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之 谁家年少》之茳

34、第三十二回

　　别了皇帝，接着把刘子燕送回了御史中丞府，周澈提着走马灯，不紧不慢往西执胡同的方向而去．
　　月上中天，清辉遍洒．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三两个里至少有一人手中拎了彩灯．结伴而行的人们谈笑间总闻低低笑语，因而路虽比日间显得旷了，却并不冷清．
　　周澈心情愉悦，也不想赶这一时三刻，于是步子迈得越发悠哉．走马灯散出的光晕晕一团，其实照不了多远，但有这泻了一地的水色月光，灯是否照得远还有谁去在意呢？

　　走得片刻，周澈看到前方躺着块小石子儿，一时间顽心大起，也管不得是不是在街上，几步过去抬脚就如鞠蹴戏般踢了一下，接着小跑两步追上去，寻到石子的停处后又是一脚，如此三番，追追停停，倒还比先前行得快了些．月光将少年满面的兴味映得清清楚楚，可知这一块粗陋的小石竟也让他颇为得趣．

　　出这条路后要往左拐，周澈用右脚内侧前沿往石上一擦，那石子借着这股巧劲就呈弧线往左飞去，准确地撞上路边人家的墙壁后，滴溜溜往前滚去．

　　－－直滚到一只似是在专程等它到来的皂色软靴底下．

　　周澈抬头．

　　踏住小石的是个男子，着一袭墨色外衫．脸上罩着张狰狞的面具，底色暗青，眼突如铃鼓，嘴边龇着两根白森森的獠牙－－以这副模样陡然出现在静夜里的街中，纵是他身姿颀秀形意风流，看来还是有那么一点可怖．

　　少年稍愣，疑惑地瞄上一眼，忽而就那么绽开嘴角，脸上随之浮出＂我可没那么容易被吓到＂的得意表情．
　　＂百里．＂

　　男子摘下面具，拿着看了看，抬头时微微一笑：＂看来你仍然不怕这玩意．＂从前也是，见着再丑怪的东西－－比如喝醉酒后单一个脑袋化出了原形的土狼精－－也面不改色镇定如常．
　　＂有什么好怕的？＂少年笑嘻嘻走过去，冲着那面具扬扬下颌，＂我也有呢．你也去看灯会了？＂
　　＂恩．＂
　　＂就你一个人？＂
　　妖王语气温和详细解答：＂不是，姚黄和魏云顶邀的，庭槐也缠着，便一块来了．＂
　　周澈往百里身后瞅瞅，诶，没人啊？＂他们几个呢？＂
　　＂先走了．＂我会让他们跟来么？
　　少年偏偏头，一双眸子亮若晨星：＂那你是专门过来等我的？＂
　　妖王扬眉：＂你说呢？＂不然还能等谁？＂走吧，我送你回去．＂

　　夜已深，人已悄，月色皎皎，不知从谁家院子里伸出了一枝树丫，在白墙上投下班驳的阴影．
　　少年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淌在耳边如淙淙泉响．他讲着方才灯会上见到的种种有趣之处，自觉特别精彩的地方还会比画比画手脚，那张分毫不识愁滋味的清秀脸庞上一直绽着明亮的笑．

　　他正当年少，他的快乐简单明了．

　　百里看着走在身边的朗朗少年，只觉心中安宁无比，有种淡淡的喜悦在其间缓缓滋长，就如柔嫩的报春枝条在静夜里四下蔓生．

　　原来有些感觉，只是因为这人在，所以生；而他一走，便陷入深眠－－不过沉睡，即使再像，也永不会等于遗忘．

　　这般熟悉的安宁，怎可能会忘？

　　少年侧过脸，他正讲到压轴的灯车，一双清透的眼里扑闪扑闪的尽是欢喜的光：＂你觉得怎样？＂
　　妖王微笑，点点头：＂我觉得挺好．＂

　　路不长，脚步迈得再慢半柱香工夫后还是到了礼部侍郎官邸前．此时周澈的元宵灯节观后感也发表得差不多了，在阶下停住脚步，少年回头看向百里：＂我到家了．＂呃，还能说什么？这个时辰要请百里进去喝茶估计自己还得亲下厨房去烧水．
　　＂恩．＂妖王嘴角轻勾．目光瞥到少年提的灯，似乎又记起了什么，眨了眨眼，一张明明魅惑众生的脸居然显出些淘气的样子，＂你等等．＂
　　少年便站着不动，乖乖地等．

　　身姿颀秀的男子伸出只皎洁得堪比月光的手，往身旁一探，指尖轻划，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上瞬间就拎起了一盏灯．
　　一盏白莲灯．
　　以竹篾为骨，用白纸蒙面，扎出了盈盈盛放的莲花形状，花芯处放着一截短小的白蜡，橘色光线透过两层重瓣后便晕成了融融的暖．四股细细红绳从四角穿出，在灯上一尺处拢成一股，连在一根光滑的竹枝端头．
　　－－扎得再精致也只是一盏随处可见的白莲灯，元宵灯会上大摊小摊都有卖的白莲灯，今日傍晚周澈收到不下五盏的白莲灯．

　　－－但少年看到那盏灯时，却愣了，仿佛见到什么奇怪物什．
　　有些迟疑地伸出了手指，比比那盏灯，略微恍惚的样子：＂......给我的？＂
　　百里的声音里有笑意：＂这里还有别人吗？＂
　　少年怔怔地盯着那盏灯，表情呆得可爱．

　　这样的情景，怎么会觉得如此熟悉？似乎有一个人，也曾在水银般的月色下，递过这样一盏灯，那时......天气是冷的，冷得像今晚一样，四野是静的，静得也像今晚一样，所以这盏灯分外清楚......那人的眼睛，也分外清楚......定定地看过来，眉尾飞扬，眼角流丽，笑起来......

　　笑起来，似倾尽千江月华．

　　周澈抬头．

　　......倾尽千江月华的眼......．

　　千江月华？这是谁的所见所想？这是谁的所思所忆？
　　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见遇到过这样一双眼？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个咬字稍显生硬的年轻声音远远传来，隐约带着笑意在轻问：＂你明白的，一直明白的，对不对？＂那声音，清和中微带一丝稚气，只比箫略高一点．

　　明白，明白什么？
　　为什么自己一看到百里拎出这盏灯，就会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明明极度陌生，却又奇怪的不觉突兀－－如同它早已存在心间多年．
　　那感觉，热，暖，隐隐还藏有丝丝的痛．
　　引得左胸口的原本平缓的跃动紊了一拍，引得自己止不住要上前......

　　周澈喃喃开口：＂百里．＂
　　＂恩？＂妖王仍在笑，左额上一缕发被路过的夜风拂动，稍上显出银毫点点，仿佛落了新雪．

　　＂我觉得我是认识你的......＂少年的声音不似平常的清朗，而是从未听过的飘渺．
　　－－像是穿过了匆匆流光的一声久远叹息
　　＂在很久以前......＂

　　那神情迷茫的少年梦游般走上前来．

　　梦游般微踮起脚尖．

　　梦游般靠了过来．

　　一阵清气扑鼻．

　　刹那失神．

　　什么西执胡同，什么青瓦白墙，瞬间全都后退，后退，退成一片旷野．
　　万籁俱寂．
　　眼前只得一张贴得极近的清秀脸庞，只觉得到他的唇异常温软．

　　浅浅的，干净如以往．

　　倒底是谁在梦游？百里拾玉分不清楚了......

　　回过神时，那少年已立在一步开外，右手里拎着一高一低两盏灯，嘴角微弯，有些迷惑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自己．
　　百里状似自然地负过手，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是要握起手掌才能抑得下那微微的颤动．

　　妖王目光复杂，神情和语气却是温柔无比，说的话也有些调笑的意味：＂......这是回礼吗？＂
　　＂我不知道，＂少年偏偏脑袋＂只是觉得好象应该这么做．＂
　　应该？＂什么叫‘应该’？＂
　　周车挠挠脸颊，含含糊糊地说：＂就是觉得你会高兴的样子．＂
　　＂......我的确很高兴．＂而且高兴到现在的你无法了解也无法想象的程度，＂小澈，你刚刚说什么？很久前就......认得我了？那......记得起多久前吗？＂
　　＂啊？＂少年想了想，接着到：＂应该就在玉楼上吧．只不过我方才忽然觉得......＂抬脸时嘻嘻一笑，偏偏头，清透的眼里映上妖王小小的影子
　　＂你以前也送过我一盏白莲灯，是不是？＂

　　......
　　妖王怔了，负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动了动，
　　终是克制不住，上前扣了少年的肩背，一把将他拥在怀里．
　　紧紧的．

　　你......竟会将当年月下的一盏白莲灯，记得那么牢，那么牢．
　　竹骨纸面经不起摔折的东西，竟有了抗过轮回的力量．
　　那你的意思是不是在说，送了你白莲灯的我－－在你的记忆里的我，终也有复苏的那天？
　　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原来不是奢望．原来真有些东西，连时间都要善待．

　　百里闭了闭眼睛，睁开时低头在少年的发上落下一吻－－万般珍惜的样子．
　　轻叹了一口气，妖王在心头默念：就是此后要经九天神雷，我也认了．

　　就这样过得一会儿，一直一言不发乖乖被他抱的少年忽然动了动，闷闷的叫了一声：＂百里．＂
　　＂恩？＂

　　＂......我的灯快要烧着了．＂

　　......
　　妖王愕然．
　　愣了一愣，松开双臂，脸色古怪地放开少年．
　　周澈也不多说废话，一从百里怀中脱出，就只管整理手里纠在一起的灯，整理妥当了，抬头又执着地重复起刚才的问过的问题：＂百里，你送过我白莲灯吗？＂
　　妖王点头．＂送过的．＂
　　＂......那是多久的事？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周澈蹙起秀致的眉，很是想不通的样子－－对这个出生起就能记事的少年来说，此事确实无法理解．
　　＂很久以前的事了．＂妖王举手，摸摸少年水滑的发，温和地说：＂没关系，现在记不起来也无所谓．都是小事．＂你还能想起那盏灯，这已经足够了．
　　＂......哦．＂周澈点点头，想了想，又有些迟疑的开口，＂那，百里......＂
　　＂怎么？＂
　　＂......没什么，我要进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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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东厢，周澈在小院里默立半晌．
　　心里堆有太多疑问，如同大团的迷雾一般，他找不到解答，却又有种执念，好象必须得自己想起来才行．

　　百里，百里，你到底是谁？我跟你的渊源，好像远不只玉楼山上的几十日那么简单．为什么大白会说你眼里有金绿的光，而我怎么都看不到？为什么你在看我时，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为什么我会觉得我曾对你熟悉无比？为什么我记得一盏白莲灯？

　　你在什么时候对我说过＂你明白的，一直都明白的＂？而我又明白什么？

　　难道，难道我在上一世里，便识得你了吗？
　　......
　　良久，周澈甩甩头，放弃地叹了一口气．
　　唉，还是想不出．
　　那就不要想了．炼气炼气，出谷三个半月，还没突破元婴境，要是师父下次来看的话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师父......还有砚笙，我跑出来这么久，他怎么都不来找我呢？要是他来找我的话，我就请他吃去得意居吃点心......

　　把一堆问题抛到脑后，片刻就重新开朗起来的少年快步进了屋，合上门．一阵悉悉簌簌地响动后房里很快安静下来．

　　夜阑人静．
　　院子中有一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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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宗旨：大体不虐，局部微微虐一下，像刘子燕那个附带提起的结局．
这一章写得极端痛苦．
俺怎么就觉得百里可以用＂慈祥＂来形容了呢？
看到写意，ET，空幻，蜗，PP，xiaowanzi,玥影烟云,lilizl ,琉,......还有很多善意的看官给的回帖－－当然还有俺们村的村长咯，猴子要感叹一句：社会主义，好人还是很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