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佳木余音

12、终篇.你是我心底最隐秘的伤

　　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救她呢？他想是因为他们曾经都经历过如此的伤痛吧。他本姓慕容，武帝十七年冬，赵王刺杀了武帝并勾结外夷攻破大堇都城意图篡权，左丞慕容靳里被诬陷通敌卖国，慕容氏一族五百六十口人全被赐死。唯他一人在爷爷慕容靳里的掩护下得以逃命。他慕容家几世忠心耿耿为了大堇的安和繁荣，却最终得此下场。他当时实在年少，同叶九一般十五六岁的年纪，那时爷爷弯腰将他护在身下，他感到有温热腥咸的液体自头顶淌下来，源源不断。少年时正是血气方刚，他便悄悄攥紧了拳头，身子一动，爷爷却按住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颁开他紧握的拳头，只说了一句：“不要恨，装死，找晋王，终生要保住大堇。”他忍住泪意，狠狠的点了头。可，怎么能不恨？后来他终于逃出来，找到晋王，以不同于年龄的狠绝手腕使晋王信服，再后来他亲手一剑了结了赵王的性命扶持晋王登基，终是保住了大堇。晋王赵焱登基，史称焱帝。焱帝帮慕容家洗清冤屈，在篁州立了忠臣卑，慕容家能找到的几具尸体全都移葬到了那里。即便为慕容家正了名，他却因牵连众多再不能恢复原本慕容嫡孙的身份，于是焱帝便帮他于云安置了雁回宫，更其名为苏昭，成为堇国不可或缺的力量，自此，再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就是这样，当他多年后听到云安叶家的事时，许久不碰的伤痛突然轻微的在体内动了一下。
　　那夜是下了很大的雨，她就跪在他面前，很奇怪，明明她是看不见的，但不知为何那双眼所折射出的光芒却能穿过重重光影准确无误的胶在他身上，一点都不像一个看不见的孩子。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就那样仰着脸对着他，那神色像极了当初的他自己，倔强悲痛却还藏着一丝怯怯。
　　叶九并不是很美的，她的长相很安静，性格却出乎他的意料。她太倔太爱逞能，他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却还是拿她没有法子。她的能力太可怕，即使他一直控制着消息，却也还是走露了风声，她那么想死，可她不知道，死是有多么容易，只要他稍一放松警惕，死不过是弹指一瞬的事。岳梌和她都曾问过他相同的问题，为什么要救她，是不是因为她的奇力？他并没有回答，不是不想，也并不是默认。是他不知道，他竟然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救她，为何拼了命的保护她。仿佛是本能一般的，哪怕是舍弃一切也要救她，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
　　她很危险，只要她在的地方，所有人都会很危险。有人是野心作祟妄图将她掳走利用，可更多是敌国奸细，他们已经同他一样意识到她未来的强大能力，所以他们想尽办法接近雁回宫尝试暗中杀掉叶九。他从没让他们得逞过，只有两次稍有差池，一次他为了她牺牲了流岚，一次他为了她亲自挡了一刀。
　　他擅长用剑，曾经在大堇也是无人能敌，但朝中重臣忌惮他权力过重又剑术极佳曾多次上谏弹劾，焱帝并无他法，为表忠心，只得让他于众臣面前亲自废掉武功，从此再无法使剑。岳梌和流岚从很小的时候便被他挑出来跟随左右，所以他们都知道此事给他的打击有多大，他再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了，神话般的公子昭便如同被折了一支羽翼，那以后只能靠流岚和岳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寸步不离的保护左右，天知道他为了大堇得罪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想要杀他。没有叶九的时候他活的很累却能很安全，但是有了叶九，他就要再多保护一个人，一个比他更容易会死去的人，那么他又怎么能不受伤呢？纵使他再多谋划再多狠励，也无法全身而退。他全城戒严，算准了漏网之鱼，把她的寝殿隐藏在他正厅之后，将她保护得滴水不露，这样有人要行刺她必要先经过他自身的阻隔，直到他中了毒箭的那一日，流岚为他包扎时红了眼眶，问他：“叶姑娘可是于公子有重恩吗？”他摇了头，只是轻抚流岚发顶：“我们要保全她，她对大堇来说是必胜的武器。”真的是这样吗？他不敢深想，他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自己，是为了大堇啊，才会这样不要命的隐藏她，护她周全。只能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流岚死的那一日，他终于旧伤复发，再加上新受的伤，他甚至难于下床，额上全是汗珠，褐衣的老友神医井瑜按住他：“你就别再逞能了，我施完针你今日就别下床了，从没见过你这样能忍的。”他静静躺回去，似乎笑了：“我知道我活不久了，阿瑜，我要回去了，只是放心不下。”井瑜收了针，摇着头叹了口气：“你是活该，也许死了就不会这么累了。”是啊，可心里却不放心，还是不放心。褐衣医者快速转身离去，谁也没看到他眼角暗藏的泪，也许每次只有这样仓促的告别才不会使人太过伤怀。
　　他赐她新的身份，新的名，私心给了她自己的族姓，终于下定决心开始用她，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说服所有人和他自己，这样无血无泪的自己会这样为一个人只是为了利用，如果，真是这样，多好。她真的没有叫人失望，逐渐谱成了堇国新的传奇，她开始对着他笑，问他要礼物，从绝望中摆脱出来，但他却始终没有办法给她想要的，他能许的，也许只有那一支白玉簪了吧。谁都知道，这些个美好终究会是镜花水月，徒劳一场空梦罢了。
　　感觉越来越差了，当他再也忍不住身体的痛苦，再也无法数清昏睡的次数时，他知道，时候到了，他是该要走了，不放心，原来还是不放心将她留在雁回宫，不放心没了他她会不会安全的活下去，他答应过爷爷，终生为了大堇，可从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愿不愿意这样。他不愿意，但他无能为力，所以这么多年了，他决定私心一次，就一次而以，为了那个姑娘，舍弃堇国。待这些都做完了，他会亲自回去湟州，向爷爷请罪。
　　于是他策划了他此生最后一场，也是最蹩脚的一场计谋，只有他和岳梌知道真相，哦不，还有一个小姑娘也知道，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向焱帝提出将慕容雪纳到皇宫中为四皇子妃室，皇帝当然欣然允诺，然后他算准了以她的性子绝不会答应，便亲自演了一出戏，为了更逼真，他狠下心来亲自握剑挑她手腕脚腕，明明决定了只要挑断她的手筋，她便再无法用召唤力，从此会做一个普通的女子，隐姓埋名，嫁人生子，安稳度日。可当他握住阔别十年的软剑比住她时，胸口突然莫名的生疼，他还是，他永远都无法忍心伤她。那一日太艰难了，他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腥热的血来，她已经疼昏过去。岳梌扶他回去时说：“公子，你这是何苦？”这样的话他听过很多遍，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他了。他很累，是真的想休息了。
　　他离开云安的那一日是冬至日，他坐在船上，突然想起也有那么一日，下着这样的雪，叶九站在他身后，一转头便能看见她恬静的脸颊，仿佛还在眼前，他想伸手去摸她的脸，却是一片静谧，什么景象都再不复存在。
　　抵达湟州的前一晚，他赶走了岳梌，他要一个人，自始至终，他都只能一个人。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再一个人寂寞的死去。在客栈留宿的最后一晚，他睡得很好，梦中竹疏影遥，远远的有一个身影穿花拂柳而来，那人慢慢走近他的榻边，嫩黄的罗裙，一支莹润的白玉簪子斜插发间，他想开口唤她阿九，喉间却苦涩到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深深的望着他，眼中似要滴出水来，唇角轻扬，声音浅浅却清晰无比，她说：“我很爱你。”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慢慢坐起身，窗边竹疏影遥，月光轻柔的打进窗子，只是再没有那个嫩鹅黄的身影。脸畔微痒，他伸手去拂，竟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