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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华错(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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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自此之后,我们彼此放下戒心一路相伴同行。
我的眼睛不大好,他便自告奋勇的为我讲解沿途风貌。幽趣的谈吐,广博的见闻,学识甚与离昭伯仲。
他有伤在身,路上时不时蹿出的匪徒都由我打发,偶尔遇到厉害些的,他就从旁协助,扔一二个暗器过来解围。文人的道德在他看来轻于鸿毛,很多时候他审时度势的能力,更像狡猾精明的政客。
他和离昭的志趣政见都那么相像,又充满久居朝堂之人身上,不常见的疏狂磊落和纵驰爽朗。听闻离昭从前,亦是这般飘逸潇洒的山水谪仙人。若不是苏慕死后神伤心碎,也许他仍一生传奇,活在世人仰慕的梦里。
不知为何,我突然前所未有羡慕起苏慕。每年中秋月夜,离昭对月独饮的寂寥神情,依旧历历在目,这个女子,生前占尽了天下第一才子的全部宠爱,连死后,也时时主宰者他的喜怒悲欢。
“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累了?”钟期看我神色不对,急忙停下马车紧张的瞧我。
我倚着车壁怏怏问他:“如果你深爱一个人,她死后你会永远不爱别的姑娘吗?”想我晏璇自负才貌无双,在离昭心里,竟比不过个故去了四年的人。
钟期摊开手吊儿郎当:“不一定,那姑娘要是如你这般貌美,别说惦记一辈子,就是下辈子继续念着,我也认了。”
满腔惆怅追思戛然而止,我侧目干瞪他,半晌骂道,“登徒子!”
晏国掌管西域事务的安西都护,与琼夜国私下勾结多年。夜来,我秘密偷取兵符,不慎被发现。
戒备森严的都护府出动全部侍卫围堵,我被追的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我,轻功一运灵巧的跃出墙外。
那人鄙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苏慕,你个惹祸精!”果然是阴魂不散的钟期。
“不要你管。”在他怀中我试图挣扎,他却闷哼一声带着我连推数步方站稳。不期然摸到一手粘稠的液体,我愣住,借着月光朦胧的看到满地触目惊心的红,我怒喝:“伤还没好,出来乱跑什么。”
闲适的语调带着一贯的痞气,钟期满不在乎,“担心你,跟来看看。”
一夜无眠奔逃,天明才找到投宿的镇店。我忧心他的伤口,扶他躺好便急忙剥衣服查看。伏在床上,他双肩不住的颤抖,我以为是痛当即递了块手帕过去,他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看光了我可是要负责的。”
愤然扭头,我气急败坏的甩门而去,胸口“咚咚”加快的心跳却久久难以平复,二十年中从没有人能让我这么慌乱,一国的储君怎么能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心生牵绊!
握紧袖中兵符,我暗下决心: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走回钟期房里时,他正笨拙的往背上涂药,见我回来忙可怜兮兮的认错,“苏慕,苏慕……”
我故意偏头不去看他,强迫自己狠下心道:“钟期,我不能再连累你为我受伤。”吸吸鼻子,胡乱抹去满脸泪痕,“我不能次次让你为我冲锋陷阵。”
没料到我会说这些,他好整以暇的换了个惬意的姿势道:“可是我喜欢你,我心甘情愿。”
“我不愿意,我心里有别人。”视死如归般抢白后,我垂首不敢直视他。尽管看不到,也不难想象骄傲如他会怎样怒意难平,“今夜我就走,你多保重。”
“走?”似是觉得可笑,他不顾伤势疼痛执意欺近,粗喘的呼吸声暴露出强忍的平静,“你休想。”铁臂霸道的揽紧,任凭我如何挣反抗毫不肯放松,“你以为我这样的人是可以随意招惹的!我告诉你,无论你从前爱过谁……”他沉下脸,语气浸染出森然胁迫的冷血:“最好给我忘干净!”
六、
那天,听他说出那些话后,我忽然放弃挣扎,任由自己在他怀里哭的一滩糊涂。
此前,我固执认为这趟跨越时光的追溯,最大的收获莫过于帮助离昭救下苏慕。可与钟期经历过这么多坎坷,初衷反被不知不觉遗失在回忆的角落。也许我应该早点面对现实,四年后,苏慕和离昭都已经去了,但钟期还在。
颠簸的马车中,我倚着他宽阔的胸膛幽幽叮嘱:“倘若哪日我突然不见,你要记得到晏国找我,就算我认不出你,也不要放弃,只要你肯耐心的等,终有一天我会记起你。”
轻蹭发顶的手一顿,钟期闷声发笑。尽管以为是玩笑话,他还是无比郑重的许下承诺:“傻姑娘,我会一直等你。”
鼻尖无端的酸涩,我刻意掩饰般插科打诨“钟期,你不会又老又丑?骗我眼睛看不到吧!”
反握住蹂躏脸颊的双手,他哭笑不得:“你相公可是世间少有的青年才俊……”俯身逗我的刹那,一支飞箭擦着发髻牢牢钉在车壁上。
这一次,我们没能打退追兵。
训练有素的死士远非往昔的三教九流可比,不顾性命的打法更是令旧伤未好的钟期左支右拙。他顾忌我的安危且战且退,千里逃命直至无路可走。
面前是万丈悬崖,身后是穷凶极恶的杀手,他们亮出杀人的利器,目光看着我话却是说给钟期:“只要交出你身后的女子,我们自会放你安然下山。”
钟期坚定缓慢的摇头,拔剑与来人缠斗一处。
山崖上,风猎猎的吹,掀起大片染血的衣袂别样凄艳,他声音透出重伤后的嘶哑,他说,“快走,别管我!”
“不,我不会丢下你!”离昭已经死了,我又怎么可以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我深爱的男子死去。
“你们要杀的是我,放过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我狠狠咬牙错身扑向杀手。落下悬崖的那一刻,视线奇迹般恢复清明,我看清了钟期惊痛的面容——离昭!钟期竟然是离昭!
他趴在崖边撕心裂肺的一遍遍喊我的名字:“苏慕……苏慕……”
那般心碎,那样不舍……
原来这才是我们之间的诀别……
犹记上京初见,淸贵公子意味深长:“公主同臣下的一位故友很像。”
宫外相遇,他面露愠色,“公主有事,为何四处求人,独不来找臣下商议?”
最后,生离死别时他说:“公主,走吧!代我好好照顾—苏—慕。”
西域的执着相伴,晏国的拼死守护,我在他的未来,他在我的过去。
我们彼此默默相爱了五年,他却到死,都没等来自己期待已久的一句话:“晏璇慕卿久矣。”
后记
我,是晏国的至尊女帝璇,晏承国姓,璇为皇族。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旷世奇才离昭倾心所爱的女子,苏慕。
史册撰书:前相离昭为政四年,退外敌、安朝堂、兴水利、重农商,为晏国立下了不世功勋。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他的传奇,从来只为成全——我一人的天下。
(全文完)