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异蓬莱夜》墨衣素羽

2、【百鬼夜行·天狐】（1）

　　酒楼之上，一袭白衣的年轻公子凭栏而望，他的眼底盛着繁华的长安街道，以及他特地吩咐人在街边摆放的牡丹盆栽。但是它们只投影于那双深沉的瞳孔中，不曾映入他的心。他心里只有一个影子，他不认识她，但她却救了他的性命。
　　公子轻叹一声，饮下白玉杯中的美酒，姿势优雅，楼下有路过的少女，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便飞上一抹红晕。翩翩公子，眉目如画，他也曾是长安城里的一个风流人物，后来与京城第一美人林琼一见钟情，终成眷属，留下一段佳话。他确实很爱自己的娘子，自成亲之后，就再也没在风月之地出现过。
　　“那你又为什么要跑出来躲她？”雅座上，少女穿着雪白的织锦斗篷，也不管天气热不热，都罩着宽大的帽子。
　　这个神秘兮兮的少女是周南轩公子在门口惹上的，她非说他面相有异，分明是一个死人，还差点把他当做了鬼。周南轩虽然觉得她有点胡搅蛮缠，但又被她煞有介事地神情给忽悠住了，联想到近来发生的事，心情烦闷的他决定向陌生的少女倾诉倾诉。
　　“躲？”周南轩哭笑不得地揣摩着这个词，“你大可不必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对她心有愧疚罢了。”
　　一个月前，周家大公子忽生重病，请了无数名医，得到的答复都是金石乏术，回天无力。然而就在十日之前，只剩一口气的周南轩在第二天一早突然痊愈，整个人精神奕奕。见到这一幕，连棺材都置办好了的周家人，又惊又喜，去庙里上了好几日功德香。在众人都说是苍天保佑时，周南轩却一直觉得是有人救了他。
　　“那天晚上我虽然迷迷糊糊的，却真实地感觉到有人来到我身边。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不是琼儿，我不认识她，也没看清楚她的摸样。”周南轩忧愁地坐到少女对面，神色茫然。他也不知该不该跟个陌生人说，前几日他告诉一个好友时，还被取笑说是发梦。
　　少女刚好咽下一块精致的糕点，听他说完，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仿佛早就知道一样。她不过十四五岁的摸样，又因少经世事，还显得有些稚嫩，从她粉雕玉琢的五官看来，也是个少有的美人胚子。“早就说你面相发黑，十天前就该死了，如果不是有人救你，你哪能像现在这样潇洒。”
　　无视少女略带嘲讽的语气，周南轩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欣喜，几日以来，每次跟别人说起这件事，都被当做发疯，还是头一个人愿意相信他，尽管这人看起来不怎么靠谱。“我看姑娘似乎身怀奇术，不知可否帮在下找出那位恩人？”话一出口，周南轩就发觉自己失态了，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就开口求人，似乎也太冒昧了。
　　少女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又或者她根本不像别人一般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她转了转灵动的眼珠，说道：“按照行规，你得付钱给我。”
　　白衣公子哈哈一笑，眸子清亮，高贵又骄傲：“我们周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成交。”少女喝了一杯清水，站起身来，斗篷及地，直到此时，周南轩才发现，她被掩在衣帽中的长发，竟然是雪白的，“我是除妖师，素羽。”
　　周南轩目送她离去，她每跨一步，仿佛都是遥不可及的距离，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朔月之夜，长安城外。
　　草木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夏蝉的鸣叫声夹杂着暑气，弥散在风中。月黑风高的夜晚，常是妖物横行之时。少年紧握着手中的桃木剑，小心翼翼地走近藏在树荫下的人影。月光下，那个人影清冷孤绝，又从骨子里带着妩媚妖娆，轻轻地拨撩着少年的心弦。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唉。”一声轻叹，半分幽怨半分怜悯。少年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叹息声，犹如幽香兰瓣，飘落湖面，在心间荡起一圈圈涟漪。他将下唇咬出了血，勉强收摄心神，回想起出门前奶奶说过的话，心道这九尾天狐果然媚术了得。
　　“大胆妖孽，竟施媚术害人，还不出来受死！”少年的声音稚气未脱，他看起来不过比素羽大一两岁，喊出这句话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紧接着，他听到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异香扑鼻而来。他暗道不好，两眼一黑。最后他只来得及看见半边脸的面具，而仅另外半边脸，就已倾世难寻。
　　少年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客栈中，这个房间简单朴素，但起居用品一应俱全。
　　“哎哟，卫书大侠醒啦？”这声音本来清越动听，但在卫书耳中，只有加剧头痛的作用。他望见了桌边穿着白色斗篷的少女，心如刀绞。
　　他挣扎着坐起来，昨晚着了狐妖的道，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他恨恨地摇了摇头，咬牙道：“如果知道你也接下了这单生意，就算被奶奶打死我也不来搀和。”
　　素羽扬了扬眉毛，等待他的下文。
　　“可我好歹已经接下除妖令了，你就把它让给我吧，好妹妹。”喊完那声“好妹妹”，两个人都明显抖了抖。
　　卫书和素羽是货真价实的亲兄妹，两人都出身于南方有名的除妖师家族，从小就开始修炼道术。卫书算是族中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资质平平，甚至算是下等，但他妹妹素羽，一出生就拥有强大的灵力，一直以来都被族人所重视。要真是这样倒没什么，可惜素羽和别人完全不一样，她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有时还能读出人心。加上她行为和思想离经叛道，久而久之，所有族人看她的目光，都从艳羡，变成了厌恶。从内心深处来说，卫书并不为此感到失望。
　　“大哥，当我听你说出那句万年不变的开场白时，我觉得你和族里那些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因为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一股纯粹的傻气。”卫书恨不得再次不省人事，但他阻止不了素羽继续说下去，“不要这么伤心，我是在夸你。我早跟你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鬼，比起天狐姐姐来，我们家里那位，才是真正的老妖婆……”
　　“够了！”卫书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子，“她是你奶奶！我不明白你的想法，但那只狐妖非死不可。“
　　素羽撇了撇嘴，一脸无所谓的态度：“你打不过她。“
　　卫书冷笑一声：“是，我没你厉害，厉害得去和妖怪做朋友。要是加上奶奶呢？那只元气大伤的九尾狐还不是只有乖乖受死的份。”说罢，他不再理会少女，径自走出客栈。
　　“……朋友？”素羽笑了笑，“想不到我一个除妖师，会被说成是妖怪的朋友。”

　　十日之前,素羽依照家族惯例，游历到长安城。初来之时，她确实被长安的繁华所吸引，但她雪白的头发和年幼的容貌引来了许多人驻足，在人群中闲逛了一整天后，再也忍受不了周围人看怪物一样的目光。尽管在族中，这种事也是见怪不怪，所以她才会把自己裹在宽大的斗篷里。在她眼中，夜晚的长安城才是真正的美丽。它被夜色洗尽浮华，空荡的街上，房屋楼阁的影子，在石板路上镀上一层诡秘。长安城实行夜禁，到了半夜，只有偶尔巡查的卫兵。要躲过这些巡卫，对素羽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然而就像两个平行的世界，到了夜晚，在人们沉沉睡去之后，夜鬼们便从黑暗中醒来，一起组成长安“夜市”。素羽在他们中间穿行而过，即使撞上了，亦不过只是感到一阵凉意。他们眼神清澈，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一丝杂念。他们都很安静，除非主动和他们搭话，不然他们都对旁人视而不见。素羽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浮在街边的鬼火，还有漂在水上的魂灯，她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有呼吸，有心跳的人。
　　街角处的野猫忽然叫了一声，它通体黑色，从墙上一跃而下，转眼就融入了夜色中。素羽注意到了那个墙角，一座大宅子的后院，茂密的树影从墙后蔓延出来，轻轻晃动了几下，像藏于暗中的妖魔，昭示着不祥之气。事实上，院子里确实传出了死亡的气息，如梦魇一般盘亘在宅院上空。强烈的妖气在猫叫之后，进入了宅院。
　　久违的正义感指使她走近了那所宅子，丝毫不理解人情世故的她，轻轻一纵身，就翻入墙内。一棵古铜树立在院落中央，旁边的花丛里，各种牡丹花簇拥在一起，长势并不好，可见它们的主人并不上心。素羽追寻着妖气，走到一间房外，她并不急于捉妖，相对于其他除妖师，绝对不能用敬业来形容她。
　　窗隙里望去，房中摆着不少字画书帖，大多被卷在书桌一边，上面蒙了一层灰，倒是楠木圆桌上的紫砂茶具，被擦得发亮。看起来房间的主人也是个恨铁不成钢的主。素羽再一抬眼，就看见了妖气的来源。那个女子坐在床边，黑暗中，唯有她身上环绕着淡淡地幽光。她抬起手，轻抚着床上那个男子苍白的脸。素羽只能看见她的一侧，却也看得出，她美丽的脸上流露出的忧伤。素羽把手中的剑放回了腰间，继续观察她的举动。
　　“你还记得我吗？”
　　“为什么你每次都要让我看着你死去？”
　　“南轩。”
　　女子的声音宛如梦中的仙乐，低婉缠绵，当她叫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素羽心头一颤。她未曾听过这样一种声音，发自内心的呼唤，简短的两个音节，足以媲美任何感人的乐曲。好像这两个字只有在这个声音的呼唤下，才被赋予了意义。但是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说话，床上的男子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
　　在素羽出神之际，女子已经站了起来。白光照亮了整间屋子，却仅仅止于屋内，外面仍然是一片黑暗。女子的身后长出了九条银白的尾巴，一点也没有妖异的感觉，反而衬出了一种华美。素羽盯着她放在男子额上的纤白的手，又握住了斗篷下的剑。
　　周南轩梦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他只能远远望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想伸出手去拉她，浑身又仿佛被巨石压着，使不出一丝力气。他努力张了张嘴，声音似是被虚空吸走了，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你是谁？”他拼命留住这个念头，然后，一股暖流从额间，渗入他的心神，好像春天破土而出的新芽。
　　终于，他在无比舒适的感觉中，沉沉睡去。
　　白光中，女子的衣摆无风而动，让人联想起天边的一抹云纱。素羽等着她施法完毕，只见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男子，化为一只白狐从另一侧跳出了窗外。握在剑柄上的手渐渐松开，素羽满脸迷惑地翻墙而去。
　　第二天早晨，周家大公子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后，潇潇洒洒地回到了阳间，在他的人生经历上，又添了骄傲的一笔。

　　前院亭中，林少夫人手指凉扇，有节奏地微微摇动，没有制造多少清风，却成了院里一道美丽的风景。一只画眉落在亭角的飞檐上，梳了梳翅膀。周南轩揉着额角慢悠悠地从房中走出来，他刚打发了前来问候的人，心中还有一堆疑问，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只好走到院中清静清静。院里的花草都是林琼亲自打理，相对起别处的，要艳丽得多。周南轩向来不爱这些东西，但为了顺她的意，在成亲后不久，两人一起种下满园群芳。如今他心情不好，看见这些花，也缓和了不少。
　　“南轩。”
　　听到这两个字，周南轩又是一阵恍惚，他想起昨晚如空谷黄莺般的声音，觉得越来越真切。他抬头看见亭中的林琼，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琼儿，”他信步走到亭中，将她颊边的一缕细发撩到耳后，“你再叫我一次吧。“
　　林琼一脸惊异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笑了笑，还是依言又叫了一遍：“南轩。”
　　周南轩勾了勾嘴角，别人叫过无数遍的名字，可是没有一人能叫出昨晚那样让人印象深刻的感觉，可以说是他听过最美的旋律。
　　“你怎么啦？”林琼皱起秀眉，把手搭在他额头上，“病还没好么？”
　　谁知周南轩一把抓住她的手，欣喜若狂：“是真的，原来我不是在做梦，琼儿，真的是有人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