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坠黄昏之境 （OP 马艾）》装兔子抓狗

5、焦虑感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说话。”
　　他们一起坐在木板桥上迎接新鲜的阳光。可能是受主人影响，猎犬斯蒂芬再没有对艾斯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它卧在猎人身旁，灰色的眸子打着转。
　　猎人弯下腰把一条褐色的布的一头扔到水面。他卷起衣袖，把湿淋淋的布团成一团抓在手心里。他突然又变回了晚上那个一声不吭的哑巴，只是脸上带着笑容。布团不再滴水，他抱着猎枪，先吸了一口烟斗，然后从枪管开始擦拭这杆有点年头的老枪。
　　艾斯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忍不住问：“你以前也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他有点沮丧地往湖中心扔了一小块石头，斯蒂芬兴奋地抬起它的小脑袋，低声呜咽着。猎人停下擦枪的手，用力揉了揉小猎犬的脑袋。
　　“没有客人。”猎人缓缓说道。他那带着极重鼻音的声音听着像一口古老大钟里的回音。“我不知道要怎样去对待不存在的家伙们。”
　　“可是珍妮说你和阿什利认识。”
　　“他不是客人。”猎人皱起眉头。“对于他来说，我也不是他的客人。只有我的狐狸皮才是。”
　　他们又坐了一会，四周婉转的鸟叫声变得越来越遥远。太阳挂在了树梢头，热量开始在湖中心蔓延。猎人扶着木头桩子站起来，他的枪已经擦拭好了，木制枪把像浸了一层油那样闪着光。
　　“好了。”他说。眼睛瞪着湖岸。
　　“什么？”艾斯手忙脚乱爬起来。“什么好了？”
　　“一切都挺好。”猎人嘟哝着说。他嘴里打了个呼哨，斯蒂芬一下子蹦起来在他脚边狂叫转圈。他叼着烟斗，扛着枪向湖岸走去。
　　艾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对方摇摇晃晃的后背，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你不想接受我的道歉的话，我宁愿你一直别开口——”他张开双臂冲着猎人喊，猎人已经走到了桥的一端，只要跨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水仙花他就会到达岸边，然后消失在小灌木丛里。然而他停下来，有点惊诧地看向艾斯。
　　“不用谢......真的。”他说。艾斯摊开手，脸上浮现出他在话剧团时经常引人发笑的自嘲的笑容。
　　“真不错的回礼......去你的。”他嘀咕着。猎人低下头朝着他的方向用手轻轻碰了碰头上软皮帽的帽檐，随后静静走远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艾斯才从树林里回来。他的枪被扔到不知道哪里，靴子上全是泥，帽子也不见了，如果不是阿什利认出了他乱糟糟的黑头发，保不准他会不会在庄园门口就粗声粗气地叫人滚远点。
　　他换了身衣服，然后跑去洗澡。午餐差不多时间要开始了，可是他依旧不愿意从浴缸里出来，一直到忍无可忍的安布里奥伊万科夫踢开他的房门把他从水里提起来。在饭桌上，伊万科夫说他看起来像个被打湿羽毛的小鸡。
　　“你到底干了什么？这才第二天，如果你觉得在这里还是无法消化你的鲁莽的话，我可以给你父亲写信让你去他那。”
　　“好啊，我宁愿去他那里砍木头，也不要在这里吃能把兔子噎死的生萝卜。”他在盘子里乱戳一气，把一整块羊肉戳成蜂窝。接着他又像示威那样把一块没熟的胡萝卜在伊万科夫面前晃了几下，随后放下了餐具。
　　“如果让他知道你在学校干的好事，他会把你像胡萝卜那样钉在餐盘子里。”
　　“伊娃，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艾斯说。“你认为他会跟学校那些胡子能拿来扫地的学监一样吗？相反，我认为他极有可能站在我这边。”
　　“艾斯，反抗思想和愚蠢的叛逆是很不一样的，不单单你父亲，甚至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艾斯打断他。“是呀，所有人，除了我是吗。”他不耐烦地背靠着椅子，餐巾被他揉成一团扔在桌面。一旁的珍妮太太略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瞧，哪怕我现在这样，也一样没事不是吗？没有礼仪，不遵守苛刻的守则，一切顺其自然。”
　　“完美的理论，堪称一派胡言。”管家说。他让佣人把桌面的餐具撤走。艾斯插着裤兜在厅里打转。不久后，他看到阿什利抱着几张狐狸皮从厨房一侧走出来。
　　“你要把这些东西弄到哪去？”艾斯趴在窗边大声嚷嚷。阿什利举起手里的皮毛。
　　“这个吗？要送到小镇上去，这皮快把我熏晕过去了，冬天还好，夏天简直就是往屋子里屯了一大堆腐肉。”
　　“等等，阿什利。”
　　他甩下管家，快步跑下楼。阿什利站在原地，莫名其妙看着他。艾斯揉揉自己的鼻子，先是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阿什利，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皮子。他把这些看着脏兮兮的毛皮翻来翻去，先是摊开，接着是把其中属于颈部的一部分展开在阳光底下。
　　“艾斯先生？”阿什利在一旁拿不定主意。他尝试着用眼神寻求管家的帮助，但是显然管家对这事不感兴趣。他只是站在窗边探头看了一下，然后消失在飘扬的窗帘后面。
　　艾斯最后捏了捏皮子，他把东西抛回给阿什利，说：“这皮子不行。”
　　“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玩意没办法拿去集市，你会被衣匠或者商贩子拿斧头追着跑。”
　　阿什利疑惑地张开皮子，他想凑上去闻闻味道，但一股恶臭让他打消了主意。
　　“可是我这几年一直都是买的同一个猎人的皮，皮子的质量一向很好，皮革厂的老爷都喜欢这种货色。”他嘀咕着。艾斯习惯性去掏他的烟斗，掏了个空。他只好把手塞在裤兜里。
　　“那是乡下人的看法。你得听我的，不管你拿这个换钱还是其他的什么，他们一看这种货色都不会给你好价钱。你被那个骗子骗了，他厚颜无耻拿你的薪水结果只给你从腐烂动物尸体上扒下来的臭皮，你应该把东西砸到他脸上去。”
　　“......但是他从来不要我的钱，他用毛皮换其他别的东西，像面粉，肥皂之类的。”他想了想，加了句。“真的是一分钱都没拿过。”
　　艾斯不耐烦地摇头晃脑，嘴里说：“是啊是啊，骗子都是这样干的，现在的骗人伎俩不流行直接要钱。你怎么知道他不拿面粉去换金币？这样阿什利——”
　　他勾住阿什利的胳膊，老长工紧张得喉咙发紧，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艾斯拉着他转过身背对着大门，他凑近阿什利的耳旁低声说：“我会跟你一起去换掉这些皮，因为我能分清它们的区别，这样你就不用继续被骗了。”
　　“可是他从来都是自己拿东西过来，不需要我们过去。我这些年只到过那里两次。”
　　“可你总不能等这些东西都烂掉在这。”艾斯指了指那些臭气冲天的皮子。他用力拍拍阿什利的肩膀。“放心，我会给你带路，只要你别告诉伊娃，我们最晚明天早上出发，好吗？”
　　他再一次拍了阿什利的肩膀，看到对方露出为难但又不得不服从的笑容。

　　接下来整个下午以及晚上他都显得焦虑不安，晚餐过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间本来是客房的小房间成了他最喜欢呆的地方。他把枯死的玫瑰换成小束茉莉花，将从学校带来的一大堆剧本和书籍整齐放在书柜里，再换上他喜欢的一张编织地毯，房间看起来有模有样。他还把窗户新换上的窗帘扯下放在一边，这样无论何时都能看到窗外延绵幽静的丛林。
　　珍妮太太来了两回，一次是替他收拾床铺，一次是往地板上撒驱虫香料。她干活的时候总是慢吞吞的，好像活儿永远干不完。艾斯不理她，他拿着一本斯特克斯的手写剧本安静坐在窗边的书桌前。一直到楼下的大钟敲过十下，珍妮太太就再没上来过了。艾斯知道她装模作样的原因，他光想就能猜到管家在干嘛。拿着他父亲的信，一丝不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会在楼梯处一站就是一个小时，就为了珍妮太太能在打扫完毕后下来告诉他自己在干什么，最好还能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艾斯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位过去可谓恶名远扬的另类家伙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不过他也习惯了，就如同他从来摸不透自己的父亲在想什么但依旧健康快活地长大成人。
　　入夜也是月见草怒放的时候，夜风让它们浓郁的香味塞满整个房间。渐渐的，剧本上的字模糊起来，艾斯捏了捏自己的眉头，他的手指头放在纸业的最后一行小字上，他匆匆忙忙浏览完，深呼吸后盖上了剧本。
　　完美。他仿佛被斯特克斯尖锐语句占领的大脑从极端的困倦中得到慰藉，就如在甜蜜的让人暂时迷失方向的花香里冲来一股清流。他抖了抖麻痹的双脚，在自己的笔记簿里掏出最破旧，但也最厚实的一本。里面是他自己创作了近两年的剧本，前面一大半被修改的几近面目全非，每一次看完斯特克斯的创作后，他总能在密密麻麻的长句里找出一堆不满意的地方，然后大肆修改。导致如今这个按照计划一年能完成的剧本才进行到不到一半。
　　他翻出新的一页，柔软的纸面被他粗糙的手掌摩擦得沙沙作响。然而就在他下笔的时候，设想好的剧情以及句子像一道若隐若现的光在他脑海里消失了。他完全找不到刚刚阖上书本时那奔涌而出的灵感，他整个人目瞪口呆坐在椅子上，看着笔尖在灰色的纸面上落下一个黑色的点。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清晰的猎人的形象。
　　他开始在无边无际的幻想里堆砌这位神秘猎人的骨血。他的金发，他高大健硕的身材，握枪时手臂上隆起的如同黑面包般的肌肉，甚至他老派的发音方式，都在艾斯的想象里被赋予了神秘的光环。猎人的形象变得饱满而富有传奇性，他甚至把他与自己剧本里的主角做了比较，很快他对于角色的喜好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之前，他热爱剧本里那个固执又倔强的角色，他对自己塑造的这个叛逆角色深深着迷，这个角色最大的特点就是总是在自己不愿妥协的观点里横冲直撞，用自己的伶牙俐齿狠狠反击他人的质疑，最后获得胜利。这也是斯特克斯剧作里最鲜明的角色形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艾斯都觉得这个角色就是他精神的映射。但如今，可能仅仅是一瞬间，他对角色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厌恶感。与猎人沉默但极其具有说服力的形象对比下，他的主角个性敏感且自私，就跟一根即将熄灭的火柴那样苍白，只会在鸡毛蒜皮的地方吵吵闹闹，他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跟旁人好好说上一句话，只是不断地为自己辩解，跟他人起争执。可是他却在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家伙身上安放伟大的名头。
　　他低头沉默地看着笔尖下已经扩大成指腹大小的墨迹。或许伊万科夫是正确的，他从来分不清叛逆与自由主义的区别，如果不是学校这座牢固的城池长久以来的保护，他早就带着他所谓的自我葬身在哥雅任意一条肮脏的排水渠。但现在，他正在孜孜不倦地毁掉这座城池的护墙，就为了把自己扔到虚无的理想国里面。他还不具备独立的能力，好高骛远，而且一事无成。
　　无论是猎人——甚至是阿什利，安妮太太，他们都比自己要清醒且包容。但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心理上高高在上指责他们的安于本分。到底谁更愚蠢点？
　　艾斯扔下手里的笔。他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否则他会因为冲动把这个长达两年的剧本撕毁。他回到床上，月亮挂在窗边，在他白色的被子上投下模糊的影子。他长叹了一口气，刚刚的倦意已经被驱逐的一干二净，接下来他只好干瞪着眼睛等待睡意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