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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鬼夜行·天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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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羽接到的自己的第一个除妖令是在两天前,任务是除去长安城中的一只九尾狐妖。九尾天狐妖力强横,只差一步就可以成仙,就算是族长——她的奶奶,也不见得能将之除去。传讯的人什么也没多说,甚至还有些不耐烦,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素羽生生忍住了揍他一顿的冲动。
天下狐妖数不胜数,但有九条尾巴的却是凤毛麟角,更不用说长安城附近的。素羽肯定那就是自己见到过的,闻过她身上的妖气,找起来自然方便许多。
当晚,素羽就在护城河边的树丛中看见了她。正值满月,月亮摇曳在水中,碎成斑驳的光点。天狐身穿华服,手中的折扇上绘着一支梅花,然而扇面上的花枝仿佛活了过来,花瓣飘落到水中。她身上披着一整张狐皮,肩上狭长的狐眼发出精光,似乎还是活物。面具遮住了她半张脸,头上赫然有两只白色兽耳。她微仰着头,月光洒在她另外半张脸上,美若天仙。
“你在赏月?”素羽攀上树枝,坐在她身边。
“嗯。”她一动不动,下意识地回答。
“好悠闲呐。”
“嗯……”
“你带着面具干嘛?”
“嗯?”
她的回答充满了倦意,而且心不在焉。素羽寻思着今晚若换了其他的除妖师来,指不定她几千年的修为就付诸东流了。
“堂堂一个天狐,怎么连化形都不完全?”
天狐终于注意到了身边的少女,她平静地扫了她一眼,说道:“我还是一只狐狸的时候,有个人救了我。我找到他的转世时,他病得快死了。他还年轻,又有如花美眷,一定不想死,我就把他救活了。”
“完了?”
“就这样。”
素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我听过的故事里都有后续啊,比如说你们两个相爱了,但又苦于人妖殊途,历尽磨难终成眷属之类的。”
“……”天狐忍俊不禁,微微一笑,让人眼前一亮,“小姑娘,你定是故事听多了。且不说他已有妻室,我不能误了他们两人的一生,就算他真是孑然一身又如何?你也明白人妖殊途,待到几十年后,我们又能怎么办?”
素羽托腮望着她,喃喃道:“那些说书人果真都是骗子啊……”
“那么小姑娘,你是来做什么的呢?”天狐摇了摇折扇,花瓣随之飘落。
“我啊,”素羽拖长了语调,从枝头跃下,“我应该是来杀你的。”
金属的呜鸣声撕破空气,斗篷向两侧展开,素羽脚点水面,悬在空中,手里的长剑堪堪停在天狐颈边。她肩上的狐皮双眼闪过红光,一口咬住了剑刃,却在触碰到剑刃那一刻,化为了灰烬。
“不过我的剑好像并不想杀你。湛卢,仁道之剑,只杀奸邪。”素羽刷地抽回长剑,落回地面,“不好意思啊,白白坏了你一张上好的狐皮。”
天狐摇摇头:“没关系,自我伤了元气后,那孩子执意要守护我,可她也该往生去了。湛卢果然是柄神剑,连一丝杀气都没有。”
素羽笑了笑,不置可否。“天狐姐姐,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吧,”她笑得诡异,总觉得没什么好事,“你到底喜不喜欢周南轩?”
天狐也不知道她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心想这个小姑娘实在不简单。“我用千万年的时间来爱他,所以不在乎这几十年。”她的目光里流露出素羽没见过的深情,让她一下子就相信了她的话。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素羽忽然说道,她心念一动就脱口而出,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
天狐朝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周南轩不安地在庭院中踱着步子,衣袂被晨露沾湿,他也浑然不觉。他回过头,问亭中闭目养神的老人:“婆婆,用你说的法子真的能将她引出来么?”
卫书傲然地站在老人旁边,听他这么说,心中大为不悦:“周公子既然信不过我们,又何必请我们来?既然你那个恩人肯救你条命,那么用你的血为引,制成大凶之相,她就不会坐视不理。”
“阴险。”素羽怀抱湛卢剑,冷不丁说了一句。
老太婆陡然睁开双目,精光四射,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个老太婆身穿古怪长袍,手里拄着一根蛇头杖,漆黑阴冷,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素羽被她一瞪,背过身去用宽大的斗篷笼住全身,不再理会他们。
房门后,林琼透过缝隙悄悄地注视着他们。
周南轩低下头,盯着手上绑着纱布的伤口,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
妖气越来越浓,一阵清风过后,华服的天狐站在了周南轩跟前。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庞,却在半途缩了回去。“你没事?”她轻启樱唇,周南轩的心狂跳起来,正是这个声音。
房中的林琼,握紧了手中的凉扇。
老太婆将蛇头杖狠狠一跺,满庭的花上都盛满了杀机。天狐从周南轩身上收回目光,冷冷地盯着她。
刹那间,百花怒放,狂风卷着花瓣化为刀刃向庭中的天狐飞去。飞花伤人,避无可避。
“周南轩!”
“南轩!”
素羽和受惊跑出来的林琼同时喊道。
他一把拉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这一刻,他忽然希望能这样拉着她一辈子。他们朝院角的池塘奔去,然后一齐纵身而下。
大片的水花被溅了出来,但是两人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水遁术!”卫书失声喊道,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妹妹,因怒极而涨红了脸。
素羽摊了摊手,笑道:“哎呀,消失了哦。”
老太婆冷哼一声,对卫书说:“把她押回去,交给长老会处置。”她的声音嘶哑,像是在沙子上磨过一般。
卫书依言走到她跟前,用老太婆交给他的缚神锁绑住素羽。他小心翼翼地去拿她腰间的湛卢,眼中尽是热切,但湛卢并不喜欢他,还没碰到剑柄,卫书就被森冷的剑气划破了手。他看着自己流出的血,心凉到了极点。
他用力把素羽向前推了几步,她笑吟吟地任由他发火。施法之后,满地残花,林琼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抓着素羽的肩头大声问:“南轩呢?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素羽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阵,眼中的光芒浑然不像个小女孩。“原来是你发出的除妖令。这么有本事,就劳烦夫人自己去找吧。”
急怒之下,林琼抬手给了她一耳光,嘴角边,血迹淡红,像是褪了色的染料。林琼吓得抽回手,后退了几步。
少女一步一步踏出去,跟随着老人的背影,每一步都踩在残花边。她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快要走出庭院的拱门时,林琼才听见她幽幽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像扎进她心中的尖针。
“小心你自己心里的鬼。”
溪边,周南轩浑身湿淋淋地趴在岩石上,大口呼吸着空气。林子里不时传来飞鸟的叫声,草木的清香让他精神一振。天狐刚上岸,水珠从她身上滴落下来,恍如出水芙蓉一般,周南轩一时间看得呆了。
“哈哈,好在素羽姑娘一早替我们安排好了退路,不然今天就算栽在老妖婆手里了。”为了化解尴尬,他干笑了两声。可笑几天前素羽告诉他实情时,他将信将疑,此刻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心中不免后怕起来。
天狐在另一边的岩石上坐下,朝他微微一笑。
周南轩咬咬牙,神色一肃道:“在下谢过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是为何要救我?”
听他这么说,天狐闪过失望之色,她垂下眼帘,摘了那半张面具。正是还未化形的狐狸摸样,周南轩之前已听素羽说过,强压下心里的惊讶。在她手中,那半张面具渐渐化为水汽。只听她缓缓说道:“我已不需要它了。公子若是想知道答案,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深夜的长安城褪去了喧闹,素羽陶醉在安静中,心情大好。她看见路过的夜鬼匆匆而过,在鬼火之下,隐匿着无数的阴影。跟她正好相反,卫书由衷地厌恶黑夜,和讨厌妖怪一样,可若不是有黑夜,白天算什么,若不是有妖怪,他自己又算什么?
老太婆提着灯笼,走得很快,而素羽故意放慢步子,远远落在后面。卫书也提着灯笼,他奉命看守她,见她慢悠悠地,忍不住开口催道:“你走快点好不好。”
很久以后,素羽遇见了一个没有名字的鬼囚,回忆起这时的自己,忍不住一阵唏嘘。
她打量着自己的哥哥,颇有兴致地说:“我是故意落在后面的,我有话要跟你说。”
卫书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狐疑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天狐姐姐元气大伤的?”
“当然是那天晚上……虽然我着了她的道,但一看见她的神色和面具就知道了。”卫书显然不愿意提起那件事。
“哦,”素羽一副恍然的神色,“也就是说一开始连老妖婆都不知道。”
“对,是我告诉奶奶的。”他抢白道。
“哼,难为你还这么向着她。”素羽面色一冷,“九尾天狐是什么修为,你我不过刚出道的除妖师,怎么可能是人家的对手。老妖婆不知道天狐伤了元气,还让我们接下除妖令,摆明了就是让我们去送死。我一直受族里人唾弃,她想害死我正常得很,但是你,大哥,她是要把你当做垃圾一样扔掉。”
“胡说八道!”卫书握紧拳头,连指甲嵌进了肉里都毫无知觉,“你这个叛徒,若真是这样,奶奶又何必再跟我走这一趟?”
“那不一样。九尾天狐的元神可是金贵的很,这回天狐姐姐正好伤了元气,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妖婆怎么会不好好把握住呢?”
卫书心生动摇,却仍然不肯松口:“你怎么知道她是这么想的?”
素羽走近一步,对他笑道:“你忘了,我能看见人心中的鬼。”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一刻,里面仿佛有红光闪烁。他心里好像真的有恶鬼在撕扯着,绝望、伤心、自卑,一点一点将他埋葬,他想起族人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终于,他跑到路边,疯狂地干呕起来。
“姑娘,在下牵挂甚多,此生恐怕报答不了姑娘了。”周南轩低着头,用手指碾过湿衣。
天狐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明白。”
那三个字仿佛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他的热血。他猛地抬头,咬破拇指,将血点在眉心,目光灼灼地凝视对面的女子,像是要把她烙入灵魂中。“但我以血咒为誓,来生定不负姑娘深情!”
“你这是干什么?”天狐急道,她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人妖之别,跑到他面前,紧紧抓住那只还缠着纱布的手。
周南轩笑了笑,任由她拉过手:“这也是素羽姑娘教我的,我已在心中念过咒语了,来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你。”
天狐放开他的手,顷刻间,她手里就出现了一杯清水,她将它送到周南轩手里,说道:“那你饮下这忘忧泉吧,做个好丈夫。”
她看着他一饮而尽,化为人形的半边脸上,滑落一滴清泪,合着她鬓发上滴落的水珠,一起渗入泥土。转眼,泪痕就消失不见,仿佛只是周南轩的一场幻觉。在闭上眼之前,他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的脸。
不管是人是狐,来生不离不弃。
哀哉吾生,百年须臾。生生死死,只言片语。
袅袅水月,谁知我心?江边白狐,对影鸣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