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庭和

8、惊变（2）

　　乌黑的长发散在透绿的湖水中，身子静静地往下沉，水面越来越遥远，突然自上方伸来一双坚实的臂膀，抓住了双肩，随后迎面而来的是蔚蓝的天……和谁的面容？
　　下着雨的清晨，急切地掀开垂帘，在满庭盛开的梨花中，眼神搜寻着的……是谁的身影？
　　被朝露润湿的樱花树下，匆匆走过铺满花瓣的小径，尽头处是谁在等候？
　　……
　　茜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她几乎要以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自己仿佛是旁观者，又仿佛是亲历者。
　　一幕一幕清晰得宛如昨日重现，这是……谁的昨日？她透过的是谁的眼，看着的又是谁的脸？
　　胸口的位置，好像有两颗心在同步地跳动着，熟悉的心痛感从一颗心传到另一颗心，那种甜蜜和酸楚交织的感情……是谁的心？
　　无数的记忆片段仿佛化作了流光，在茜的意识中飞舞着，越来越快，渐渐地汇聚成了一片白光，像失道的洪水一般在心中盘旋着，冲击着越来越薄弱的堤防。
　　终于，决堤了……
　　迎面而来的刺目白光瞬间遮天蔽地，茜下意识地紧紧闭起了双眼，当她再度睁开时，四周的景物已经完全不同了。
　　白桧木的屋顶，涂金螺钿的屏风，紫锦回文的坐垫……好华丽的寝殿，这是什么地方……
　　侧殿的移门忽地被拉开，一名身着梅袭华服的少女缓缓走了进来。
　　“呃……”茜正心虚地想着该怎么跟主人解释才好，少女却视若无睹地走到了主位上，以极其优雅的姿势正坐了下来，长长的衣裾如彩虹般在身后散开，极其美丽。
　　“那个……”茜向前走了两步，“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少女抬眼看向茜，但是那视线……
　　茜疑惑地转头看去，很明显少女注视的是自己身后的侧廊，自己正挡在她面前，她怎可能看得到侧廊？
　　呃，不管怎么说还是先道歉，然后快点想办法离开，藤姬和八叶找不到自己一定会着急的。
　　茜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顿时呆住了。这，这不是梨洛吗？
　　“梨洛？”茜试着叫了一声，少女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样，仍是怔怔地看着侧廊的方向。
　　难道自己认错人了，但是那容颜分明就是梨洛啊……茜正这么想着，少女却忽然站起身，直直向她走了过来。
　　“梨洛你……”眼看两人就要撞上了，少女却毫无停下之意，茜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挡她一挡，却惊讶地看见自己的手掌穿过了梨洛，紧接着是自己的身体，对方却一无所觉地走了过去。
　　怎么会这样……茜茫然环顾着，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真实，有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幻境……吗？
　　泰明曾经说过的话突然在脑中浮现了出来，“……幻境是施术者藉由受者的经历幻化而成的，也即是说幻境中是不可能看到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事物的。”
　　眼前的一切都是半点也不熟悉的东西，那么自己是进入了梨洛的记忆中吧，梨洛……

　　此刻的梨洛已坐回了主位之上，神情复杂地轻抚着藏在袖中的短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短刀？茜心头一惊，该不会是……
　　一名中年妇人匆匆自渡廊走来，跪在移门外。“殿下，已打听到了……”
　　“如何？”
　　“您，您请节哀……”妇人深深地俯下身子，额头紧紧贴到了地面。“清司大人若是还在，必然也不愿见您伤悲……”
　　清司？若是还在？也就是说此刻已经不在了？茜担心地看向梨洛。
　　与妇人微微发抖的样子相比，梨洛此刻却平静得出奇，似乎早已知道结果一般。“告诉我详情。”
　　“殿下……”妇人欲言又止。
　　“说！”
　　“清，清司大人今日正午受命切腹，此刻，此刻已……”
　　寝殿中一片死寂，茜看着梨洛平静无波的表情，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梨洛忽地轻笑起来，笑声清甜悦耳，闻者却只觉得心中阵阵发冷。“还是不行哪……即使那样受尽羞辱地苦苦哀求，却还是不肯放过他吗……弘徽殿皇后……”
　　“殿下，殿下！您若是心中难过，请哭出来吧……”妇人伏在地上，已哭得泣不成声。
　　“难过？不……我不难过……”梨洛借着宽大的衣袖遮蔽住妇人的视线，缓缓将短刀抽出刀鞘，抵住自己的小腹。
　　“梨洛！不要！”茜扑过去想要抓住她的手，整个人却再度从她身上穿了过去。
　　“弘徽殿皇后……”梨洛嘴角挂起一丝讥诮的笑意，“……你最疼爱的女儿注定要孤寂一生了……”她手中猛地用力，尺许长的雪亮刀刃顿时直入没柄。
　　“殿下！”妇人这才察觉到异样，慌忙扑了进来，扶住她软倒的身体，触手之处鲜血淋漓。
　　“清司不回来找我，那么我去找他……”梨洛脸上漾起灿如春花的笑容，“若使黄泉能相见……此身纵死……何足惜……”声音细若游丝，渐归于无。
　　妇人凄厉的呼喊犹在耳畔回响，茜张着双手，怔怔地看着血泊中的梨洛，自己只是过客，什么都做不了吗，什么都做不了啊……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鲜血在眼前不断的放大，直到占据了整个视野，茜只觉得脑中有什么开始在盘旋，涨得她太阳穴隐隐发痛，忽然眼前的血红开始扭曲，渐渐幻化成星星点点的血迹……沾染在熟悉的雪青色衣襟上……
　　她蓦地抬头，隔着薄薄的血雾仍能看清某个人痛楚而急切的眼神，指甲下意识地重重划过自己的手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果然又只是幻觉吗……

　　鹰通仰首看着天际，此刻厚厚的乌云已经完全遮蔽了京的上空，明明是白昼，却暗如黑夜。四周一片昏暗，相隔尺许便已看不清人影。在这仿佛无边无际的暗影之中，唯一的光明却来自……
　　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正灼灼向外吐着光焰的金色光柱，一丝疑惑从刚才起便在心头盘旋不去，那种充满光明却令人心悸的强大力量，以及仿佛会将所有束缚和障碍全数毁灭的气势，真的会是来自那位神子殿下吗……
　　自方才起便一直阖目跌坐的泰明忽地睁眼看向友雅，微微摇头道：“没有异常。”
　　以他安倍家阴阳师二代第一人的绝大神通在附近做搜寻之事，即便是能力略胜一筹之人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潜隐在侧。若是术法高深到远胜于他的人倒又另当别论，不过能达到如此境界的只有寥寥几人而已——比如当代第一阴阳师安倍晴明。
　　友雅眉头微展，这样至少没有后顾之忧，心念电转，又追问了一句，“光柱之中呢？”
　　泰明默然摇头。
　　“想必是无法查探了。”友雅轻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自言自语着，“若是鬼王前来……”
　　此话一出，泰明果然脸色一变。
　　友雅正要再度开口，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了笼在一丛紫色光雨中匆匆向这边奔来的身影，不由得一怔，随即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这一位不早不晚，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鹰通见他神情古怪，随他目光看去，也是吓了一跳，“永泉殿下，为何行动这般自如？”
　　确是如此呢，他们三人——连同泰明在内——独自一人的话都只能在这样的风压之下缓缓挪动步伐，永泉殿下竟然似乎完全不受影响，这是什么原因？

　　须臾永泉已奔至他们面前，龙神宝玉的紫色光芒融入结界，面前顿时风压全消。友雅和鹰通对视一眼，齐齐向永泉俯身行礼，泰明却仍是自顾思考着，连头也未抬。
　　永泉一面点头还礼，一面气喘吁吁地看向友雅，“神子，神子她怎样了？”
　　这一位恐怕今生还是头一次这样吧，为了神子……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忽地在友雅心中跳了出来：八叶结界所能发挥的力量大小该不会是取决于对神子的感情深浅吧？
　　否则永泉殿下怎可能有着比泰明更强的结界，不，不只是永泉殿下，赖久他能进到光柱之中，或许也是借着龙神宝玉之力？只是……若果真如此自己必定是八叶中结界之力最弱的一人才是，但方才鹰通明明就比自己还要吃力，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永泉见友雅摇头，心下大急，看向鹰通，“神子难道有危险？”
　　“并非如此……”鹰通一时语塞，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明才好。认真说起来他们只知道神子殿下和赖久都在那金色光柱之中，其余情况一无所知……
　　泰明忽地抬头，扫视着众人。“八叶虽未齐聚，但我等四人恰好分掌玄武和白虎的天地之力，若是合力，或有可能打破这龙神结界。”
　　“泰明，你曾说龙神结界是神子自身之力所设，若是打破结界神子会如何？”
　　“心脉尽断。”泰明的语调平静得让人心生寒意。
　　“那不是必死吗？”鹰通的声音陡然高了一个八度。
　　泰明点头，“但若是有人舍身相护，神子自然有一线生机。”
　　友雅心中一动，“你是说赖久？”
　　“赖久他在结界内？”永泉迟疑地问道。
　　“嗯。”
　　舍身相护……对赖久来说那是毫无疑问的事吧，只是那一位若是事后知晓……友雅头痛地揉着眉心。
　　“不可以！”属于少年的清越声线忽地扬起。
　　泰明转头看着永泉，淡漠的异色眼眸中仿佛毫无感情波动，“八叶皆是作为神子道具而存在的，为神子而献身是理所当然的，若是我等中任何一人在结界之中也必定如此。”
　　“若是能救得了神子，八叶当然不会吝惜性命，可是……”向来对泰明有种莫名畏惧感的永泉此刻却直直回视着他，“神子如果知道是牺牲了八叶自己才得救的，她会，她会哭的……”
　　友雅轻叹了一声，少年的心思果然是单纯无比，如果只是会哭倒也无妨了。
　　不过……赖久对那位神子殿下而言显然是相当重要的存在，若果真如此做了，一旦发现事实真相，引发的后果绝不是他们所能承担得了的……
　　龙神大人可并不是什么慈悲的神明啊，相应的，龙神神子……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