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之 谁家年少》之茳

12、第十一回

　　“小澈，你真是吓死我了。”周洁点点弟弟的额头嗔到，心里仍然一抽一抽地有些余悸，“唉，也怪我太急，没留点时间叫家里人给你讲讲这宫里的规矩。”
　　“我知道的。”
　　周洁奇到：“你知道？你哪知道的？”
　　“我师父有个书洞叫涵灵洞，里边有许多书，有本书是一个道士写的游记，有进宫这段，跪啊拜啊什么时候做什么写得很清楚。”周澈答得一丝不苟。
　　淑妃娘娘拉下脸：“你知道，你知道还不照做？你可知你刚才的做法足可让皇上不留我们全家一条活命！”
　　少年耷下脑袋，乖乖听训——连累家人这点他确实没想到，只有点委屈地说：“我只是不想给他跪，他没照顾好姐姐。”
　　周洁叹了口气：“这不关皇上的事。幸好皇上今天看似心情好，没跟你计较，你日后莫再做这些事，见了皇上该跪的还是要跪，该礼的还是要礼，天威难测，谁知道皇上哪时心情不好就拿你来撒气了？而且朝臣见了也会议论，说我们周家侍宠而骄，爹和哥哥在朝为官也会难做。”
　　她单不提自己的处境。
　　“可是......”少年抬起头，皇帝亲口说了“面圣不拜”啊，金口玉言，该是作得数的吧？
　　周洁端出娘娘的气势，严厉地截断他的话：“没有可是！”见少年一下更蔫了，她不觉又有些心疼，摸摸重蹲回她身边的少年的头，缓声说：“小澈，姐姐这是为你好。”叹了一口气，周洁神情有些凄清：“这宫里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繁华似锦，你以后还是少来的好，姐姐今日能看你一眼，也觉满足了。”
　　宫里有多少藏污纳垢，周洁不想讲给这清透的少年知，他那么干净，像是她的理想，她怎能拿这些脏事去沾染了他的耳朵？她弘熙元年三月入宫，先是当了一个月美人，然后做了五个月的嫔，再怀上龙子，次年五月诞下麟儿后升为淑妃，看似一番风顺，但其中的艰辛又怎道给人听？多少人妒红了眼，多少人等着揪她的小辫子，多少人恨不得踩她两脚，这样的黑暗纷扰，时时让她绷紧了弦不得松懈，即便到了今日这似乎很高的位置，也得处处提防被人一脚踹落，粉身碎骨。
　　皇帝喜欢她，宠她，不过是因为她知情识趣，颜姝貌美，但这宫里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这般，她只是比她们幸运一些，若有一日更加美丽的女子入得宫来，皇帝恩宠不再，她如何自保？淑妃如何？皇子如何？......只是一些筹码，并不足以保她一生，历史上被打入冷宫的连皇后都有先例，她又如何不可能？
　　她一步不得行差踏错。
　　少年不懂她的境地，她也不想讲这些，只要家人好，只要他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她就满足。
　　“姐姐不想常看到我吗？”少年抬头，可怜巴巴地问，眼底的难过清晰可见。
　　“傻孩子，姐姐怎么会不想见你？只是这宫里险，姐姐不想看你受到丁点伤害。”周洁温和地说。
　　“那好。”少年立马跳起来，“姐姐别担心，我以后来见你不会让人晓得的。”忽然想起一事，接着到：“姐姐这里有没有小活物？”
　　周洁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点点头：“有的，我养了一只暹罗猫。”
　　“在哪？”
　　周洁吩咐一声，不久有侍女抱进一只猫儿，膘肥体壮，毛呈烟色，憨憨的很是可爱。
　　周澈接了过来，让姐姐叫其他人都出去后，把猫儿放到地上，轻轻一点，猫就软软趴下了。
　　周洁也不多问，有些新奇地看弟弟在那猫儿身边虚画了什么，然后并指一挥，猫身边就凭空出现一圈金色字符，缓缓没下地面。
　　周澈右手二指并立，闭了眼，嘴巴无声翕动，片刻后，以此二指再挥向猫。
　　一阵轻烟漫过。
　　周洁目瞪口呆。
　　一个女子，跟她长相、身形、连衣服都一模一样地躺在原先猫躺的地方，只是闭了眼，睡得很熟的样子。
　　周澈把那女子抱起来，四处看了看，然后把她弄到床底下，回头看见他姐姐的样子，眨眨眼睛，露齿一笑：“姐姐，我要带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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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周洁被弟弟放到这片草地上时，半晌还是回不了神。
　　这......不是做梦吧？她竟然出宫了？不是随皇上出游，不是去昕州避暑，只和弟弟两个人，出宫了？
　　周澈先前跟她讲了下大略，然后抱着一只绒垫变的“猫”就做势回家了。等她照常用过饭，喝了药，午睡时刚待侍女都安静地退出门去，周澈就又从窗口跳进来。
　　把那猫变的女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又拿一块巾子将她裹了抱起，然后就在宫里兜兜转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竟没碰到一个侍卫（依周澈灵敏的五感，他们哪撞得上他？）——既而一跃上了城墙，接着在人家屋顶上飞奔，十几个起落后，便出了京，又是一阵狂奔，待得缓下来，已到了这里。
　　“这是哪儿？”周洁疑惑地看看四周。
　　这里风景很好，有座大湖，湖面平整如镜，倒映天光，湖边有片草地，有些枯黄，但却非常柔软，不远处是片茂密的林子。
　　她和周澈现在就在这片湖边的草地上。
　　“在一座山上，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只是来京城的途中到过这儿。”
　　“真漂亮。”周洁喃喃地说。看看大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很好，像是甜的。
　　她只觉欣喜。
　　周澈微笑：“我也觉得漂亮。”顿了顿，“姐姐别怕，我叫一个人出来。”
　　“这里还有人？”周洁奇到，左看看右看看，没人啊？
　　“恩，一路都跟着我的。”大白说不理他，他就没管，可是现在，还是把他叫出来说说的好。
　　周澈拥着姐姐转过身，对着林子扬声到：“你出来吧。”
　　没人答话，也没人出来。
　　过了片刻。
　　“喂，我知道你在的。”少年接着说。
　　还是没人答。
　　难道他今天没跟？可往日大白都说他在附近啊？难道他跟的不是他而是大白？
　　周洁扯扯弟弟的袖子，引他看向另一边的林子：“小澈，你喊的是那个人？”
　　有个黑色的影子站在那里。
　　周澈不由有些尴尬，呃，找错方向了。
　　那人影慢慢走近，等周洁看清他的面孔，不由一窒，好一个美丽的男子。

　　他披一件黑色大氅，仍看得出身材很是颀秀。肤色也白，但不是像周澈那种羊脂似的莹润，而是一种剔透的瓷色。他的发浓黑，束在脑后，有一缕遮在额前，微微挡住左侧眉尾，发梢一点银毫一样的的光，闪在眼角，说不出的风致。
　　他的脸简直无法描述，精致得像是不该存于世间，尤其一双斜飞的眼，深如子夜，万般风情。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周洁只觉天地都暗了，只有这一个人在发光，只有这一个人能被看到。
　　那人走到他们面前停下，周洁发现，他的瞳虽是黑色，但细细看去，却隐有缕缕金绿的光芒浮过，似是冬日早晨湖面上轻薄的氤氲。
　　他并不理会女子，只是看着周澈，微微一笑：“你根本就没发现我，怎么知道我在？”声音却是淳和的，像箫。
　　周澈歪歪头：“不知道啊，但大白说你一直都跟着，我只是试试。”
　　少年完全不受他的长相影响，倒是周洁看了那一笑，彻底愣了，只觉全身都动弹不得。
　　这个男子，不说话没表情都已是逼人的媚，何况一笑。

　　“大白？......你的那头麋鹿？”男子显然有些意外，略一沉吟，又问：“他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出了颖城后啊。”他那时才被从碧芜里放出来嘛，“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
　　男子稍眯了眼，瞳里的金绿光芒一闪而过，但声音仍是温和的：“既然你早就知道我跟着你，为什么先前不说，现在才叫我现身？”
　　“先前大白说不用管你，我就不管啦，现在嘛，我要给姐姐疗毒，叫你出来是跟你说一声‘不要连这都看’！”
　　“疗什么毒看都不能看？”男子又是一笑，也不避嫌，径自伸手拉过周洁一只细腕，右手食指直点其掌心，片刻之后，男子收回手，指尖一点青色光芒略闪，瞬间不见了：“原来是七钱线，吊死鬼，未茹草和附骨芝啊，要不要我帮忙？”
　　周澈瞪了他一眼：“你不要看就好。”单手上上下下在衣里翻找什么，却没找到的样子，干脆扶着周洁坐到地上，然后双手握住身上礼服的下摆，用力一撕，一块四指宽的布条就被撕了下来，少年将它递给男子：“把眼睛遮住。”
　　男子的表情......好象有点哭笑不得。以他的修为，真要看的话这块布挡得住吗？想归这样想，他还是接了过来扎在眼上。
　　周澈转头看向姐姐：“姐姐，你......姐姐......姐姐？姐姐！”
　　“呃......啊，什么事？”
　　少年好奇地看看蒙了眼的男子。
　　原来这就叫好看啊，不然姐姐怎么会对着他发愣？表情跟当初看到他的那些人一样？可这张脸也是两道眉一管鼻子一张嘴啊，遮住的也就两只眼睛嘛，怎么就让人觉得好看了？......
　　不得其解。
　　再把视线转向姐姐，少年温言道：“姐姐，你别怕，听我说，你中了一种叫‘附骨相思’的毒。”
　　周洁早收拾好了表情，听完这话竟也出人意料的平静，只是微皱了眉，轻声反问一句：“中毒？”
　　“恩。”少年直视她的眼睛，抿着唇肯定地点点头。
　　周洁“哦”了一声，轻飘飘的：“附骨相思？这名儿真恶俗。”她其实早想过这种可能——后宫里被毒杀的妃子还少了吗？这又是谁耍的手段？哼，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怨妇起的名字。
　　“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要给我解毒？”
　　少年又点点头。
　　“我该怎么做？”周洁干脆地说。经过这半天，看了弟弟的种种非凡举动，她对他已是绝对信任，她的弟弟，不是凡人！
　　“恩......姐姐”周澈顿了一下，又从下摆撕了一条布巾，三两下拴到自己眼睛上：“你要把衣服全褪掉，然后我带你到湖里去，别担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周洁也不扭捏，又不是没及笄的小姑娘，况且性命攸关，哪还有力气去在乎那些无所谓的事情？
　　吃力地褪尽衣衫，周洁冷得发抖，牙齿咯咯响着把轻颤的手递进周澈一直伸着的掌中。
　　“啊，姐姐，你先吃这个。”少年摊出另一掌，掌上一颗珍珠大的黄地晶。
　　地晶入喉，一股暖意融融地直达五脏六腑，像是拿了暖炉细致地熨过一样，无一不舒爽，身上也立马不冷了，不过......这哪是“不太好吃”？分明是“很难吃”好不好？都咽下去一会儿了嘴里还有一股子烂泥味儿散不掉......
　　从周澈牵了她的那只手上似乎有丝醇和的力量传过来，瞬时让她觉得身体轻快了不少，很容易就随弟弟的动作站了起来。
　　少年引了她径自往湖中走去，说也奇怪，这湖在两人脚下似乎就真是块镜子，周洁只觉半点湿意都没感受到。
　　行到湖心，周澈停下问：“姐姐，你的额在哪？”
　　周洁牵了他的手去触自己的额头，少年一手细细摸索，然后换了一只手牵她，人绕到她身后。
　　触得颈间最突出的那块椎骨（第七颈椎），少年缩手稍站开一些，凌空一抓，指间陡然出现一排金针，再一挥，那些针长了眼睛般全准确地扎到周洁肩背的几处大穴上。就这样不停地又抓又挥兼换手走步，数息后，周洁全身近百个穴位上都闪起点点金光。
　　等到少年停手时，周洁觉得颈子下的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像是木了，飞了，全不见了，一点知觉都没有，勾勾手指都做不到。
　　一股力量挟她坐下，缓缓往湖中沉去，少年在她身后叮嘱：“不要说话，不要动，会很痛，但千万别叫出来。”

　　周澈没说的是，一旦他姐姐叫出来了，她不会比先前的情况更糟，但他可能就得经脉俱毁，难以修复。
　　附骨相思，是种极其恶毒的药，不知是多少年前流下来的古方，谁制作的已不可考，传至今日所知之人廖廖无几，但这种毒竟被下在周洁身上，怎不令一向纯真温和，与人为善的少年惊讶万分，既而迁怒到皇帝身上？
　　所谓附骨，即指此种毒药一旦入腹，就会附着在全身骨骸之上，症状隐匿，不易发觉，初时只是体感发热，而后腰腿间长细小红疹，极似湿毒入侵，接着中毒之人会觉全身无力，时有眩晕，无欲进食，最后卧床不起，十五日后即毙命，且尸体先时看来无异，一旦收棺入敛就会以比正常快上几倍的速度迅速腐化，连骨头都不会留一根。一切循序渐进，仿佛真是身染沉疴不治而亡，纵使有人怀疑也无迹可寻（开棺？开棺有屁用啊，人都死了，一把灰给你验了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此毒从服下到身死，最长不过七十日，周澈见到周洁时，她已近回光返照。
　　要疗此毒，世间药草汤汁是无用的，需一个至少到元婴期的修真者将全身真力灌注到服毒之人的体内——其实真力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需精确控制，这点元婴期以下的修真者是办不到的——一点点将毒从骨头上拔出来，并要极其小心，因为若是对着常人，真力稍有走岔便会损其内脏，而又若是拔毒期间中毒者张开口，则体内真气外溢，再难被疗毒之人控制，气机游走，反噬之下，疗毒的修真者必受重创。

　　周澈不想让姐姐察觉到他将面临的危险。

　　刚至湖水没顶，周洁就不再沉了，像是下面搁了张软榻一样。
　　在水里呼吸的的感觉，很新鲜。
　　旁边有大大小小的鱼慢悠悠地游过，一点都不怕他们，甚至有几条游过来啄她的头发。
　　周洁好奇地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等待弟弟口中“很痛”的到来。
　　大概一柱香之后，麻木的后背传来一丝酥酥的暖意，仿佛融掉了什么，然后这感觉渐渐漫到全身——还是很舒服的，让人不由觉得懒洋洋地想睡觉。
　　又过得一刻，这酥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慢慢变成一种啮感，似乎身体里有什么极小的东西开始一点点细细地啃咬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缓缓累积之下，及至后来，已演成分筋错骨、剥皮抽髓般的剧痛。
　　你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每一重痛一层一层薄薄的叠加，就像是一个果子，被咬了一口，然后又在原地再咬一口——而你就是那只被咬的果子。
　　你感觉得到，但你无能为力，只能——忍。
　　周洁脸色煞白，嘴唇流出血来，被湖水一释，那红淡淡散开。唇上的这点痛，她体会不到，于是咬得愈发狠了。

　　胸口陡然传来一阵被戳破般的惊痛，像是有只手骤地握上心脏，用力揉捏，然后生生扒开那血肉。
　　周洁欲咬碎银牙。
　　但她真的没叫，也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笼上一点淡淡的墨色，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些墨色都是从扎在她身上的金针尾间流出来的。
　　周洁的脸已不复明媚，五官几要扭成一团。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层黑色渐渐消褪，被湖水释得没了影子。
　　少年收回其中一只抵在女子肩胛上的手，舒了一口气。
　　周洁问：“完了吗？”几近无声。
　　“恩。”少年亦轻答。
　　她立刻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