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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番外 事关庭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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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多年前,我和我的哥哥同日降生在云梦大泽.
哥哥是只普通白狐,身体不太好,更糟糕的是,右腿上生来就少了块骨头,所以走路总一跛一跛的.后来有一次我不经意听到几只成狐的谈话,知道他原本是要被母亲扔掉的,因为父亲的坚持才留了下来.
较之于他,我就幸运多了,我的皮毛是整个狐族独一份的玄色,四个月时身体比起很多成狐都不遑多让,脑子也好使,同是白狐族的王子,但母亲和族中众狐明显更偏爱于我.
父亲也宠我,但他似乎更疼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补偿或者对弱者的同情心理.
小时候每次看到父亲用毛蓬蓬的尾巴逗哥哥玩,我就有点儿嫉妒--哈,讲出去谁信,按人类的说法,我该是"天之骄子"了,却还会嫉妒一个瘸子.
我那时对哥哥的感觉很复杂,有烦,有可怜,有讨厌,当然还有上面说过的嫉妒.不过偶而也会有一点点米粒大的喜欢.
无论金狐白狐火狐灰狐还是我,眼睛不是碧色就是黄色,但只有哥哥不同,他的眼睛竟是黑色的,黑得像东边火山里的曜石,虽然怪异,但还算能看.每当他用那双干净清亮的眼认真地注视着我,听我讲白天偶遇的某只小雌狐或是又碰到的一些趣事时,我讲着讲着就要忘词,只觉地他虽然长得有点差,但这种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他很安静,我不理他他也不会像我的朋友一样主动跑上来缠着我,阳光好的时候就会在领地里的那棵大槐树下睡觉,身子蜷成一团,茸茸的尾巴一盖,连头都看不清在哪儿.
我们在春天出生,每年生日时,他都会送我一枝殷红的花作礼物,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折来的.但直到五岁之前,我都不记得我的生日亦是他的生日.花虽然好看,不过我一般玩玩就给了漂亮的小雌狐.
五岁那年的生日,其实我仍然没送他什么东西,之所以要提这个日子,是因为他从此以后都没了"生日".
金狐和火狐联合来犯,白狐被灭族.
我俩由族里除父亲之外最强壮的三只公狐护着离开,却终在大泽边缘被追上.
哥哥从护卫的背上跌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会如此拼命地想靠近他,想救他--直到今日,三千年里我也仅在与上任妖王相争时才那么拼命过第二次.
他大喊"快走",但我一点都不想走.
我的背上伤得没了知觉,我的尾巴断了,我的鼻梁碎成片,我的肚子被刺穿.
我的三条腿折了.
......我过不去.
我过不去!
那只是我平日一个纵跃的距离啊!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雨.春天的雨,一直都很多.
我躺在泥泞里,奄奄一息.
走在最后的两只金狐狠狠地踹了我两脚,然后驮上剩下的四具同伴的尸体,离开了.
大口大口的血从我嘴里涌出,我连吐它们的力气都没有.
可我不恨那两只金狐,一点都不恨,因为他们一直都只在围攻我,他们没去动我的哥哥,我甚至要感激他们了--那两脚,恰好把我送到哥哥身边.
他阖了眼,还是安安静静的,虽然半边身子都没了,却没多痛苦的样子.
我把勉强还算齐整的左爪放到他脸上,费力扯出一个笑,然后闭上眼睛.
等待永恒黑暗的来临.
不过我没死.
一个穿黑衣服的男性人类救了我.
虽然我一直觉得人类大多很丑,却不得不承认他是好看的.
他把哥哥的身体抱在怀里,对我讲:"谢谢你曾经想救他."
他将他埋在那棵只剩一截不足两丈高的树干的老槐树下,因为我说那是哥哥最喜欢的地方.
等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便离开了云梦大泽,并按着男人教的心法开始修炼.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找到一座山,山上长满了树,其中有一种,会开殷红的花.
我赶走山里的虎精,自己住了下来.
我已经知道,那花名叫海棠.
记得有一年春天,我曾经回过云梦大泽,在原先白狐族的领地周围寻了许久,然后在很远的东面山上一处悬崖边,发现了一棵老树.
开的花红得像霞.
我想起曾经有四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一只白色小狐狸,嘴里叼着枝滟滟的海棠,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把花放在我脚边.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里面都是欢喜的笑意,他的身上全是泥,最早的一次甚至前爪上有长长的血痕.
我却连一次谢谢都没说过.
我不记得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我把花送了漂亮的雌狐.
而今,我只得抚着那棵老树苍虬的树干,泪流满面.
终我一生,只哭这一次.
又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在山下遇到一只被遗弃的小白狐,我并不是那么好心的妖,但还是把他抱了起来,因为,
他的身体也弱,他的右腿也少了块骨头.
看着怀里那团小毛球,恍惚间又想起曾经有一个三月午后,大槐树上开满了清香的槐花,阳光细碎地洒下,一只小白狐蜷成一团,茸茸的尾巴一盖,就在树阴里打起盹来.
当时还是只小玄狐的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趴在他身边.暖暖的风吹过,把我们的毛都吹得倏倏地掀起来一层.
--那只小白狐,永远地躺在了云梦大泽里的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
这么多年了,原来我还是会觉得痛.
我摸摸怀里碧色眼睛的小东西,轻声道:"你就叫庭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