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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胡笳十八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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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汉时胡笳,忆当年韶华;声声入情的调子里,是拍拍断肠的牵挂。
——孟长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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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奏的是胡笳长歌,指下抚的是焦尾名琴,一波三折的调子,跌宕起伏的音律,一曲东汉才女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倾尽了建安文采,道尽了乱世离殇。
窗外凝脂般的夜色中,宦官尖细刻薄的嗓音不耐烦的响起,“望孟太子早些就寝,明日是入宫献乐的日子,若是失仪扰了皇上的雅兴,这罪过可不是殿下一介质子担当得起的。”
“多谢大人提点。”孟长玦笑容苦涩,心中五味杂陈。
一年前,孟、梁两国交战,孟国战败。为了免去亡国的祸患,他以一国太子之尊沦落梁国充当质子。一年里,他收敛起曾经的风华,深藏了太子的骄傲,受尽了小人白眼、恶奴欺辱,被梁国遗忘冷落至今,终于得来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奉旨献乐。
梁国原是狄夷外族,朝风重武轻文,皇室上下骁勇善战者多,诗书通达者少。偏偏梁国皇帝仰慕中原文化,喜好聆听清贵雅音,宫中琴师集举国之最仍不能尽如君意,兜兜转转竟轮到他国质子上殿抚琴。
一把古琴弹得尽宫商角徵羽,却不知能否谱得出锦绣前程。孟长玦收琴入匣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一腔凌乱的乡愁心绪也随之无声的搁置在厚重的琴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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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廷宫闱少清音,一曲虏获帝王心。行云流水的泠泠琴声金殿传响,殿上君王侧耳倾听,殿下内官屏息噤声。
孟长玦手上有调,心下无谱,他选的琴曲夹杂了太多靡靡的商音,全曲舍去古琴质朴的苍劲,曲调奢华谄媚适合取悦权贵,但在行家听来却断然称不得曲中上品,好在梁国尚武,国中琴师多是庸碌之辈,评的出技艺高下,品不出曲中三味。
孟长玦看在眼里,一时心中庆幸、鄙夷各自参半。
曲至中段,殿外长廊上蓦然响起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哒——哒——”清脆的木屐声踏着弦序的转合,滴答滴答像是愤愤的抨击着乐者的琴心。殿内的琴师闻声,纷纷面露尴尬,颔首难掩羞愤之色。
来人行到殿前故意加重了步子,扰的孟长玦心神微乱,手指稍瑟间“噌——”的一声,顿时弦崩乐断曲不成声。
“儿臣见过父皇。”清冷的女声带着三分洒脱的笑意,宫装少女姗姗入殿,豆蔻年华国色清丽,一步一行间,木屐声敲出规整雅致的韵律。
雅乐声断,殿上君王以手扶额不悦的皱皱眉,似是对少女极为头痛,又因太过宠爱舍不得责罚,只得妥协道:“恬儿,这琴声朕听来已是极好,仍是入不了你的眼吗?”
梁恬含笑走近孟长轩,回眸对着帝王道:“父皇,这位公子的琴技自是举国无双,只是他心中明明哀思难解却作强颜欢笑,琴声问心有愧,才被儿臣惊断了。”她从容洒脱的上前几步,水袖一指孟长玦,出口调侃的话彰显了梁国女子特有的爽朗:“我观这位公子丰神俊朗惊才艳绝,如此郁郁寡欢......”她拖长了调子,笑言道:“父皇,这莫不是某位权贵近日献上的男宠吧”
梁皇与孟长玦闻言一时俱是啼笑皆非。一国之君出言否认反而显得欲盖弥彰,质子身份尴尬有苦难言,还好有圆滑的内官从中周旋,向少女解释道:“公主,这位是孟国太子。”
少女饶有兴致:“孟太子长玦?”
“正是。”孟长玦回以谦谦微笑,心中暗想,都说梁国蛮女鄙俗不堪,这一位倒是非同寻常“既然殿下精通音律,不妨让我再为殿下弹上一曲。”
“曲为何名?”
“《胡笳十八拍》。”
文姬的曲赊了多少历史的风尘,时隔百年光阴,当它浩浩而来时,仍可依稀追忆当年乱世铿锵悲愤的凄绝。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琴音激荡,义愤难平,抒怀高歌,胡笳声烈。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弦声一拨,基调转沉,黯然别离,愁绪沉沉。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
哀凉如水的歌声带着些浅浅的怅然,满腔激愤的琴意也在此处暗淡收尾,孟长轩抬眸,梁恬垂首,琴歌相和,彼此目光对上,又是几许唏嘘惆怅。
《胡笳十八拍》并未弹完,文姬的命运太曲折,文姬的诗词太悲伤,人生路长命途多羁,若一味沉溺消极,漫长的一生也就萧萧然的过了。
“恬儿,难得你这么尽兴,不如父皇叫孟太子到你府上作客如何?”梁皇爱女普天皆知,皇后去世后小公主难逢知音郁郁寡欢,一直是帝王的心病,一国质子轻于鸿毛,若能换的女儿欢颜,也算了却桩心事。
“求之不得。”梁恬挑眉,告退时木屐匀称的节拍在走过孟长轩身边的片刻刻意慢了慢,她的笑容神秘莫测,擦着孟长轩的耳际道:“本宫等你。”
孟长玦急忙躬身退了半步,梁恬衣袂上上好的香料随着她走过,蓦然萦进孟长玦鼻间,他无端觉得有些受欺辱的恼怒,几不可闻的出言:“公主自重。”
梁恬闻言,张扬的轻笑着扬长而去,走过长长的回廊时,伴着木屐明快的节奏,轻轻哼唱起梁国民间婉转动听的乡音民歌来。
在庄严肃穆的宫闱里,在象征帝王尊严的皇城内,这声音是那样的突兀且不合时宜,可因为唱歌的是那人,因为那人是梁国文采瑰丽的第一人,这一切,都变得那么完美,那么无可争议。
{3}
迁居公主府后,孟长玦异国软禁的生涯开始不再那么难熬。
梁恬是个豁达逍遥的女子,常年流连山水四海游学。对下人从无苛求,对孟长玦也毫不拘束,偶有闲暇还会与他辩古论今,学识渊博,自成一派见地。
梁恬喜欢酿酒,每年冬天都会亲自采摘梅花,封坛入窖。兴致来时,也会叫上孟长轩小酌一二。甘甜酒水入口,带着倾醉人心的惬意,沉醉到近乎忘却了故国之辱,战败之痛。
梁恬似乎不爱繁华热闹的生活,常年清心寡欲,不好权谋不喜金银,过着大隐隐于市的生活,无上富贵不屑一顾,清贫度日亦自得其乐。
孟长玦会在她不注意时悄悄地观察她,看她把酒东篱,酒香盈袖;看她夜半吹箫,白衣灵动,那时他方才知道原来世上可以有这样的女子,尊贵无比又如此可俗可雅,为人清高又这么不拘小节。
暮秋时节梁国一场冷雨下的大且急,漆黑夜幕中,孟长玦秉烛夜读心里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一场秋雨一分寒,不知隔院的佳人可有加盖棉被,凉酒伤身府中下人粗心大意可会温热一二再送与她饮。漫漫长夜难熬,脑海里竟全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宿寝难安,像是应了《诗经》中辗转相思的“寤寐思服。”
清晨,宫里来了一卷圣旨,后来很长的时间,孟长玦都没有再见到梁恬。管家说公主那晚酩酊大醉,身染重疾,陛下特意将她送到别处调养。宫中传言,皇帝的贴身内官漏了口风,公主怕是犯下什么重罪,被秘密软禁他处。
民间朝堂众说纷纭,更有甚者捕风捉影,为梁恬和他编织了一段风月情事。将梁恬的失踪推论为他们有私情乃至密谋叛国的大事。
三人成虎,当谣言牵威胁到他时,他在梁国原就朝不保夕的地位变得更加岌岌可危。七月,孟长玦下狱,被判秋后问斩。
差役前来缉拿他时,他平静的接受锒铛入狱,轮番的严刑拷打和各种过分的逼供他都咬紧牙关硬撑了过去,冥冥中,他总是坚定的相信那个女子不会坐视不管。
随着刑期的渐渐临近,没有拿到任何证据的梁国人也慢慢没失去耐心。失踪多时的梁恬在孟长玦将要处斩的前夜才神秘出现。她身穿黑色的斗篷,步履从容的穿行在脏乱的天牢里,连木屐的节奏,都如往日般章法优雅一成不变,狱卒诚惶诚恐的为她通关放行,她淡淡点头算是领情。孟长玦略略放心,她果真还是如往昔尊贵,虽然他狼狈更胜从前,既知她安好,已是心满意足。
高贵恬淡的梁恬负手看着蓬头垢面的孟长玦,笑意清浅不及眼眸,她的身边站着另一个身穿斗篷的人,那人面目隐在遮蔽的斗篷下,衣衫边缘不经意露出玄色的金丝里衣。
“梁皇陛下。”孟长玦揣度着道。
“恬儿。”那人面色冷凝望着孟长玦,开口的话却是对梁恬说,“若你与这孟国小子没有私情,就把你带来的鸩酒亲自喂他喝了;若是你心疼他,也来得及,只要你求父皇放他,父皇就随了你的心意。”
孟长玦低下头苦涩笑开,这是个两难的抉择,梁皇有意在百年后让公主恬继承大统之事普天皆知,若梁恬选择权势,则需与孟国划清界限,亲手赐死他;若梁恬选他,则会因他一人而失去拥有天下的资格。
梁恬不动声色的挡在了孟长玦与梁皇之间,没有为难,也没有庇护,明知身后那人只有她一人可信,明知孟长玦对她怀着怎样的期许,可梁恬还是以极其悠然的姿态,狠狠地说出了那些早已酝酿好的伤痛人心的话,她说:“孟太子为人能屈能伸又极有城府,堂堂一国储君能不惜色相引诱儿臣,足见心志坚定,这样狼子野心的人,留不得。再说......”她不屑的瞥了孟长玦一眼,极其轻蔑的笑道:“儿臣又怎么会看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孟国人。“说着,她取出袖中鸩酒,半逼迫半劝说的递给孟长玦:“相交一场,让恬送长玦太子上路吧。”
孟长玦忽然想仰天大笑,他曾觉得他们之间不需要海誓山盟,也不需要任何诺言,甚至他深深隐忍着,从不曾表现出对她哪怕半点的爱意,但是只需一个对视的眼神,一个了然的微笑,彼此心底的秘密就还是会那样一览无余。
可如今,她站在他面前,连一句求情的话,一丝为难的犹豫都不曾有,就彻底放弃了他。她说他狼子野心,她以公主之尊代表梁国赐死他国质子,何其果断,何其无情。他们的情谊,他们的知音相惜,到头来还是隔着迢迢山水、两国血仇,这一刻,她仍是梁国公主,他依旧是孟国太子,就恍若他们从不曾相遇、相识、相知、相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