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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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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图北地多山,琼葳、吉庆、卧虎、牛背、玉楼......长长一片,即是御敌的天然屏障,也是座物产丰富的宝库。全国木料有五分之三,兽皮十分之九,药材三分之一出自此地,还有一部分远销他国,甚至有去往海上诸岛的。
所以在北地经营这三类商品的店铺遍地都是,不过木料店多属逢棠阁所辖,皮草大部分是骄荣楼分铺,而药材这面,就是莲心堂为大了。
谨州首府颖城是安图北方最大的城池,也是莲心堂总店所在。
店掌柜是个六十二岁的老人家,姓刘,在药草这行里做了五十多年,就是莲心堂东家见了他也要恭敬地叫一声:刘老。
现在,这颌下留着几绺山羊须,看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意味的六十二岁老人家,正对着个落座于他面前的少年郎愣神。
不只是他,从这少年踏进莲心堂两尺高的黑松木门槛起,大堂里无论客人还是伙计,都不约而同地发起了呆。
不过刘老毕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听少年郎疑惑地叫了声:“老人家?”立马就清醒过来,意识到失态,老脸微红,心里暗叹一句:好俊的后生。
清咳两声,刘老开口问到:“公子想出让什么天材地宝呢?”声音无意里不知比平日温和多少。
少年微微一笑,漂亮的杏眼里光华流转,刘老猝不及防又给定住,眨眼再看是,乌木小桌上已摆了只宽不足五分,长不盈尺的白玉匣子,光看这通体莹润宝光内蕴的小匣就不知价值几金了。刘老一窒,几乎是摒住呼吸看少年晰洁得与白玉匣子几无二致的双手轻缓动作,心中不知何来隐约预感,这匣中所盛之物,必是他今生仅见的异宝。
匣子一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已是初冬季节,但这盒子周围居然漫起乳色轻雾。
刘老啧啧称奇:“寒玉匣?”
少年点头称是。
刘老定睛一看,蒙蒙雾气里,一棵细瘦小草卧于匣内。下有须茎,无叶,顶上一朵形似菡萏却明显小了许多的花蕾含苞待放,无论根、茎、花俱为沉黑,乍一看去倒像是火烧过的残物一般。
甫一瞰清匣中之物,刘老皱了好一会儿的眉,那少年也不急,静静待在一旁等刘老辨识。一盏茶后,刘老忽地松开眉头,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右手指着玉匣抖个不停,连带着整个瘦长的身子都开始抖了。
连说了七八个“这”,刘老看看匣子再看看少年,总算又万般艰难地挤出一个“焦”字,可“焦焦焦”了半天也没见下文。
少年看着面前斗鸡一样瞪圆了眼睛,似乎快要被几个字噎断气的老人家,好心地接下话:“焦骨天莲,俗称阎王避的药草。”
得到肯定回答,刘老抓起小桌上的茶壶,顾不得礼数咕噜咕噜灌了个底朝天。放下壶后喘了老半天气,面上的红潮也没消下去。
再看那支静卧寒玉匣中的焦骨天莲,不知不觉已经呈半开之态。刘老赶紧合上匣子,沉吟片刻后客气地对着少年说到:“事关体大,小老儿无法做主,请公子移驾后院,容下仆向家主禀明,待家主前来再议,可否?”
少年点点头,刘老立马唤过一名蓝衣中年人,交代几句挥手让他离开后,便亲自领着少年往后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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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心堂后院不大,两层小楼连着前屋围成一方小小的天井。周澈随着刘老指引登上东面的暖阁,表面上淡定,其实心里好奇得紧。世间的屋子可跟杏花村里的长得不太一样呢,趁着刘老低头没注意,周澈在楼梯上偷偷并足跳了两步。
房间里摆了张暗棕小圆桌,边上放着四把矮背椅子,垫了绒实的猞猁皮。
“公子请坐。”刘老抬手虚引,周澈点头,从善如流地坐下。
刘老也拉开一把椅子坐了。在大堂时先是被这少年的容姿所撼,接着又被他携的天莲所惊,竟到现在才得以静下心来观察他的衣饰打扮。
淡蓝箭装,剪裁精细合体,虽认不出是什么衣料,但光看那起伏处折出的银砂般的细光也知绝非凡品,腰侧斜插一管长笛,通体碧意温润有光。右手指上戴了只琥珀细戒,头发用根宝蓝绸带系着,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件饰物。
衣上似熏有香,非兰非麝,非松非涎,只淡淡一阵清气,嗅之让人错觉若置身于山岚晨雾间。
只怕是芝兰之庭才能育出这般人品吧,看他年不及弱冠,莫不是仙童下凡?
为心中所想哂然一笑,刘老整整心思,这当儿,已有两个下仆低头托了漆盘进来,在圆桌上放下茶和几色点心,恭敬的行了礼后便很快退了出去。
刘老和气得没半分百年药堂大掌柜的架子--半是因那近乎传说的罕见药草,而另一半,则是对着这钟灵毓秀的少年,连声音稍大点都觉冲撞,哪还端得起平日的严肃面孔?
两三句话,刘老就知道了少年姓周名澈,生于合京,却一直与一个叫砚笙的人居于玉楼山上.
初闻此言,老人家心中剧震:玉楼是什么地方,那是和西边丰台境内的万丈渊,南边几国的交界处的云梦大泽并称世间最奇险难测三大密境的大雪山山脉,一年里只有盛夏时的七,八两月才找得到入边缘几座侧峰的勉强可称"路"的小道,而再往里,即使是最熟练的山户,武功最高绝的侠客,也没听说有任何一个进去能出得来的。
刘老年轻时曾去玉楼最低的白驼峰上采过雪莲,差点连命都折在那儿.
苦寒之地,驻民不比和尚的头发多多少,但这明显不是山户的少年却说自己居于玉楼,这怎不令人惊讶万分?
可他说话时目光澄澈一片坦然,凭刘老掌柜近四十年淬出的眼力也看不出丝毫不妥,所以即使太过不可思议,老人家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的话.
天莲乃少年自己采于山间,在刘老好奇追问下,他把其生长的环境,寻找的线索,采摘的手法都细细道来,听得六十二岁的大掌柜半天回不了神,心里也对这少年暗生敬佩.
不过在敬佩之外,还有点怜悯.
雪山上的生活,就他和"砚笙",还有个很久才去一次的"师父",只怕极是憋闷吧,不然怎么一块小小的栗子糕都让他高兴成那样?
看这少年睁着亮亮的大眼,直率又略带稚气地问点心是什么做的,刘老把碟子挪得更靠近他的手边些,笑眯眯地指着几色糕点一一介绍,完全没发现自己的眼光比看见家里两岁的小曾孙时还要更加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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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惟景耳力极佳,刚进天井已听得暖阁里的说话声,不由失笑:他家严谨勤勉,平日绝不多言的大掌柜,居然也有兴致勃勃地讲故事的时候,内容还是老人家自己的"当年",真不知今日这主顾是何方神圣.
屋里烧着炭盆,窗子自是开着的,楼惟景步上暖阁,不经意借着窗户往里扫了一眼.
桌边除了刘老,另有个少年,似早已察觉有人来,楼惟景的这一眼,正正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接,刹那照面.
尚年轻的少主忽觉天地间静寂一片.似见到劈开云层的天光,似站在春夜里绽满白樱的树下,似置身于山林中触得了流光溢彩的轻岚.
弘熙三年十月初五,是时安图莲心堂的未来当家,初次见到了这个还含着块松子糖,名叫周澈的蓝衣少年.
--他的淡淡一瞥,便有令人难以迈步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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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岬疑惑地看着前面忽然停步不走的少主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试探着轻叫两声"少爷"他居然毫无反应,正想上前,却听屋里传来刘老稍高的声音:"三少,你来了."
陷于迷思的楼惟景被这一声招呼骤然惊醒,略为尴尬的偏头清咳两声,换上历来的明朗笑脸,朝刘老点点头后,回过身向小岬低道:"拿几样点心来."那少年手边的瓷碟子,差不多都空了.
小岬点头称是,一边往楼下去一边暗想:屋里什么人啊,少爷竟然看得脸都红了......
见刘老起身,周澈也紧跟着立起来,咽下还没嚼烂的松子糖,抬头正视刚跨进屋中的男子.
方才此人在屋外时还不太觉得,但等来到桌前,这样对站着一看,才发现他身量之高.
大概跟师父差不多吧?周澈在心里暗暗拿熟人比较.
刘老略做介绍,原来此人是莲心堂东家的三少爷.
楼惟景客气地致歉,说明现任当家--也就是他爹--因另一件事在半个时辰前出门去了,所以这里只得由他来处理,不周之处请见谅云云.
周澈毫不在意--他到莲心堂只是因为今早天还没亮时在一小城外的路口上碰到个烧饼摊子,芝麻味喷喷香,他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想拿个尝尝,结果听摊主说要用两个铜子换,立马就傻了.
有本游记上说过:行走人世之必备,不是刀,不是枪,不是满腹经纶,不是无边法力,
而是:钱.
一只两个铜子的烧饼,让周澈明白得很彻底.
挣钱的方法非常多,他选择了最省力的一种.
碧芜里存着些平日胡乱塞进去的花花草草,总有那么几支对常人来说可以做为药材用.周澈在小城里寻了家药铺,本打算随便拣一株换些散银,没想到从他进门起掌柜就一径死盯着他看,好不容易总算把目光落到他拿的药草上吧,又半天认不出,甚至听他说了名字还是一脸茫然,连走三家情况都是如此.幸好最后一家药铺是莲心堂分号,掌柜指点他到颖城总店看看,周澈这才找了过来.
也就是说,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挣些够买小玩意的钱,现下只要能决定付银子的,即使来者是妖是魔他都无所谓,哪还在乎是否现任当家?
客套完,三人重新落座.
按三少爷的意思,焦骨天莲又被摆上桌展示了一会儿,用不着周澈多费口舌,自有刘老在一旁详细讲解.
桌上的糕点和茶早被站在楼惟景身后的青衣男孩换过.
摸了块松子糖放进嘴里,周澈有一句没一句地听那两人谈话,心里却琢磨起完全不搭界的事来.
这样的男孩,恩,叫什么来着?......以前在大哥身边也见过的......好象是"贴身小厮"吧?他似乎和我差不多高......
周澈往楼惟景身后看去,正巧对上那男孩瞄过来的眼,微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半侧着头,一副想看又不敢多看的样子,让周澈莫名想起玉楼山上的雪松鼠.
视线相接的一霎,男孩陡地愣了,接着就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少年若无其事地转过脸,看向墙上一副青绿设色山水立轴,片刻之后,突然回头,毫不意外地又捕到男孩偷偷往他这里扫来的目光.
周澈嘴角微扬,眼里盈盈的光俱是狡黠的笑意.
男孩低下的脸比碟中的山楂糕还红,几能看到他头顶蒸腾的白烟了......
虽然不太清楚他为什么有这种反应,但毫无疑问这小小的捉弄取悦了少年。
南方有种叫蜗牛的动物,据(书上)说只要一碰它柔软的身体,它就会整个缩会壳里,而隔一会儿觉得没有危险了,它又会慢慢再爬出来.
这男孩的举动,跟蜗牛真像.
少年深觉有趣.
第三次逮到男孩的目光时,周澈眨眨眼,扬起秀致的眉,一掀唇角,露出八颗细白的糯米牙,大大方方地送对方一张笑脸.
他表达着自己的善意,却完全不知道这善意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危害.
男孩再次愣了,原本还算生动的表情刹那呆直一片.那种脸红法,着实让人担心血脉是否会爆掉.
而刚和刘老商量完后转过头的楼家三少,猝不及防地迎上少年这张张扬的笑脸,只觉像是看到了雪地上的反光,瞬间就被耀花了眼,连带着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直冲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