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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胡笳十八拍(下) ...

  •   {4}

      梁皇一直紧皱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开,他道:“孟小子,寡人的公主刚刚说过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孟长玦回答的是梁皇,眼神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递上毒酒的梁恬,他不顾满身伤痛强忍着站直,冷笑着接过鸩酒一口饮下。

      噬体焚心的剧痛袭来时,明知是徒劳他仍咬牙切齿的凑近梁恬,就像他们初见时梁恬对他那样,轻轻在她耳边问了一句:“梁恬,你到底有没有心?”弥留之际,他看到梁恬甩袖离去的决然背影。

      梦中他自嘲的想,所谓把酒东风的从容与共,所谓当年对坐的芳丛谈笑,应是孟国太子长玦痴心妄想的一场春秋美梦罢了。

      孟长玦没有死,孟国潜伏梁国的密探用尽良药救活了他,他们找来假尸伪装成孟长玦的样子瞒天过海,他们不惜性命搭救下他。

      护送孟长玦回国的路上,密探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一切,他们说,他们是自愿冒险;他们说,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护送殿下平安回归。

      一路腥风血雨、披荆斩棘,梁国的追兵不遗余力的堵截他,梁国皇室下足血本悬赏他的人头,但老天似乎是站在他这边的,无论多么危险,他的好运气总能令他绝处逢生。十二月,他们冒着风雪越过梁国边境,进入孟国境内。

      孟长玦的回归像是给失望很久的孟国人重新燃起了必胜的信念,他是孟王室最年轻有为的太子,理应是孟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

      重掌大权后,原本话就不多的他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难以揣测。他一扫往日温文儒雅之态,焚掉旷世名琴,烧光诗书典籍,遣散舞乐歌姬,开始着手操练精兵,锻造兵器,改良军事,招募贤臣。

      又三年,孟皇逝世,孟长玦继位为皇,他以雷霆手段整肃朝堂、扩充军备;在此期间,梁国国君寿终正寝,公主恬归国为皇,梁国亦历经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改革。

      在孟长玦暗地筹备军政的三年里,梁恬也在韬光养晦,当年淡泊名利的少女想必已经尝到了权势的甜头,她奉梁皇遗诏成为了梁国的女皇,她囚禁兄长,放逐幼弟,清灵少女亦成了心狠手辣的政客。

      外有梁国虎视眈眈,内有奸臣如鲠在喉,登基以来,多少如履薄冰夜不能寐的日子,孟长玦常会忆起他在梁国受过的欺辱和梁恬赐死他时的决然,他暗暗告诉自己:一国的耻辱不能白受,自己的羞辱不能忍让,孟国必须灭掉梁国,孟长玦一定要亲手杀了梁恬。

      报仇雪恨的时机很快到来,梁国平昌二年九月,也就是梁恬为帝一载后,梁国祸起萧墙。被长期下令软禁的大皇子逃脱监视,迅速前往边塞起兵谋反。

      梁国大皇子勇武善战,不谙治国,但长期领兵军中威望极高。鲁莽的皇室子弟像一头出笼的年轻豹子,愤怒的振臂一挥,带着戍守梁、孟边境的将士气势汹汹的杀向帝都。

      三年卧薪尝胆的女帝已今非昔比,关键时刻她果敢的显示出道高一筹的谋略手段。调兵遣将的折子一道道有条不紊的下达着、执行着,不过半月,大皇子战死。

      梁恬的难能可贵在于一介女流以冠绝天下的智慧打败了骁勇威武的名将,可梁恬的无奈在于军队的元气并不能用臆想得到。

      梁皇生前在赋予她足够聪慧的同时,并没有为梁国留下能与之匹敌的财富,梁国常年的穷兵黩武几乎掏空国库,削光了百姓,只一战,雄霸天下的梁国转眼成了强弩之末。

      孟国大军很快压境而来,孟长玦御驾亲征,顺利越过边境直捣梁国京都。车轮战似的攻击下,梁国顶住了第一轮,输给了第二轮,疲顿之师节节败退。负隅顽抗十七个月,梁国将士全军覆没,帝都沦陷,女皇投降。

      {5}

      时隔五年,那女子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穿着华贵的衣衫,带着金色的冠冕,孤身一人置身王宫大殿中,优雅的摆上宴席迎他到来,平静中带点遗世的潇洒。

      孟长玦领着大军浩浩杀进皇城,曾经抚琴执笔的手如今握着刀剑长满老茧,象征着孟国王者光芒的金甲上染满了梁国人的鲜血。他站在殿下,她站在殿上,他们再见的情形竟奇迹般的如他们五年前分别时的场面:梁恬清丽脱俗不染尘埃,孟长玦一身血污脏秽不堪。

      曾经他们一同埋藏的陈年佳酿总算到了时候,梁恬一口口饮着当年埋下的梅花酒,一步步走下王者的殿堂,她俯身双手持卷,云淡风轻的呈上梁国的降书,就像当年递上一坛好酒那么简单。她说:“孟皇勇武,梁恬败了,梁国从此投降。”一如当年对弈落差一字时,她对孟长玦说的那句:“太子高才,愿赌服输,恬愿献上美酒。”

      孟长玦忽然怒从中来,为什么她连国都亡了,还可以这样的骄傲!

      为什么她明明错的离谱,却可以在再次面对他时,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他折辱般将梁国的国书踩在脚下,森冷的笑着欺身上前口出轻佻之言:“一纸国书不看也罢,当初恬公主赐朕的鸩酒,朕还留了半瓶,若恬公主肯嫁朕为妃,朕或许可以饶你不死。”他晃动着手中的瓷瓶,戏谑的看着梁恬。

      生死的选择如此容易,又如此艰难。梁恬笑意不减,清雅高贵不折,孟长玦怒气不退,反以见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她越是满不在乎,他越是锱铢必较,她越是疏离,他越是不愿放手。
      似是意料之中,她夺过毒酒一饮而尽。

      孟长玦熊熊的怒火,终于在梁恬饮下鸩酒的刹那化作无尽的茫然与刻骨的悲凉。他低低的惨笑起来,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结局,她宁可死,也不愿多看他一眼;她宁愿死,也不觉得伤到了他,斩敌一千自折八百,世事悲凉莫过于此。

      那一夜,坐拥天下统帅三军的帝王,第一次放纵自己醉得一塌糊涂,一盏盏的梅花好酒饮到腹中,似是一杯杯火热的长痛,烧的他肝肠寸断,灼的他难以忘怀,他的手抚上冰凉的酒坛,犹豫许久却怎么都舍不得再拆最后一坛来饮。

      “恬儿,我本想骗你,到头来竟骗了自己。”酒后吐真言,他如是告诉梁恬,也如是告诉自己。
      梁恬一直都没有错,当年的他,的确存了不该存的心思,从放弃太子之位来到梁国伊始,他心心念念筹划就是窃取梁国的机密。

      梁皇看穿了他的阴谋,明里对他不闻不问,暗里对他严密监视,百密总有一疏,梁国王庭鱼目混杂,孟国密探来往其中,舍命探听者不计其数,挡得住一时,防不了一世,长此以往必出纰漏。
      梁皇麾下少谋臣,梁国朝堂上下皆是有勇无谋之辈,论阴谋诡计哪里斗得过孟长玦,万般无策之下小公主梁恬临危受命。

      殿上献乐是她与梁皇合谋演出的大戏,以知音爱乐为由,光明正大的将孟长玦从宫中移至公主府。

      梁恬武艺出众,智计无双,手段自然非比寻常,客居公主府的日子他与孟国密探的所有联系全部被迫阻断,懊恼之余,他打起了梁恬的主意,也许可以勾引勾引这位正当妙龄、孤单寂寞的小公主,如果她能爱上自己,岂不是所有的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闲暇时他翻阅了公主府中所有书籍,试图寻找梁恬一星半点儿的批注好供他钻研。

      然而一读之下,他越看越心惊,越读越欣喜,他从来没有想过世上会有梁恬这般巾帼不输须眉的女子。书中字里行间的著录,都可见她独到的睿智与罕见聪颖,那般长远的见识,那样深邃的思想,那么不可多得的才华,几乎令他怦然心动,不可抑制的爱上了这个梁国才貌兼备的小公主。

      可是小公主不喜欢他,不仅对他冷淡戒备,还处处帮着她父皇提防他,这样的认知让他觉得很伤心,后来,他索性放下颜面主动去招惹她。

      梁恬喜欢安静的独斟独饮,他便故意不识趣的找她攀谈,有时还会厚着脸皮讨上一两杯美酒果腹。起初,梁恬嘴上不说,眉宇间却盈满不满,后来似乎习惯了他的聒噪,有时见他不来,还会差人去请。

      梁恬很爱琴,对音律也颇有造诣,就是弹不好,怎么学也学不会。孟长玦常常会捧了琴一遍遍耐心的教她,尽管梁恬是他遇到过学琴最笨的人,他也从不会感到不耐烦。看到一向无所不能的小公主屡屡受挫,怯生生的瞧他时,他心里盈满的不是嫌弃、不是烦恼,而是无端的甜蜜。这时,他会忘掉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僭越的轻抚梁恬鬓角的乱发。

      梁恬常年喝的梅花酒都是不假人手亲自酿造的,有一次,孟长玦见她搬运酒坛累的气喘吁吁还不让下人搭手,不禁失控的发了脾气,那天,他不顾梁恬的阻拦,赌气般帮她埋完了所有的酒。

      当晚,他腰酸背疼的枕着手臂沉思时,脑海里充斥的全是自我斗争的嘲讽,一个他想:孟长玦,你完了,你一定是爱上了梁恬。

      另一个他反驳似的说: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骗取梁恬的信任,只是为了孟国大业。
      就这样,以江山为由,他骗自己爱她,也骗自己不爱她,真真假假的大戏里,他迷失在其中,忘记了伊始,忘记了结束,也忘记了到底投入几分真心,掺杂几分假意。

      直到暮春雷雨划破天际的那个夜晚,他在梁恬的酒里下了迷药,趁她熟睡之际,他送出几年来潜伏梁国获得的所有情报。

      次日清晨,梁恬失踪,他被软禁;几月后,他下狱赐死,侥幸逃生重返孟国;三年后,他归来,她国灭。

      “恬儿,我是真的心悦你。”纵横沙场笑谈生死的帝王,终于流下泪来,他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封绝密情报。

      两个时辰前,密探送来梁恬的消息,一个时辰前,他下令处决所有的知情者。

      褶皱不堪的纸页上短短四个字:梁恬未死。像是道尽了孟长玦一生的期盼。

      就如三年来孟长玦时时质疑的那样,他其实从不曾有过次次逃出生天的好运气,鸩酒剧毒,怎会有解?追兵千万,岂能逃脱?

      前事种种,不过是梁恬有意放他离去,即使料到他将危害梁国,纵然明白他必将为敌,她还是不顾一切放过了他,这就是梁恬对他,今生从不曾言表过的全部情谊。

      殿外夜色凝重,无星无月,“陛下,密报经手的探子二十七名,现已尽数毙命。”

      “好,你下去吧。”孟长玦修长的手指夹着密报靠近火烛,火舌舔上来,薄薄一纸迅速化为灰烬,从此天下再无人知道梁恬的秘密。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放弃了才是不放弃,只有他相信梁恬真的死了,梁恬才能活下去;只有他今生再不见她、再不爱她,她才能真正余生安好。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

      闻汉时胡笳,忆当年韶华,依旧是一曲《胡笳十八拍》,永别的声声调子里,是拍拍断肠的曲终人散,亦是他对梁恬,此生再不能补偿的所有牵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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