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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百鬼夜行·桥姬】 ...

  •   火光将夜色映得通红,灼得人眼一阵刺痛。朦胧交错的人影围在火堆旁,看起来在进行一场祭祀。火焰像困兽一样扑腾着,仿佛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魔,但是它始终逃不出一个圈子。圈子里面,绑着一个穿白斗篷的少女,她嘴角挂着一丝血迹,表情沉痛,眼波却如春天里的湖面,还盛着笑意。火星子溅到她的衣角发梢,又畏惧地缩了回去。外面只能看见可怖的火焰,看不出困在里面的少女的异样。
      “听着哥哥,这也许是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你去我的房间里,我藏了一本秘术书,在族中,唯有力量是一切的证明,练与不练,你自己选择吧。”
      “你这样好心,是要我救你吗?”
      “呵,原来我在你心里竟然如此不堪。你多虑了,从此,我便可摆脱这个家族。”

      夏至夜晚,西湖畔聚起了一群群纳凉的人。柳树下,画桥上,执着把凉扇,轻轻摇动,好不快活。挂着彩灯的游船从河中划过,忽明忽暗,在夜中穿梭于大大小小的桥洞。时不时会有小朵浪花溅起,有的是跃出水面的鱼,有的是顽皮的孩童用手在拨弄。嬉笑声扩散在两岸,让人心里涌起暖意。
      忽然间,这样一幅画般的场景被声嘶力竭的哭喊惊破。一个妇人站在桥头,望着一团扑腾的白浪喊道:“快救救我的孩子啊,他溺水了!”细微的水花在黑暗中并不明显,妇人欲扑入水中,被闻声赶来的众人生生拉住。
      没多久,那里就围了不少人,但人们朝水中张望,一时片刻找不到溺水的孩子。只听得“扑通”一声,不知何处有人跳入了水中。这时,方才有人划着船,挂起灯笼到河中寻找。
      光线不及之处,一个身披白斗篷的少女在巷口默默凝视漆黑的河水。
      灯火下,水中冒了一串气泡,引起众人注意,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被托出了水面,人群立即爆发出欢呼声。船夫刚把孩子捞上来,忽的手上一沉,水下涌过一阵暗流,救起孩子那人已不见了踪影。他脸色白了白,悄悄跟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那欢腾的气氛一下子平息了下去,像是被浇下一盆冷水的火苗。
      “一命换一命,不划算。”白色的身影转眼消失在了小巷深处。
      她睁开眼,看见一片摇曳的光影,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是把光搅得更加破碎。她闭上眼,忘记了呼吸,带着身上价值连城的锦衣,缓缓沉入水底。

      西湖里有水鬼。杭州城里的人都这么说,但照样还是有人行船,有人采荷。鬼又如何,鬼也不能挡了人的财路。只是在一年前有人溺水之后,夜晚在西湖畔纳凉的人就少了,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被络绎不绝的游人一冲洗,这记忆也就淡了。如今再去夜西湖,还是一派悠然地市井气。
      再经过杭州,素羽的心情比往日好得多了,她路过一座石桥,想起了一年前的事,不禁好奇起来。按理说溺水而亡者,如果要转世投胎,需要找一个替死鬼,但一年间,似乎并没有听说有人淹死。
      也不知道那只水鬼怎么样了,莫不是被除妖师除去了?她一边想,一边找了个没人的堤边坐下。宽大的斗篷垂入水中,她一点也不介意。
      水中仿佛有什么动了动,平静的湖面荡起了圈圈涟漪,素羽心中一紧,凝神戒备。衣角猛然一沉,被一股大力拖向水中,她下意识地想用法术,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落入了水中。被圣火焚烧后,虽然她凭着强大的灵力,没有受伤,但是从此却用不了法术了。她呛了一大口水,刺痛抽紧了她的肺部,从未有过的恐惧包围了她。空虚无力的失落感,让她无助得像个小孩,不知所措的手舞足蹈,或许,她本身还就是个孩子。湛卢剑从腰间飞出,将主人的身体慢慢托起。在触碰到堤岸的一刹那,她像找到家的失路者一样,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爬上岸,不住咳嗽,低头看见了缠在衣角上的水草。她把水草挂在剑上,一点点往上扯。水面一阵摇晃,借着微弱的灯火,她见到了一张苍白的人脸。
      素羽一口气没上来,手上一松,跌坐在地上,没命地咳嗽。
      “是你!”她指着那张脸,翻了个白眼。
      那是一张清秀的女子的脸,长发荡在水中,和水草融为了一体。锦衣还披在她身上,可素羽知道,那不过是幻影,真正的锦衣,已经和尸体一起,在水底腐烂了。
      她这么一开口,水里那位倒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她不但能把自己从水里拽上来,而且好像以前认识似的。
      “你是什么人,怎么力气这么大?”苍白的脸漂浮在水面,说话时也不见河水有什么动静。
      素羽清理好身上和剑上的水草,把它们扔回河中道:“明明是你自己太懒不肯出力。你这个水鬼当得不怎么称职啊。”
      没有听见桥姬开口,素羽又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继续侃侃而谈:“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要我是你,过了一年早就往生去了。就好比刚才吧,只要你稍微用一点力,现在溺在水里的就是我了。”
      “怎么听起来你好像还怪我没把你拖下水?”桥姬的语气中含着古怪,她也搞不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素羽自己可能也不明白,她刚刚落入水中时的痛苦,似乎已经被抛到了脑后。
      “这就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了,”素羽正襟危坐,看似很认真地说,“身为水鬼,你该想该做的就是怎样把人拖下水,或者再艺术一点,就是怎么拖下水更华丽一些。”
      等了很久,桥姬都没有说话,素羽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玩笑开得过头了。一个水鬼,如果迟迟找不到替身,也是很苦闷的事。而更苦闷的,莫过于这水鬼还有心地善良的特质。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救人才死的?”
      一年前,正是素羽看着她跳下去的,而今面对她这个问题,素羽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亦或是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用意。
      “所以呢?”
      “所以你让我因救人而死,杀人而生?”
      犹如水草般的长发在水中狂舞,那张苍白的脸被水波晃得迷幻起来。素羽现在才发现,虽然她能看见它们,但是从来没有看懂过它们。她以前一直想,既然上天给了她这个能力,又赋予了她除妖师的身份,她就接受安排,顺其自然过完一生也就罢了。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做赔本生意,可自从亏过一次之后,就一亏到底,最后把自己都亏了进去。此时,她看着面前的水鬼,有些头疼起来:“可你要是一直不往生,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在水里看到的世界和外面不一样,桥姬看得最多的就是桥廊的底部,地上的人影,还有夜空的星星。特别是闲暇时卧在水底,望着桥上来往的人,她会想也许桥上桥下就是两个世界,看上去不同,可也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至少,在她眼里。
      “人总要有信念才活得下去,鬼也是一样。”
      素羽拄着剑站起身,朝她扬了扬手:“那……祝你好运,有信念的水鬼朋友。”
      桥上有个纳凉的路人,看见一个打扮与众不同的少女对着河水自言自语,露出惊奇和鄙夷的神色。
      直到这时,从前不愿承认而被埋在心底的一个事实才重新浮现出来。她并非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相反,她一直嫌弃自己,以致刚才还想着被当作替死鬼也不错。
      她朝对岸一户大宅走去,在离开之前,总要做一点什么。

      午后,西子客栈的小伙计在门口打着瞌睡,里面一桌客人的午饭比他一顿好觉的时间都长,他没有闲心去听他们在聊些什么,不管是什么,内容都不过在杭州城范围之内。一个少年人从他身边经过,坐到了一处清静的地方。如果不是他走路时还带起了一阵微风,小伙计都不会发现有人进了门,他砸了砸嘴,连忙过去招呼。
      那少年抿着嘴,脸色很不好看,对小伙计的殷勤也无动于衷,一开口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女,大概十六岁摸样,一头白发,穿着白色的大斗篷?”
      小伙计忙说没有,心道这找的还是人吗?且不说十六岁的姑娘怎么会有白发,这么热的天,穿斗篷出来还不得闷死啊。
      卫书失望地低下了头,只要了简单的饭菜,就让伙计走开了。
      火刑之后,族里的人都以为素羽活不了了,可卫书一直不信。他也无法再在族中待下去,拿上秘术书就出来寻找素羽的下落。
      他静下心来,望向窗外。西子客栈建在西湖边上,正门朝着街市,而后面靠窗的座位就是欣赏西湖的好地方。当地人自然是不稀罕,所以坐那个位置的一般都是外地人。西湖上开了大片的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翻动的荷叶,昭示着有小舟从中穿过。
      “都整整一年了,张员外家的女儿还没找到?”那桌人的对话还没有结束,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
      “是啊,张家可是富得流油,难得张员外还是个善人,据说他们一家都是善男信女,每个月都要吃一回素。”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看不住自己的女儿。依我看,那位张小姐哪里是失踪,分明是跟别人跑了。”
      “别胡说,”那人显然受过张家恩惠,一听这话便来了火气,“管好你的臭嘴,好人有好报,张小姐会找回来的。”
      另外一个人想了想,说道:“昨天我倒是见到了一个奇怪的姑娘走进了张家宅子,大热的天,她还披着斗篷,看不清模样,说不定就是张小姐。不过张员外那里还是没放出消息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少年突然神色激动地走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话:“你看见的那个姑娘现在在哪里?”
      那人被卫书气势汹汹地样子吓了一跳,卫书也觉得自己太过失礼,露出歉意之色。还好那人脾气不算坏,只说:“我怎么知道她去了哪,你要找她可以去张家问问。”
      最后,卫书自然没能在张家找到素羽,但她确实去过那里,并且带去了张小姐的死讯。
      张府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奢华,园里的花草也没有修建,任凭它们自然生长,但是主人把它们摆放得错落有致,倒显得生机盎然。园中的山水布局也暗合易理,正气俨然中又不失慈悲之意。卫书忍不住对主人肃然起敬,原本冷然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在老仆通报后,卫书见到了张员外,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鬓边竟有几缕白发。他面色平和,让周围的人也紧张不起来。卫书想,枉自他学了这么多年道术,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平凡的人。
      别说是他,就连素羽也是一般的感想。那天她浑身尽湿,怀中抱着那件从水里捞上来的衣服,站在张家门外,斗篷掩饰了她的狼狈。张员外听她说完来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像对待珍宝一样接过了她手里被水泡烂了的衣服。当他接过去之后,素羽才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她拒绝了张员外的挽留,连门都没有进就离开了。

      几年后,一个年轻女子游走到了杭州河边,雪白的头发披散在外,眉目如西湖的眼波一样,婉约清丽。她在一座不起眼的桥上驻足,浑不介意来往路人的目光,只凝视着桥下盛开的一朵白色睡莲。正是花开时节,可那朵睡莲却独自绽放在阴暗的桥下,比之其他任何一朵莲花,都慵懒大气。
      女子在桥上站了很久,似乎没有等到她所寻找的,带着惋惜转身。在她离去之前,眼角瞥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衣着寒酸,身上脏兮兮的,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蜷缩在桥梁边,观赏那朵睡莲。
      似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年轻女子走到她身边,轻声相询:“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她望着眼前神秘的美人,生不出一丝戒备之心,倒觉得有些亲切。可她仍然敌不过心中的自卑,怯怯地说:“我是个孤儿,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小鱼。”
      小鱼,是不是还怀念在水中的悠然自在?
      白玉般的手伸到她面前,纤长而柔和,像那莲瓣一样。小鱼犹豫了一会,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杭州城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着一个消息,说是张员外总算走出了丧女之痛的阴影,新收养了一个孤女,取名张小鱼。
      星火之光,无所从来。上善若水,无处可归。
      水为衣兮,善不可去。光为眸兮,化莲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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