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庭和

9、惊变（3）

　　地底隆隆的响声越来越烈，连脚下所踏的大地都开始微微震动，天变之后是地动吗？鹰通心中忽地一动，缓缓开口：“我曾在某个书库中看到过一卷《古事记》……”
　　友雅挑了挑眉，鹰通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在此刻提到《古事记》必有用意。
　　“那一卷《古事记》中有很多段落是外界流传的版本中所没有的，其中有这么一段：天变地动，日落月沉，四神失位，五行逆运……”鹰通略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吐出了后面的句子，“……京之末日也……”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气氛沉默得可怕。
　　“我，我相信神子！”
　　友雅愕然看向永泉，这向来温柔的少年此刻脸涨得通红，眼神中却是从未见过的坚定。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永泉紧紧握着右拳，感受着手心龙神宝玉的微微温热，仿佛从中汲取着勇气一般，“神子她……都是神子啊……”

　　金色光柱的光芒陡然暴涨，虽被外围一层薄薄的白光挡了回去，但仍然如同有生命一般吞吐着光焰，似乎随时会将白光撑破一般，龙神气息瞬间狂乱起来。
　　泰明顿时脸色大变，顾不得多说，扬手将念珠挥出，悬停在空中的念珠通体发出朦朦的黄光。他双目紧闭，十指交叉胸前，结出了大日如来手印，口中低低诵念着九字真言：“临！兵！斗！者……”
　　与手中结印的泰然若定相比，泰明每念一字都似乎耗费了极大的念力，到第四字时声调已经开始有些微微发颤。
　　友雅大惊，转头看向鹰通，正迎上他的视线。他二人至交好友，心意大半相通，此刻不需多言，各自的龙神宝玉同时大放光芒，投向泰明身上。永泉不等他们招呼，也已跟着将自己的紫光放出。
　　“……皆！阵！列！在！前！”九字真言念诵完毕，泰明虚虚扬手，念珠便直直飞向了金色光柱。“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咄！”竟已是用出了安倍家阴阳术至高奥义——太上镇宅灵符。
　　随着他的手势，光柱外围的白光大盛，几乎与此同时，一片极淡的金霞自庭院中某处升腾而起，仿若有灵性一般在金色光柱四周虚虚绕了一圈，随即融进白光，金色光柱暴涨的势头顿时被克制了下来。
　　在场四人俱都全神贯注在压制金色光柱之上，以友雅之睿智，泰明之敏锐竟也没有察觉这道奇异金霞的出现。
　　“暂时无事了。”泰明的额头已经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友雅和鹰通也觉得背后凉到心寒，永泉更是脸色苍白。
　　方才那种可怕的威力，没有人怀疑足以毁掉整座京城，那就是龙神的真正力量吗……

　　在旁人目光所不能及的金色光柱中，此刻却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平静景象。
　　金黄色的光流在结界内缓缓旋转着，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仿佛被看不见的外力所牵引着一般，慢慢流入茜的心口。方才还在肆虐的龙神气息一进入她的体内便如同驯服的羔羊一般，自行流入身体各处。
　　赖久只觉得有一道极温暖的气息自心口处缓缓流入，原本气血激荡隐隐作痛的五脏六腑竟随这股气息在体内的流转渐渐平息下来。
　　轻拥着软软倒在自己怀中的少女，即使意识还没清醒，身体却自动靠在了她最熟悉的位置……也是他最熟悉的位置……他知道……她回来了……
　　目光落在了她满是冷汗的额头上，他轻轻抬手为她拭去，方才她一定是在承受着极其痛苦的折磨，连嘴唇都咬破了。
　　微皱着眉，他以极轻柔的动作将她的唇自齿间解放出来，指腹来回轻抚着深深的齿痕，似乎希冀借着这样的动作平复他所不能感知的那些伤痛。
　　长长的睫毛忽地颤了颤，她要醒了……
　　赖久心头忽然一震，刚才确定的事情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万一……万一她仍是用那种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该怎么办……
　　念头还未转完，茜眼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茫然地看向眼前的人，视线仿佛穿过他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心口好像被什么重重地击了一下，他只觉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她眨了几下眼，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在四周游移了一圈之后再度落到了他身上，停了一瞬，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几乎要停住了，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直到带着几分疑惑的声音柔柔在耳畔响起。
　　“赖久？”
　　“是……”他低哑地应着，在她唤出他名字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某个地方，就像被春风吹拂的寒冰一样融化了，随之涌出的，是从未曾有过的情感……
　　“好累……”她微微皱眉，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浑身像是被碾压过一样，半点力气也没有。
　　赖久凝视着神智显然还不太清醒的她，眼中满是自己也没有发现的疼惜，“睡吧……”
　　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定又是在做梦了吧，不然怎么可能见到他那样的表情……既然是梦……那她可不可以稍微放纵一下感情？
　　她微微仰脸看着他，“那，你不要走……”话一出口脸上顿时烧了起来，这样简直像是……在撒娇啊……
　　看着她满脸通红的样子，赖久顿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半晌才俯身在她耳旁低低答道：“我不走……”

　　“结界又加强了，即使我们联手恐怕也无法打破了……”泰明一言未毕，忽地抬头看向金色光柱，满脸讶色。
　　“发生什么事了？”鹰通讶然地问，泰明居然会有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看到……
　　“是神子……”泰明紧闭双目，似乎在感受着什么，“五识……开始恢复了。”
　　三人一楞，随即发现龙神宝玉光芒也开始转弱，友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的金色光柱，“这代表那里的龙神气息也在减弱吗？”
　　泰明点点头，“神子似乎正在将龙神气息吸入体内。”
　　“那……神子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鹰通扶了扶眼镜，“如果说龙神是深海，神子殿下便如同江河一般，龙神气息虽然能对人间事物造成伤害，但对那两位来说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水罢了。永泉殿下您无需太过担心。”
　　再过片刻，地底的轰鸣声渐渐停歇，空中的乌云也慢慢散了开来，阻挡去路的强风也已消散，唯独金色光柱仍看不出半点变化。
　　四人此时已走到光柱边上，此前未曾见过的一层七彩毫光笼在光柱之外，若是细细看去，其间竟似有云气流转宝光若燃，永泉不假思索地伸手轻触，却被一重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这是……”
　　泰明淡淡回答：“结界还在。”
　　“那……什么时候这结界才会撤去？”
　　“待龙神气息全数散去之后。”
　　“那……我们能做什么？”
　　“等。”
　　永泉脸色微红，还想再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此时的清凉殿门处，帝正遥望着直冲云霄的金色光柱，身后跪伏着满地的官员，远处宫室传来女官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啜泣声，越发显得这里静得可怕。
　　“陛下！”一名武官疾奔而来，单膝点地跪下，“已查探清楚这光柱所在，是……”
　　“是何处？”
　　“是，是左京一条二坊的土御门宅！”
　　土御门宅？帝微微一怔，那不是龙神神子暂居之地吗，众人目光齐齐扫向左大臣，胆大之人已开始交头接耳。
　　左大臣不慌不忙膝行至帝面前，深深俯身行礼道，“土御门宅目前由小女藤姬暂居，世人皆知星曜一族世代侍奉龙神，历来不参与俗世事务。说来惭愧，微臣虽是藤姬的父亲，却从不敢逾制过问土御门宅之事，只能尽力安排打点一应使用之物以表心意。”
　　帝微微点头，却并不表态。他自然知道左大臣是在向自己表明从不敢插手龙神神子之事的立场。不过，他在心底冷哼了一声，刻意提及星曜一族只怕也是存着敲山震虎的心思吧，这只老狐狸……
　　果然那种几乎是流在京都之人血脉之中，长久以来对龙神和星曜一族的敬畏立时压过了其他情绪，背后的窃窃私语声顿时平复了大半。
　　“……因此异象究竟何来，所兆何事微臣委实不知，若是陛下有意，微臣可立即前去土御门宅询问。”
　　左大臣话音未落，一个尖锐的男声便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陛下，此等异象乃是上天示警，京中必有妖孽作乱！”
　　妖孽？只怕是人心中的妖孽吧。帝面色如常地微笑着，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之意，此人是阴阳寮新近上任的天文博士，如果没有记错，正是由右大臣举荐的。
　　“区区天文博士何敢妄谈天象，是唯恐人心不乱吗……”无需左大臣示意，另一名官位略高的大臣立刻跳出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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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之间众人群起争辩，渡廊之上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看似乱成一团，冷眼旁观者却自然不难发现几方势力的上位者都未曾开口。
　　帝微微一笑，“好了！今日朝议暂延，三品以上公卿在大内沐浴斋戒七日，为京祈福。”
　　此言一出立刻鸦雀无声，众人齐齐躬身行礼。“是。”
　　“都退下吧。”
　　眼见众人鱼贯而出，帝皱了皱眉，招手唤过近侍，低声吩咐道：“若是友雅求见，立刻传他进来。”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日夜皆可，无需禁忌。”
　　刻意放慢了脚步落在最后的右大臣微微眯起了眼，帝的反应相当地不寻常啊，比起左大臣来倒更像是知道内情的样子。橘友雅？那位左近卫少将……这么说近来确实有他频繁出入土御门宅的报告。那所宅子中难道真有什么古怪？

　　眼见日影已渐渐西斜，面前的金色光柱光芒虽是越来越弱，但减弱的速度已近乎停滞，而那层七彩毫光却如同被凝练一般越发莹澈。
　　永泉捻着手中须臾不离的佛珠，一时之间神情竟有些恍惚。他这一生中并非没有经历过更危险的境地，即使是当年放弃争夺东宫之位前往仁和寺出家之时，心中也只有决绝之意，反倒没有半点忧虑。此时眼看光柱变化停滞，那人……神子在内又不知情况如何，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忐忑不安。
　　他看向泰明，与神子素来有感应的他是不是知道更多呢？只见那人正皱眉看向天际，清冷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疑惑，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极为难解的事情，一时也不敢打扰，只暗自焦急不已，紧紧攥住手中的佛珠，浑然不觉自己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已全数落在旁人眼里。
　　鹰通微微一笑，并不看永泉，自言自语道：“或许是神子殿下已无力吸收更多龙神气息了……江河的容量毕竟是有限的……”
　　永泉急道：“那，那怎么办？”
　　“按常理来说，便是要等到神子殿□□内的龙神气息调和完毕，才能再度吸收，不过……”友雅若有所思地展开折扇，“以此处龙神气息的浓厚程度而言，或许会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啊……”虽说是神子殿下，可身躯毕竟也只是凡人，能够经受得起吗？如果龙神大人不出手的话……
　　他刚想到此处关键，金色光柱忽地轻颤起来，须臾化作一道金光，在四人头顶略略盘旋，随即冲天而去。
　　鹰通疑惑地看向友雅，方才是他眼花了吗，那道金光在友雅头顶盘旋之时，竟似乎化作龙形，四爪虬张，隐隐有欲扑之势。
　　友雅脸上却浮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那一位不愧是龙神最宠爱的神子殿下啊……这算是在警告我吗，龙神大人？

　　“神子，赖久，你们有没有事？”
　　永泉急切的问话将友雅的思绪从某个不可知的深渊拉了回来，目光转向随着金光离去而现出身影的英挺男子。
　　赖久向永泉微微躬身：“神子殿下平安无事。”
　　倒还是一贯的礼数周到语调沉稳啊，看来两人都没什么事。友雅缓步踱了过去，看向被赖久横抱在怀中的少女，面相虽是疲惫，呼吸却很平稳，看来只是陷入了沉睡。
　　目光上移，却看见赖久衣襟上的血迹，一愣，他到底还是受了伤……“赖久，你先去疗伤换衣，我带神子殿下回寝殿吧……”
　　友雅伸手欲接过少女，赖久却向后微微一让，避开了他的手。
　　便是平时再干练通达，友雅此刻也由不得张着两手呆在了原地，这……这算什么？抬眼却瞥见赖久也是一脸的尴尬神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明白了缘由，不由得笑了起来。
　　赖久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自己的左手腕，被熟睡的少女紧紧地抓着，所以才……虽然不能说是不高兴……但是也未免太……
　　熟睡中的少女似乎是觉得光线太亮，皱着眉头略动了动，将脸埋入他的臂弯，这才安稳下来，嘴里低低嘟哝着：“不要走……”
　　他长吁一口气，算了，她高兴就好……
　　“不要走……清司……”

　　四周一片沉寂，忽地有风不知自何方而起，带着泠泠寒意掠过庭院……

　　鹰通若有所思地看向泰明……自始至终泰明都没说过一句话，不，甚至没有将专注地看着天际的目光收回来过。纵然五识已恢复联系，他或许已凭借感应明白神子安全，但……这反应也未免太不寻常了……
　　土御门宅内庭的某棵松树之下，此刻八叶的目光尚触不到的某个角落中，静静躺着被残枝碎叶掩去了大半的一张人形白纸。
　　同一时刻被称为“传说之宅”的某个庭院，身着宽松白色狩衣，正以一种极舒服的姿势斜躺在渡廊之上的男子缓缓睁开双眼，悠然望向天际，唇角噙着一丝颇值得玩味的笑意。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