，我当时那么疼，以为他是真下了狠心。没想到，这伤我只养了两年便全好了。所以那之后我还是不甘心，想要等他回来亲自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酒盅。她的侧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散发出一种闪烁的白光，我想那一定是眼泪。
　　不知坐了多久，我才终于将心底想确定的问题问了出来，她这样等他，应该绝不只是出于对他的依赖和感激之心：“你…可爱他？”她笑了：“我爱他？我怎么会爱他呢？他处心积虑的救我护我也不过是因为用得上我,他狠心多谋划,冷血无情,他会抛弃我,这样的他,我是永远也不会爱上的,除非我疯了！可是,我真是疯了。”她说的时候是笑着的，可直到此刻，我才清晰的看到她的泪，早已淌了满脸。后来她和我说她要完成他的心愿了，她是很开心的，公子昭把他的一生都寄于堇国的安危上，她如此这样，也算是帮了他。她说她跟了他这么多年，只有一件事没有听从他。这夜她说了许多话，直到三更我才回到我的寝宫。不知为何我竟全无睡意，心里不知是忐忑还是愧疚。
　　即便朝臣全都极力劝阻，我还是执意要亲临战场。我的撵轿跟在堇国的军队后面，四周各配四名精锐士兵跟随，以确保万无一失。到了玉岭，我轻轻掀开轿帘，曦国为了一血当年玉岭的前耻，强加练兵，趁着堇国失去了公子昭和慕容雪这两个强大的靠山，打算一举歼灭堇国。可他们不会想到，消失已久的慕容雪，终是被我找到了。我轻轻牵动唇角，看向军队前方。慕容雪依旧一袭白衣，轻纱遮面骑着玉马傲立于堇国千万兵马前，曦国军队看到慕容雪的出现已经隐隐开始有了骚动，不过很快便安静下来准备开战。他们这次的军队比上一次开战前庞大了许多，是堇国兵马的双倍。要是单单凭慕容雪的召唤力最多也只可消灭他们一半的兵力，可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将死于秘术蟲祭之下。
　　慕容雪轻轻一挥手，堇国的兵马便已向曦国杀去，只见她双手合十身子便向上腾空，她抽出袖间的一个东西，我只隐隐看到那是一枚白玉簪子，布满裂痕，像是被人仔仔细细粘过。她将簪子的尖处比准手腕，狠狠一划，便有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指尖流下来，却并未落地，只凝结成一粒粒血珠。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接着便涌来无数只硕大的血红色虫子，像海浪般穿入曦国兵将的体内，仿佛只是一瞬便已血流成河。她立在半空，仍闭着眼运力于指尖，脸色已渐渐苍白，却仍是面无表情，若不是她紧蹙的眉尖，我定是看不出她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看不下去了，只得放下轿帘。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并没有多久，我终于听见兵士们的欢呼声，我赶紧下了轿来，整个玉岭的战场上正可谓是浮尸百万，血流千里。我还是一眼便看见战场正中那一抹伏在地上的白色身影。她终归还是死了。我没有很开心也没有多么悲伤，因为堇国长公主的这个身份使我注定不能拥有太多感情。只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晚她同我说的最后那一句，她说：“我累了，再也等不下去了。”是呵，她原来早就知道我骗了她。我是骗了她的。从开始寻找她的那一年开始，我便秘密挑选了一个同公子昭体格身形十分相像的男子，杀了他，然后将他的骨灰浸泡在有冷梅花瓣混合的露水里，之后经过很多种留香的手段将泡过冷梅水的骨灰烘晒出来，直到制出记忆中的那种香气来，才命人将骨灰放入瓷瓶中。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忘了对于放在心底的那个人，不管有多么相像，却还是能一下子就辨别出来，因为那个人注定是不可代替的，谁都不能。而慕容雪，她显然是早就认出来了。原来她是存心想帮我的，要不然她也不会让我找到她。就算我没有真正的找到公子昭，我却十分肯定他已经死了，她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她永远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命人将慕容雪的尸体埋于玉岭的战场上，我为她立了卑，亲自刻上慕容雪的名讳，她将成为守护堇国的大英雄，她是堇国当之不愧的传奇。
　　很多年后，父皇驾崩，我扶持四弟登基，让新帝追加慕容雪为镇国将军，她终成为堇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将军，也将是唯一一个。我站在她墓前，轻轻将一束黛草置于坟前，新帝也踱步过来，问我道：“皇姐，这个慕容姑娘，果真如此厉害吗？”我微笑着看着眼前就快要同我一般高的皇帝，点一点头。他便又好奇的问道：“那她长什么样子呢？”我望了望天空，已近黄昏，原来月亮还没有出来。“她啊，是比月光还要美的人。”皇帝朗声一笑，半开玩笑的说：“那我以后，便要娶一个像她这般的女子做皇后。”我微一怔愣，毫无预兆的想起玉岭一战的前夜她所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跟了他这些年，只有一件事是没有听从他的。我终于想起，她所说的，那一件事。
　　初初见到公子昭的那一年，我刚过及笄，我一直清晰的记得那一日是帝京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虽是冬日，却给人融融暖意。我本来定好那一日去御花园放风筝的，却听宫人们议论说云安雁回宫公子昭要来，我可知道公子昭，除了父皇外，我最佩服的人便是他了，他年纪轻轻就已经能够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了，无人不佩服他。我也听说很多名门闺秀都觊觎他却也不敢声张，我心底是极想见见他的，奈何他不常来宫中，如此难得的机会我定是不愿错过。于是我便偷偷支开月儿她们，一个人潜入父皇的议事殿里，我躲在御案旁的角落，不一会儿便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一个淡漠疏离的声音道：“臣昭拜见陛下。”父皇的声音传来：“免礼，苏卿坐吧，不必多礼。”我心下好奇不以，却也不敢探出头去看他的样子，于是只好隔了厚重的纱帘远远的望上一眼。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轮廓，身形挺拔纤瘦。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只好缩回角落等着他们议完事公子昭出去的时候偷偷跟在他身后看上一眼。
　　父皇的声音像是在试探：“爱卿此次进宫来所为何事？可是想好了答应慕容姑娘同四皇子的婚事？”我暗中一惊，慕容姑娘不就是堇国人尽皆知的传奇慕容雪吗？父皇竟让她嫁给尚且一岁的四弟？我捂住唇，险些笑出声来。良久，只听公子昭的声音略有低沉，仍是好听极了：“回陛下，臣将此事说与她听了，奈何她执意不肯，自行挑断手筋脚筋逃出了雁回宫。”皇帝一惊，甚是生气，狠狠拍了桌子，还未开口，便听公子昭接着又说：“臣此次入宫，还有一事欲向陛下说明，臣两年前曾中剧毒，医者言明多活不得，算算日子已经差不多了，臣想遣散雁回宫，从此归隐，望陛下成全。”我听到他这样说，不由捂住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那时我并不知道，公子昭的这些话，将带给父皇多大的打击。父皇只能暴怒的道了一声：“苏昭！”便也再无办法。父皇拦不住他，这世上，没人能拦住公子昭。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绕过宫人们围住的气昏厥的父皇而追上公子昭的脚步的，这堇国上下，也唯独公子昭敢这样做了。我悄悄的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走到离宫门不远的一处隐秘的宫墙边，缓缓顿住了步子，然后有一个随从样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他身旁，原来他是在等人。他唤那个少年作岳梌。那少年问道：“公子，如何安排慕容姑娘？”公子昭略一沉吟：“我并未将她的手脚筋挑断，只是做做样子，掩人口目，宅子我都已安排好，回去之后你直接安排她过去便可。”那少年点头，忍不住问：“公子你为何要如此为了她涉险呢？”他似是笑了：“我不愿她再受苦了。”我心里突然有些酸酸的，我不知道竟有女子能令公子昭如此看重，眼看他便要同岳梌一起离开，我一咬牙跳出来便叫住他：“公子昭。”他身影一顿，回过头来。我快速走过去，他身边那个叫岳梌的少年便迅速拔出剑来眼看便要刺下，公子昭却用手一档，他只得收了剑，我呼吸不稳，那紧张的感觉如海潮一般淹过来，离得近了我才闻到他身上的那种香气，虽清淡之极，我也闻出来那是冷梅香，这种冷梅在堇国很是名贵，很少有人得见，而母后的宫中偏种了两枝，我自小便闻，也就一下子识别出来。公子昭没有问我是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淡的看着我，似乎在耐心的等我开口。不知怎么回事，我竟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我问他：“公子你，可有喜欢的人？”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对了，他当时并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胜过世间一切。然后他弯下腰来拍了我的肩膀，告诉我：“小姑娘，请你答应我，无论你刚才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连我，你也只当是没见过的。好吗？”我呆呆的点了头。
　　直到他离开，也许直到现在，我都不能明白，当初公子昭为什么不杀我，他为什么会选择相信我。而我，却为了他选择隐藏真相那么多年，然而，最后我还是利用这个秘密，亲手将他的慕容雪，送上战场，送上一条必死之路。身为堇国公主，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做。而我唯一愧疚的是，到死，我也没能让她知道，公子昭原是爱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