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庭和

10、醒来

　　夜色阑珊，月色撒落一地清辉。
　　古松苍柏枝叶扶疏，随夜风轻轻摇动，那姿态投在移门的雪白茧纸上，恰似一幅上好的水墨画，树梢时不时传来几声鸟儿轻啼……
　　原本应是静谧安详的夜晚，然而在整个京城都陷入沉睡的此刻，位于土御门大路上的某所宅邸却依旧灯火通明，渡廊上侍女们神情肃然地往来奔忙，时而低声耳语着什么，一种压抑而低沉的气氛蔓延在整个内宅。
　　在这犹带寒意的早春深夜，寝殿四周的垂帘竟然悉数高高卷起，错落其间的数个直径尺许的阔大敞口铜盆中，更是满满堆叠着晶莹剔透的冰块，磊得有如一座座水晶小山。
　　散坐在殿中的几人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身周的寒意一样，带着焦虑、担忧以及更多情绪的目光，都投向了正躺在寝殿中央，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识的少女身上。
　　少女双目紧闭，脸色通红，额上鼻尖密密布满一层细细的汗珠，神情痛苦地转侧着，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一般，放在薄被外的右手却仍死死抓着身侧一人的手腕不放，含混的呓语断断续续自她口中逸出。
　　俯身细听了半晌，坐在少女左侧的藤姬缓缓抬头，看向殿中几人，迟疑地开口问道：“清司……是什么人？”
　　话一出口，殿中气氛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咳咳。”友雅以手握拳，放在嘴前轻咳了几声，“这个……我们也很想知道……”说话之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了正跪坐在少女右侧的赖久以及他被紧抓着的手腕。

　　茜的眼前是一片青翠的竹林，细密的雨丝连绵不绝打在叶上，雨声淅沥，反衬得这竹林格外地寂静，只是……
　　她向前伸出右手，平平摊开，看着身前的雨丝毫无阻碍地直接落到了地面，果然还是在梨洛的记忆中啊，梨洛你……究竟想让我看什么呢……她茫然看向远处。
　　在视线的尽头，一个熟悉的侧影蓦地映入眼帘，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在头脑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脚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向着那方跑了起来，却在丈许开外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正以极亲密的姿态轻拥着一名少女……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心脏，瞬间痛得完全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脑中一片混乱，又想走近看个确切，又想要远远逃开才好，一时之间站在原地竟不知所措。

　　“怎么这样就跑出来了？”温厚的男声响起，带着淡淡的责备和浓浓的疼惜。
　　不是……那个人的声音……觉察到自己的如释重负，茜自嘲地笑了笑。可是身影真像……
　　脑中恢复清明，她自然很快便猜到了这两人的身份。
　　少女微微仰头，清丽的面容上此时却是含悲带泪，她紧抓住男子的手腕，身子微微发颤，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不要走……清司……”
　　果然是清司……看清男子面容的茜忍不住微微一愣，和那个人……真有三分相似呢，所以连自己也会看错啊。
　　清司一手稳稳持伞遮在梨洛头顶，另一手却极为疼惜地轻抚着她的长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
　　梨洛嘴唇微动，似是仍想说些什么，却终是忍不住伏到他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细雨如烟如雾般轻笼着整片竹林，青翠的竹叶被润得越发空灵剔透，在如织细雨中相拥的一对璧人，绝美得如同一幅上好的丹青水墨。
　　但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不知从何时开始雨丝越来越密，眼前的一切渐渐隐在了雨雾中，连同茜的意识一起……在五感渐次失去的一片混沌之中，只有梨洛的那句话一直在耳旁萦绕，反反复复地，不停地回荡着……
　　“不要走……清司……”

　　“不要走……清司……”
　　赖久微微皱起了眉，少女口中的呼唤夹杂着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波动。
　　他不太确定那是什么，但是……即使没有泰明和神子间的那种特殊感应，他也能感觉到那种情绪很显然不是属于少女自身的。
　　可身为八叶的他也同样清楚，龙神的神子是不可能被任何不干净的东西附体的，对怨灵、生魂乃至精魅而言，龙神气息是犹如烈火，不，简直是如同毒药一般的存在。
　　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赖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来自侧方某人探究的眼神，探手自身侧的铜盆中取出一方冰过的湿布，轻轻拭着少女的额头，触手之处仍是热得发烫。
　　宫中派来的药师诊察结果是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在她清醒过来之前，他们能做的只是设法降低体温，但是就一直这样原因不明的高热下去……她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她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他面前，这是第二次了啊……
　　他的神智不由自主地有些恍惚，以至于错过了少女睫毛的数次轻颤，直到藤姬惊喜的低呼才回过神来。
　　“神子殿下……”
　　一直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道略略放松了开来，她……要醒了吗……

　　茜觉得自己的眼皮上仿佛压着千钧的重物，一直将她压向无尽的黑暗之中，可是……不醒过来不行啊……再不醒过来的话……
　　她暗暗咬着牙，一点一滴地努力调动着全身仅剩的那点力量，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眼部，拼命地想要睁开双眼……不知道努力了多少次，终于有一丝光亮透了进来。
　　那一瞬间，一直有如实质一般束缚着全身的某种“咒”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原来……所谓睁开眼就会消失的，是“暗”啊……
　　她微微合了合眼，随后极缓极慢地睁开了眼，高悬的灯火刺得她双眼发痛，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扭曲着，模糊着，就像被扔进了石子的水面波纹一样在不停地晃动着，知道似乎有人在身边说着什么，那声音却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断断续续地无法听清。
　　自己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明明清醒着却完全无法掌握情况的焦躁感让她恨恨地握紧了双拳……呃……自己的右手里握着什么？
　　好像……有一种很温暖很熟悉的感觉……她下意识地以指腹沿着表面来回轻触抚摸着，试图找出可供辨认的线索。

　　赖久手上微微使力，不动声色地想将手腕抽离，却反被握得更紧，若是硬来，那一位一定会受伤的。他低下眼，刻意忽略掉心底那一丝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惋惜的情绪。
　　幸亏，幸亏广袖长长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交握的手，旁人应该是注意不到这情形吧……赖久不太确定地想着，若是传扬出去，损了她的清誉，自己便是万死也不足以弥补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她的指尖轻轻勾划过的地方都像着了火一般地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脸上，一直烧到心里……

　　未经人事的少女全然不明白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而“不小心”看到的某名向来以“风流”著称的男子却不会不明白。
　　短暂的愕然后，友雅不无恶趣味地在心底感慨着：神子殿下还真是大胆啊！就那么用纤细的手指在男人手臂上似有若无的画着圈，怎么看都像是在挑逗的动作，连看的人都觉得很煽情呐！
　　友雅微微侧头瞟向赖久明显僵直的身子和一阵白一阵红的脸色，能在赖久这张脸上看到这么精彩的表情真是十分之难得……可是相应地来说……自己也十分之辛苦啊……他以极优雅的姿态展开折扇，遮住了自己忍笑到几乎抽搐的嘴角。
　　他自然知道那一位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因此才格外地觉得有趣啊。如果……作为八叶……一直待在身边的话，应该能看到更多有趣的事情吧，这么说起来，对以后的日子好像开始有点期待了呢……神子殿下……

　　茜微怔了怔，指腹下的触感明显是温热的肌肤，可以感受得到脉搏在有力地跳动，她……似乎正抓着谁的手？潜意识中很抗拒和人有亲密肢体接触的她，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会抓着的……还会是谁？
　　指尖不由自主地向上方探去，在记忆中的位置果然触到了一道狭长的硬痂，斜斜地横在前方，手上原本已经很轻的动作不自觉放得更为轻柔，沿着硬痂的边缘轻抚了一圈，僵在了原地。
　　那个形状，那个位置……不会有错的，那是……他在“镇花祭”时被亚克拉姆砍伤的……为了救她……
　　茜微微仰脸，将视线转向右侧，眼前的景象仍在不停扭曲晃动着，她努力地眨着眼，试图从中分辨出熟悉的雪青色衣襟，在那里的人……会是他吗……
　　她试探着开口：“赖……久？”
　　赖久一愣，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般，低哑地应着：“是……属下在。”

　　耳畔的一片寂静之中，很奇异地……茜却能清清楚楚听见赖久的声音。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从身上陡然被弹了开去，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茜还在怔忡之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陡然飞扑到了她怀里。
　　“呜呜，神子殿下您回来真是太好了……”
　　“呜呜，神子殿下您可算是醒过来了……”
　　呃？两，两个？左手边带着哭腔的童音显然是来自藤姬，那另一个是？茜抬头看向正牢牢抓着自己右臂，把赖久生生挤了开去的娇小身影。“梨梨梨梨梨~~~洛？”

　　与此同时，京之西郊的某处，一所杂草丛生看似废弃的宅院中，不时有忽明忽暗的灯火在半空中飘来荡去，映得四周格外地阴森篸人。
　　在这连灯火似乎也无法穿透的黑暗之中，忽地有人轻噫了一声，那声音竟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与莫名的狂喜……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